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虽然常挨揍，但身体的疼痛以及对父亲的恐惧还没渗入内心

最近，我常常忆起往事。但我愿意回忆的日子并不多，主要是处于我人生一前一后的两个时期。

前一个时期是童年。懂事后直到上中学以前，我住在乡下。那是我一生中最干净最纯洁的时候，当时我以为世界就只有村子那么大，只要一进入小村，我就马上安心和踏实了。小时候我虽然常挨揍，但身体的疼痛以及对父亲的恐惧还没渗入内心深处，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那么美——

宁静而漫长的夏日，睡午觉时蚊帐顶上吊着的那把小吊扇，若有若无的微风，充满汗渍的凉席……记得当时，背靠凉席的我时不时就要挪动位置，让湿透的一块风干。窗外偶尔吹来一阵带着树叶味道的清凉的风，我的心里就会觉得痛快极了。傍晚，天还没有完全黑，天色从淡蓝变成越来越浓的墨色还需要很长时间，家人把饭桌摆到院子里，一边乘凉，一边吃饭，桌子下面燃着蚊香，但还是要噼噼啪啪地拍打身上的蚊子，时不时有猫走过来在小腿上蹭着身子。身旁不远的自搭的鸡笼，传来一股鸡骚的味道……我家养了很多鸡，它们白天自由活动，傍晚开饭前爹妈一边敲着鸡们的铁盘，一边学着鸡叫喊上几声。所有的鸡便都像听见集合的信号，从四面八方飞奔回院子。

我们开饭的时候，鸡们早已经吃完，不再吵吵闹闹了，偶尔有几只不愿安静下来，还在咯咯咯咯地私聊。最热的时候，一到晚上我们就把凉席铺到院子里的地上，白天满地鸡屎的院子被妈用水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地气已经散去，透过凉席还能传来一点点凉意，脚边一边放一把风扇，一边燃一饼蚊香。我怀着极大的新鲜感躺在凉席上，看满天星星，听满院子的虫叫声，让妈一个一个给我分辨，直到睡意渐浓，才很不情愿地回屋子，躺回到温热的床板上……

那时我怎么能想到，几年后，“家”会变得让我那么恐惧，那么想要逃离呢？

长大后，每次回到家乡，闻到某种熟悉的气味或看到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我都会感动得想哭，因为它们总是让我想起一去不返的美好童年。前几天，我躺在床上，开着风扇，床单传来的温热让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夏天的床板，想起了蚊帐顶上的小吊扇。于是，连续几天我都梦见自己住在小时候的那间平房里，还像小时候那样纯真快乐地生活着，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变成另一个样子了，不由得既惆怅又后悔——看我把这人生的道路走成什么样子了？

选自《爱不落下》雪漠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