熬 饥：一个并不久远的记忆

熬饥是吴方言中的一个词语。是不是独有的，我不敢说。实际上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少说这个词了，因为没有这样的切身体验。谁还会吃不饱肚子？字面上理解，熬饥应该有两层意思：一是比喻能够抗饥饿。比如早餐吃了油炸的点心或面食，一个上午就不太会感到饥饿，人们就会说吃的这个食物熬饥。再一是表示忍受饥饿。秋收后，特别是春节过后到小麦收割，这一段时间地里没有新的收获，得靠储备的食物生活。几千年的光景里，中国的普通老百姓，家中大多不会有余粮，必须熬饥。富足的江南鱼米之乡也不例外。

春天的到来，意味着农闲的结束，新一轮劳作的开始，需要犁田、播种。春耕大忙就是说的这个时候。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小时候，学校都会放几天农忙假，让学生回家帮忙。犁田、播种都是力气活，必须得吃饱。什么食物熬饥？太湖流域以米食为主，熬饥的食物当然出自稻米。有三种用稻米做的美食最熬饥：年糕、团子、粽子。苏南老人称之为"死食"。这个死，是表示结实、扎实、"实笃笃"的意思。这三种食品属于"干货"，吃到肚子里，消化慢，有垫底的感觉，干活时不会脱力，很能熬饥。

这些所谓的"死食"之所以能够成为美食，传承至今，并荣膺江南百姓节庆米食的头牌，细细分析一下，不外乎五种原因。一是取材方便。南米北面，江南主产稻米，美食自然脱胎于稻米，是老天的安排。二是便于储存。年糕、团子、粽子蒸熟后可阴干保存，放置几天，再煮再存，可反复几次。也可浸泡在水中。相比粥、饭，存放的时间肯定要长。一般人家保存年糕、团子就是用水浸泡，但反复强调绝对不能用立春后的水。三是吃、带都方便。可蒸可煮，拿纸、毛巾包好就能携带。四是带有文化的味道。饮食风俗中，团子有团圆的意思，年糕有年年高的寓意。粽子就不用多说了，纪念屈原。五是能熬饥。

蒸年糕是件大事，过春节才蒸年糕。一般得请师傅，师傅会是两个人，有的父子搭档，有的兄弟相衬，夫妻配合的比较少，因为这是个技术活，更是力气活。先要上笼屉将磨好的米粉蒸熟，一屉屉地倒在春凳上，用力揉搓摔打，直至紧实柔韧，再切成砖头样的条状阴干。有的还会用模子在年糕上刻上图案花纹。做团子稍微随意点，冬至、春节、清明都是要做的，味道都在馅里面。有豆沙的、菜肉的、芝麻的、红糖的，最香的是菜猪油的。做青团子则要在谷雨后，有了麦青，米粉中掺和了麦青汁，这样团子的颜色就发青，有了麦草的香味。包粽子则是临近端午，芦苇叶子正肥，能融入春天的味道。

除了这些"死食"，能熬饥的就是面食了，比如面条，比如面疙瘩，那实在不是太湖流域熬饥的主力。尽管苏州无锡常州地区都有一些面食比较有名气，但那与北方不是一个层次。至于苏州的枣泥麻饼、糕团，无锡的特产小笼馒头、玉兰饼、惠山油酥，则都是奢侈品，只能咽咽口水啦！

有人说吃油炸的食品不是更熬饥。可惜，那年月太穷，油是宝贵的，得凭票限量供应，也不全是豆油、菜油，还有棉花籽油什么的。一根喷香的"油炸桧"也不是平民百姓有条件经常享用的。为什么没有创造出南方米粉、米线一样的美食，没有考究，也许是江南的稻米糯性更大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北农村熬饥，会蒸馒头，当地人叫烀饼。也是春节时才有条件做。将蒸好的馒头切成薄片，像饼干一样晾晒干了，春天上工时当干粮吃。有的还会晾晒一些煮熟的山芋干、胡萝卜干，一起装口袋里，一边干活一边吃，接接力，也好让嘴巴里多几种味道。

其实还是挺遗憾的，这样纯手工、无添加化学调味品的原生态美食，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怎么喜欢吃了。毕竟日子太好了，可挑选的美食太丰富。原先，我也是极喜欢的，家里的老人会按时令做好送来。随着年纪增大，不太敢放开来吃了，怕血糖高，不易消化。但出外自驾，在江浙的高速服务区，还是喜欢买上一只嘉兴肉粽，解馋、饱口福。

春夏日长，苏南农村在下午，还有垫饥的习惯，也有叫点饥的。家里请了木匠、泥水匠做活，一定要在三、四点钟加一餐，说是垫垫饥、接接力，不然，师傅会不开心。放学回来，也得找点东西下肚，垫垫饥，不然会觉得没力气。就是请客时说客套话，也会说是没什么好吃的，骗骗大家的，只能垫垫饥。都和这个饥搭界。可见，人们对饥饿的感受有多么的深。难怪有人将争抢自助餐也归罪于国人有饥饿的基因，实在是饥怕了、饿惯了。

曾经有过熬饥的经历，尽管过去数十年了，但记忆深处，一直对粮食怀有敬畏。饭米粒是一粒也不敢丢弃的。过去，长辈这样要求我们，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如今，我也这样教育自己的后代，潜移默化，也许，会有作用。

民以食为天。大自然对人类是慷慨的，在赋予人类温饱时，给了人类太多的选择、太多的诱惑。人类是智慧而辛劳的，在收获、享用赏赐时，会珍惜、会回报、会付出。两者互相影响、互相包容，成就了生命的奇迹。相信大自然的安排，也相信人类的智慧，一定还会有更多更好的美食出现的。当然，你也可以固守传统，适意地享用自己的所爱，继续品尝这千年的精华，咀嚼祖先的传奇。只是，请一定要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