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关”匾额里的风云和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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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关”匾额里的风云和谜团

撰文:王昊

编辑:吃硬盘吧

插画:发达蚊


#01.


1644年的深秋,从渤海吹来的风已带着寒意,燕山的树木也已泛黄,在渤海和燕山之间,山海关默默耸立着。


“天下第一关”这方巨匾,孤独地悬在镇东楼上。他抬眼向上看,白天是太阳,晚上是月亮,平静的交替着。他放眼往远看,这却是一片刚刚厮杀过的土地:以前鳞次栉比的街衢,如今已被践踏的零落不堪;辽阔蜿蜒的石河,两岸的草和树全部倒残,大大小小一片又一片的血痕隐在其间。


农历九月甲午日,一队车马,浩浩荡荡从东方而来。


车马穿过山海关城,停在镇东楼前,一个身影走出,小小的个头,看得出来是个孩子。


他的步态却很稳健。他停住脚步,抬头凝视着“天下第一关”。


这方巨匾迎接着投射过来的目光。这是一张长眉、细眼的脸,虽然稚气,却带着一股锐利劲儿。


这个成熟的孩子,专注读着这方匾,就像读一页久远的古书。他读每一个笔锋,每一点顿挫,每一处勾连。他似在寻找某些隐藏在旧木的裂缝、斑驳的老漆之中的消息……


一个月后,这个孩子在北京登基,是为清世宗顺治皇帝。


这年,是公元1644年,论干支则为甲申,属猴,是一个闰年。这一年,李自成称之为大顺朝永昌元年,张献忠称之为大西朝大顺元年,于明朝是崇祯十七年,于清朝则是顺治元年。


这方匾,似一个醒目的标签,贴在1644至1684这四十年的历史卷轴上。此间,中华大地发生巨变。276年的明朝终结,268年的清代开启。山海关外的白山黑水和关内的辽阔中土连在一起,版图趋向扩展。满清入主中原,先朝的汉族及各族遗民,逐渐接受事实,成为新朝子民。新政权强硬乃至血腥地推行“薙发令”,全国各族男子都梳起了辫子。对悠久的儒家文化,清廷却给予更高的尊崇,满族皇帝都成为了汉语诗人和书法家,形成满族头、汉人心的社会历史奇观。


在这段波宽流急的时间河里,天下第一关这方巨匾的身影闪现其中,或为见证者或扮演重要角色。而它的故事却远远不止发生于这四十年间,其生命悠长又辗转,木刻的流年,藏着重重的谜团和风云的变幻。


#02.


“天下第一关”匾,现悬于山海关城东门楼西侧重檐正中,长5.8米,宽1.55米。其中“一”字横长1.09米,“关”字竖长1.45米。匾的形制极其朴素,无边框,无底纹,白底儿,黑字,阳刻,只以五个沉稳遒健的擘窠大字,震撼观者的心魄。可谓,巨匾壮雄关,苍茫山海间。


可是,如此一方遐迩皆知的天下名匾,如果问起它的一些细节,却像是笼罩了一层谜团。


第一、题匾人之谜。


这里说的题匾人,是指匾额的最初题写者,后来的摹刻者不算。


题匾人之所以成谜,是因为至今没有令人信服的史料和有力的推导,可以得出确凿的人选。


自明代以来,在多年的争议纷纷中,一直公认最可能的题匾人是萧显或严嵩。据此,形成三个说法:一、萧显题;二、严嵩题;三、萧显、严嵩各题一方。


萧显,是山海关本地乡贤。综合相关资料,他是两榜出身,天顺三年(1459)中举人,成化八年(1472)中进士,当过兵科给事中,最高职位是福建按察佥事(正五品),书法成就被列入明三十三家。


严嵩是明朝著名权臣,任内阁首辅长达十五年,清朝所修的《明史》更直接将其列入奸臣列传。


有意思啊,两个生前并无交集的明朝古人,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多年之后,会在“天下第一关”匾额这段公案中相逢吧?如果泉下有知,俩人会否相视莞尔,小酌一杯呢?


两个人题匾的说法,都是从“相传”开始。只不过,“路线”不同,萧显题匾从“相传”,被传成了真,现在又被严重质疑,而严嵩呢,从“相传”,被传没了,现在又被高度重视。


“天下第一关”匾额里的风云和谜团


#03.


先说萧显。萧显题匾是被“官方”采用的说法,当你走进山海关镇东楼,就会见到景区讲解员,指着一楼悬挂的巨匾,告知游客,匾是萧显题的。“萧显题匾”还被编成民间故事,并出了小人书,看出其被喜闻乐见的程度。当然,故事中那看似活灵活现,实则过分夸张渲染的情节,于逻辑来说反而降低了真实性。但是,如果据此批驳萧显题匾说,那是“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的小心眼了。


从史料来看。萧显题匾,最早见于清光绪四年(1878)编撰的《临榆县志》:“天下第一关匾额相传明萧佥事显书。”到了民国十八年(1929)的《临榆县志》,直接说“额为萧佥事书。”简单地把“相传”两字拿掉。后来有关山海关的出版物就附会了这种说法,使萧显题匾这一说法从“相传”到“坐实”。


而质疑萧显题匾的理由主要有:一是,没有一条史料可以直接证明萧显题过“天下第一关”匾。有关萧显的资料,目前见到的主要有明嘉靖十四年(1535)的《山海志》、嘉靖三十六年(1557)山海关兵部分司主事陈绾所撰的《乡贤祠记》、清康熙八年(1669)的《山海志》等等,此一系列文献对萧显事迹持续记述和补充,已显颇祥,可是竟然绝无题匾痕迹。一位本地的乡贤,书法精湛,且生前和身后都名声磊落,为家乡题写这样一方举世瞩目的巨匾,如此嘉行美事,却不被记录,殊不可解。可是,到了晚清光绪年间,与匾额出现时间已相去甚远,却突然出现“相传”的说法,所以,于史料分析,萧显题匾说极其站不住脚。


二是,匾额可能出现的时间与萧显可能的生卒时间不符。对于萧显的生卒年,据我目前所看到的资料,说法不详。但是,其成化八年(1472)中进士这个时间是公认准确的,在民国九年(1920)山海关知事周嘉琛所撰《重修第一关旧额记》一文中还有“显(萧显)为天顺三年(1459)举人”之说,有人据此推测,根据最早嘉靖十四年(1535)的题匾时间,萧显此时年纪最小也已经90岁左右,即便健在,还能写动如此巨匾么?再以史料求证,明嘉靖十四年(1535)的《山海志》,里面未记录有“天下第一关”匾,却有萧显传记,“生不立传”是史志传统之一,按此,说明斯人已故,人已作古,匾还未出,如何说通呢?


#04.


再说严嵩。严嵩题匾,目前也并没有人提供出明确的史料而来佐证,只是“相传”,可是,与萧显的“相传”作比,严嵩的“相传”却不一样。因为,严嵩于暮年既已身败名裂,“老病,寄食墓舍以死”,改朝换代后,更被后朝列入《奸臣传》,评价为“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所以,如此一个被盖棺论定的不堪之人,与之撇清关系尚且唯恐不及,怎会“相传”于他呢?据此猜测,很可能此匾就是严嵩所题,因为斯人名节已朽,由忌讳而隐晦,变成“相传”了。


此外,认为严嵩题匾的理由主要还有:一是时间和身份对得上。严嵩是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其仕途于正德年间起步,在嘉靖一朝达到炙手可热的权势巅峰,“窃政二十年”,位及内阁首辅,并曾巡视过山海关。上文推断匾额出现的时间应在1535—1599年,严嵩的生卒年是1480—1567年,再考量他的仕途履历,其为题匾人有一定的可能性。二是从字体上来认证。明代大儒及高官王世贞,比严嵩小46岁,他对严嵩有一句评语是:“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看起来,严嵩的文章和书法水平是被公认的。巧的很,被认为或相传为严嵩所题的匾额,至今尚能见到几方,比如山东曲阜孔府的门匾“圣府”、天津蓟县的“独乐寺”等等,看其书体,确与“天下第一关”有挺大的相似度。


至于,萧显和严嵩各题一匾说,则基本不可能。原因说起来简单:现存的几块匾额实物和照片,字迹几乎一致。至于有人见到照片中“弟”字的写法有竹字头和草字头的细微之别,那也只是后来摹刻所致。两个书家怎会题出一样的字?


综上,本文的观点:一、此匾不大可能是萧显题。二、是否严嵩所题?也只能继续以“相传”待之,再寻佐证吧。


“天下第一关”匾额里的风云和谜团


#05.


第二、匾的数量和下落之谜。


“万里长城—山海关”现在是中国5A级著名景区,镇东楼上现有三方“天下第一关”匾,一方悬于楼外西侧重檐正中,另两方分挂在楼内的一楼和二楼。看这三方匾,尺寸、字体一致,新、老程度有别,均无款识。景区讲解员会介绍:一楼的是明代原匾,二楼的则是在清光绪五年(1759)由秀才王治勾摹重刻的复制匾,挂在楼外的也是复制匾,是在民国九年(1920),由秀才杨宝清勾摹重刻的。照以上说法,三方匾,清清楚楚的,且与史料相符,其数量和下落,何谜之有呢?


来看两个资料。第一个,1933年总第74期《良友》杂志。这期杂志开篇的主题就是山海关抗战。其头题文章是《一九三三年前奏曲》,这篇时政类文章的第一个小标题就叫《天下第一关》,于此段落结尾,作者悲愤地感叹道:“算了!天下第一关毕竟也就这样失守了……,‘天下第一关’的那幅牌匾,已经作为日本的胜利品,运到东京,陈列在九段上的‘游就馆’了。唉!真的,难为了‘天下第一关’!”


此文的作者署名“虚舟”。虚舟是郑伯奇的笔名,郑伯奇(1895.06.11——1979.01.25),是“左联”领导人之一,“创造社”的最初成员,现代著名电影剧作家、小说家、文艺理论家。他于1932年,供职于良友图书公司,任《良友》杂志主笔。


第二个是《榆关抗日战史》。该书序言中说:“因本书为史的性质,所有材料,皆根据报纸、刊物及其他出版物上可靠之记载,决不敢妄自杜撰,以失其真。”


本书附录三《各刊物对榆战之批判》中第六为《榆关失陷经过与东北抗日现状》(附录第51页—58页),此篇文章作者署名傅坚白。他在文中写道:“山海关旧称天下第一关,关前木匾为明严嵩所书,字大及五尺,笔势异常遒健,向存魁星阁,为榆关古物之一。此次日军陷关,竟将木匾劫送东京,献俘陈列。呜呼!古物一去,将在东京陈列所中任人观览,实为我族荣誉上之一永久污点。凡我国民宜如何卧薪尝胆,庶得一雪国耻。”


#06.


由此,如果两个资料确凿,就已揭示:竟有一方“天下第一关”匾被掠到了日本!


以上两书中,均有一幅山海关镇东楼的照片,1933年总第74期《良友》杂志上的照片略作艺术合成,山海关城楼为主体,城楼左侧云端浮现一个狰狞的骷髅头,下端是日军架炮对准城楼。照片右下有小字说明:“威胁,轰炸,死亡!日兵最近在中华国土里的大屠杀!”《榆关抗日战史》书中照片完全为写实,下面文字说明是:“未失守前之天下第一关”。


两幅照片上面所悬“天下第一关”匾,明显可见左侧均有款识,似为同一方,只是款识字迹辨认不清。而目前山海关楼内所存三方匾,均没有款识。照此想下去,难道被掠去日本的就是这方有款识的匾么?且慢,最近我在网络“山海关”贴吧里,见到一位网友贴出一张山海关老照片,城楼下走过的几人中,有几位着裙装的小姑娘,表情轻松,似乎系着红领巾,看来此照片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后拍摄的,而城楼上所悬挂的“天下第一关”匾,左侧也有款识,与《良友》和《榆关抗战史料》照片中的匾极其相似。那么,难道挂在城楼上的左侧有款的这方匾并未被掠去日本,而是如《榆关抗日战史》所说是“向存魁星阁”的那方被掠到日本了么?


总结来说,关于“天下第一关”匾的数量和下落堆积出以下问题需要思考和破解:一、《良友》和《榆关抗日战史》所述,日本掠走的到底是哪一方“天下第一关”匾?《良友》文中所说“(东京)九段上的‘游就馆’”,据说,就是日本靖国神社博物馆。二、那方左侧有款的匾,按时间推算,是否就是在民国九年(1920),由秀才杨宝清勾摹重刻的那方?它现在又在哪里?三、现在山海关城楼里的三方匾,又如何解说呢?


参考资料:

1、康群文章《巨匾琐谈》(《山海关文史资料——关山采撷录③》(1993年11月)第12——18页)。本文中一些有关《山海志》《永平府志》等有关古籍的部分内容,转引自该文,部分观点亦有参考;

2、《良友》杂志老版新印本;

3、《榆关抗战史料》影印本;

4、《清史稿》;

5、《清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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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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