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燃烧的灵魂与永恒的孤独

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

——李白《对酒行》

在读《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之前，我并不知道赫尔曼·黑塞是谁。我也并不为此遗憾。因为书写得好的作家有的是，错过一个两个也没什么可以遗憾的。

但是在翻开这本书之后，我知道我错了。我立刻知道他是一个诗人。他写克林索尔归家的夏夜：

迷离古园深陷于下方，一片幽深树影密密交错：棕榈树、雪松、栗树、紫荆、山毛榉、桉树，被攀缘植物及紫藤缠绕。这片树影上，夏玉兰的箔白大叶反射着浅浅微光，雪白大花半开其间，硕如人头，皎如月与象牙，漾出一股饱满醉人的柠檬香。

克林索尔作为一个为艺术疯狂的画家，他眼中的世界只有一个真正的诗人才描绘得出。

这不单单是一部小说，几乎每一句，都可以当做一句诗。热烈的、浓郁的、燃烧着的、狂热甚至疯狂的诗。

那是夏天，也是李白。

克林索尔是李白的忠实粉丝和信徒。他以李白自比，把他的朋友赫尔曼称作杜甫。同他们一起喝酒的还有影子。

克林索尔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文中的赫尔曼也同作者同名，亦是黑塞的化身；而影子，又是另一重化身。这是黑塞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克林索尔有很多朋友，同他惺惺相惜的画家路易，和他一起游玩的医生、女画家、阿戈斯托和艾尔丝丽雅；也有很多情人：伊迪斯、吉娜、不知名的村妇、山林女王……

但他毫无疑问是孤独的，在精神的世界里是孤独的。路易同他惺惺相惜，但路易无法长时间忍受他倾诉自己的脆弱和痛苦。路易不是杜甫，路易总是时不时会离开。

克林索尔悲伤地微笑着。他是多么爱这只四处迁徙的鸟儿啊！他久久站在酒馆花园的砾石路上，望着下面空空的街道。

其他人，他们是他的朋友，是他的情人，但无法理解他。

李白需要杜甫。于是画家克林索尔的身边有了诗人赫尔曼，有了影子。最理解自己的唯有自己，而孤独永恒。

画出所见所感，即是克林索尔作为画家的职责，也是他灵魂深处的渴求。而克林索尔，是个拼尽全力的人。他童年时玩强盗游戏，都一定要用尽十条命：

克林索尔要用尽十条命才会感到自豪；而如果他只用九条、七条命便逃脱了，反而觉得羞耻。他曾经就是这样的男孩子，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时代，对他来说世间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艰难的，克林索尔爱着一切，统领一切，拥有一切。

他是饱满的、狂热的、燃烧的。艺术是他灵魂的一部分，点燃了撕碎了灵魂和心血，他才能在画布上挥洒才华。他的艺术才华无疑是卓越的，惊世骇俗的，然而这也意味着生命力的急速消耗：

不，没人能承受如此激烈的生活，即使是他，十条命的克林索尔也不能。无人能长久地、夜以继日地燃烧所有光亮，燃烧所有心火；无人能长久地、夜以继日地站在火焰中，白天热烈作画，夜里热烈畅想，越来越享受，越来越有创造力，感官和神经越来越清醒敏锐，如同一座殿堂，所有窗后日日华乐奏响，夜夜烛火通明。会结束的，已挥霍太多自身之力，燃烧太多眼睛之光，流失太多生命之血。

在读到《沉没亡音》这一节的时候我无法自主地想到了莫扎特。这一节无疑是故事的高潮。在酒精作用下的幻觉里，在占星师的预言里，星辰飞速运转，升起又沉落；时间之弦骤停，而后又急迫地流逝。在欢乐的宴饮中，在轰轰的风琴声里，克林索尔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应到了死亡临近。

就像莫扎特为自己写下的追思弥撒，那是狂烈的安魂曲，暴虐的亡音，夹杂着愤怒、控诉、恐惧和遗憾的喜悦和满足。克林索尔憎恨死亡，但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他的生命之火早已被才华点燃，除非燃尽，无法熄灭。他也爱着死亡：

“……但李太白不愿这样，李爱着死亡，爱他对死亡的恐惧，爱他的忧郁和悲哀，因为死亡让他懂得自己会什么，我们爱他什么。”

他走出人群，离开热闹，孑然一身地走向死亡，拥抱死亡。在黑塞的笔下，在克林索尔的感知里，死亡甚至是充满诗意的，尽管他同时也憎恨和恐惧着死亡。

死亡闻起来，就像雨滴打在村路落叶上的味道。

等读到了《自画像》这一节，我又立刻从莫扎特转向了梵高。是了，克林索尔同梵高有太多的共通之处。疯子与天才，兼而有之。那偏离自然主义的、甚至可以说是魔幻的最后杰作，是克林索尔对自己癫狂内心的自白，也是对神秘的、原始的、无法解读的自然和宇宙的幻想。

大概了解过创作背景之后，我想，这也是黑塞作为“旧时代的人”对新时代的惶然和恐惧，那个飞速发展的齿轮飞速转动的新时代，对他来说，即是未来，也是末世。

夏天是李太白，热情浪漫的夏天逝去，李太白也随之逝去。克林索尔画完人生最后一幅画，不再感到恐惧和迷茫，他感到自己被埋葬，而后又重生。

如果你还没有读过这本书，我十二分推荐你去读一下。黑塞无疑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游刃有余地玩弄着语言和文字。也十分感谢这本书的译者，并未让译文失色。

我没有办法精准地告诉你这本书到底多好，因为文字的力量和优美无法再一次用语言描绘。唯有自己阅读，才能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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