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变热之前就告白了

到柏林出差之前，我短暂到过西班牙和葡萄牙。适逢我连续半年工作，决定外出休假去了。不瞒你说，每次我决定打开电脑开始准备相关内容，都很担惊受怕：有人又要说我成天不好好工作、飞来飞去过神仙日子了！今天我不得不敞开心扉、跟各位说实话：确实，博主就是不用工作、每天靠从天上掉下来的钱享乐消费、喝晨间的露水填饱肚子的哦！我们以后不必再谈论这个话题。

那是短暂的八天，历法规定的夏季刚刚莅临南欧。我和巴塞罗那心意相通，于是把原定于全部在里斯本度过的行程缩短了一半，各停留了四天。

谁能想到三年前我在巴塞罗那情真意切地住过一个多月——却再也没有回访过。因此，当飞机在蔚蓝的海面上徐徐靠近机场，当我依次看到绵延数公里的海滩、奥林匹克大厦和圣家堂（谁会错过它？！）映入眼帘，伴随着飞机的回旋，我又看到这些具体的景物和整座棕红色城市融为一体，立刻体会到了时空穿越的奇妙感受。

虽然带着和旧人重修于好的使命感回到巴塞罗那，落地后的活动并没有那么隆重：没有我不得不去看的景点，也没有我不得不去做的事。第一个中午，我甚至放弃了外出用餐，去酒店楼顶的露台上吃了点烧烤。

这家名为 CASA BONAY 的酒店实际上改造自一栋 1869 年建成的大房子，老板是 35 岁的 Inés Miró-Sans，我曾在 KINFOLK 杂志上看过他的采访：“旅行的时候，我从来不带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事实上，我认为周末关闭通讯设备是非常必要的，即便只是待在家中，也可以享受度假旅行的感觉。现代人总是开着手机查收信息，这真的很容易让人上瘾。出门去市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放点音乐，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应该解释了，为什么这间酒店的 Wi-Fi 如此糟糕。

但最初，我是通过观看设计师的采访视频认识这家酒店的。设计师们希望这里不仅是酒店，还能是书店、会客室、酒吧、露台餐厅和社区咖啡。

△ 商店

△ 酒吧，但其实白天也是办公区

△ 咖啡厅

△ 房间

他们仿佛是把房间设计成了创意街区的单身公寓，共有七种房型，所有的房间都以深蓝色作为主色调，几乎保留了所有的古老装潢——液压地板、天花板和滑动门等等。此外房间内的家具也全都来自巴塞罗那当地的设计师品牌，灯具为当地设计师 Santa & Cole，洗浴产品同样是本土品牌 Malin+Goetz，不仅如此室内的家具也完全由品牌与当地家具设计师共同合作设计。也就是说，这里的客房充满了设计感，但是没有一件产品可以在市面上买到。从前我在巴塞罗那租的是公寓，并没有探索当地酒店，这间酒店打开了我的好奇心。

楼顶露台的烤章鱼的美味无与伦比，还有又大又新鲜的腌橄榄。阳光下，所有食物都泛着橄榄油的光泽。我胃口大开，庆幸自己还要在西班牙度过几天。

△ 注：酒店图片均来自官网

下午我就见到了奥利，我们说好去市场旁边的天台喝一杯。布拉大道上的波盖利亚市场（La Boqueria）拥有水果、火腿、干货、生肉、鲜花等等农贸市场应有的一切，是最受游客欢迎的地点之一。

市场和三年前一样拥挤，我们这次只经过市场门口，没有进去。奥利提醒我：当地人对游客的抗议从未停止。

巴塞罗那是世界上游客最多的城市之一，讽刺的是，当地人却一直旗帜鲜明地反对游客。主要原因是，和某些旅游城市相比，巴塞罗那没有特别的“游客区”，类似于波盖利亚市场这样的地方，游客当然喜欢去，但当地人也会去——他们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冲击。

我在报纸上曾看到一面墙壁被喷上了“欢迎移民，游客滚开”的英文，显示出巴塞罗那人鲜明的立场。当地甚至设立法律限制游客数量。我听说，就在我上次离开后不久，当地还通过了限制 airbnb 等民宿服务的法规。

“但你不要觉得被冒犯，”奥利说，“我们只是在保卫自己的生活。”

保卫生活——对奥利这种经营旅游公司的人来说，他在保卫哪一部分的生活？

酒吧实际上位于 1898 酒店（Hotel 1898）的顶层，距离市场只有十几步远。因为我没有预约，上电梯前，酒店前台一直摇头，告诉我没有位置了。奥利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前台还是摇头。但西班牙语真是好听，两个人好像在吵架，我都听得很开心。

我当天刚下飞机，已经不想再四处寻找喝酒的地方，于是又不依不饶地转过身，笑着请她再次确认。她最后说：“那么，正好有两个位置空着。”

笑总是有用的。

露台上的酒吧视野开阔，能够从各个视角看到巴塞罗那的城市风光，甚至连远处的海面也映入眼帘。此时，黄昏尚未到来，天蓝得好像下过阵雨（实际上并没有），似乎整个城市刚刚从午休中醒来。

以我并不丰富的旅行经验来说，为了提升个人旅行的体验，来到陌生的城市，有两件事情是务必要做的。一是提前预定好当地的自行车导览服务，这样能快速预览城市、便于规划日后行程，还能在第一时间和当地人开展必要的对话，同时又不会过于劳累；二是拜访当地的开放露台，它们通常是一些酒店的餐厅或酒吧。当你完成这两件事，就能大致了解城市的概况，然后随你怎样深入探索都行。

我们只准备待一会儿。聊天的话题分为两个大方向。一是我在北京的工作。我提到，我现在要同时做三份工作。（“你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二是由资深业内人士奥利向我介绍里斯本——我的下一个目的地。他提醒说：“那是一个和地中海国家（西班牙、意大利、希腊）都很不一样的地方，因为葡萄牙是一个大西洋国家！”我听得很烦躁：尽管西班牙和葡萄牙是邻国，却被他描绘得很遥远。

我发现，东欧移民奥利更像个巴塞罗那人了。一方面，他蓄着巴塞罗那式的胡子，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另一方面，我听见他在几个小时里至少提到过两次丈母娘。（“我们要买一台新电视机送给她。”“我丈母娘要来巴塞罗那，但新房还没装修好。”）

空气中弥漫着地中海风格的慢节奏——实际上欧洲也并非像亚洲新兴国家那样日新月异——除了建筑外挂着的“加泰罗尼亚旗”变得越来越多，几年来巴塞罗那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我在露台上的真实感受。

谁能想到呢？第二天晚上，这种感受就被刷新了。

我先是乘地铁去找童老板吃晚饭，他是我朋友 Lily 在西班牙学弗拉明戈时认识的朋友、一家中餐厅的老板。我们还没有见过面。不过，他从前介绍我去一家亚洲理发店剪头发，帮了我的大忙——实践证明，亚洲人的头发，由亚洲人来剪是最保险的。餐厅叫 Panda Bar，刚刚更新了菜单，把川菜做成 Tapas 的分量。

这次他除了让厨师给我做炸酱面、鸡汤吃，饭后还主动带我去附近街区转一转。由 Rocaford-Sant Antoni-Poble Sec 这三个地铁站围成的三角区域及其周边正在进行街区改造，这一切在夜间十一点钟更加明显。在铁护栏的包围中，马路被刷上了三角图案，大片黄色和巴塞罗那的其他区域形成鲜明对照。路上，我们看到变得越来越多的新式买手店和咖啡馆，一些刚开始营业的餐厅也充满异国风味。

尽管我是城市士绅化的拥护者，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样的改造的确能让旧的街区焕发活力，然而，在回酒店的路上，我仍然担心巴塞罗那当地设计师将失去对这些街区的控制，从而使她变得和其他已经失去风格的欧洲城市一样。

虽然往好的方面想，在一条时间轴上，巴塞罗那正在前进，并非一成不变。城市的变化有时候是绝对的，但透过我（们）一厢情愿的视角，有时候则是和个人的观察角度相关——是相对的。我了解到，很多人有“思远病”的倾向，就是对某些“灵魂相通”的城市有难以割舍的第二故乡感。这种感受左右着我们，让我们总是想回到当地，让我们在观察时变得敏感。

总是带着这种辩证思维去旅行，未免有些痛苦。结果很快，那种相对视角又得到了印证。隔天晚上我和童老板及其朋友们再次外出，则是去到加泰罗尼亚广场旁边的 City Hall（不是市政厅，只是一个名字）。

如果你到过巴塞罗那，会知道加泰罗尼亚广场是商业和游客中心区，也是路面交通的枢纽，当然也有很多鸽子，它们像会飞的老鼠一样到处乱窜。到了夜晚，白天的游客渐渐散去，附近餐厅和酒吧则开始涌入当地年轻人。City Hall 在地图上被标示为夜店，评价很一般，事实上包含很多项目。我们去到了演出弗拉明戈的大厅，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场所之一，因为他们都是学舞蹈的。

当晚我们免费入场，则是应了台上另一位朋友的邀请，她和我一样年纪，技术足够让台下的学生们赞叹不已。总之我们对这场演出的评价，带着一些私人感情。

对我来说，弗拉明戈是一种热烈、富饶的表演形式，除去舞者，歌唱的人和吉他手也能带来层次分明的感动。感动，会像热浪，从舞台上方散发出来。热浪被舞者的裙子扇动，被吉他的声波推动，一波一波流淌到观众席。最后我们满头大汗地离开了，来到 City Hall 对面的餐厅，我记得，餐厅是个很常见的连锁餐厅（Tapa Tapa），但夜里十一点的气氛仍然热烈，我们必须下到地下一层才能找到座位。

舞者朋友根本不说英语，我就边吃边欣赏他们说西班牙语。有时候，几个中国人也会照顾我，用中文谈论他们的生活，就好像他们没有什么秘密。我听到，有位姑娘会趁丈夫出差时和其他男人约会，我又听到，约会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约会”。他们分享自己的约会故事，同时，又谈论自己在西班牙的工作。他们热爱工作，热爱这里的一切，胜过他们工作过的任何国家。他们热爱自由，从不讨论自己的未来将去向何处。

那几天时间，热浪还没有到来，气候并不像八九月份那么灼热，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我把最后一个下午留给海滩，同时心情奇异、羞涩，好像要和大海告白。从下午三点，一直坐到晚上八点，直到手机一点电量都没有了。

海滩是巴塞罗那真正意义上的中心，好像所有的路都会通往海滩。只有坐在海堤上，我的记忆才涌上心头。辞去工作之后，我计划离开北京，刚下飞机就看到了同一片大海。因此是意义重大的画面。

这个画面并非时时浮现。我离开巴塞罗那之后，很少再动过买机票飞回来的念头。从过去到现在，间隔了三年时间，我到过其他美轮美奂的旅游城市，却没有一个像巴塞罗那一样，在傍晚天色变得和地中海一样又暗又蓝的时候，还留有一些空旷的海堤，让我无所事事地站上去。

西班牙人认为，是自己教会了世界应该如何“午休”（siesta）。那是最奢侈的一个小时，已经足够你补充好能量，再带着能量进入更加漫长的夜晚。生活有时候是沉重的，我不得不说，我们要像西班牙人学习，学习——喘一口气。

飞往里斯本之前，我心情轻快。一方面，不像从前有那么多故事和行李要带走，另一方面，我已经不再对远方的城市投入太多。我希望，这个真相不会让我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感到难过：无论我们对城市投入多少感性的判断、思考和想念，城市都将不会回应。

不过，这座高迪之城、西方世界长盛不衰的“欧洲之花”，是我脱离过去的起点，是我的世界里最柔软的大床，我永远祝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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