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明桂花香

四十年代，古城成都，曲曲弯弯的小巷，我走在熟悉的巷口，你是捡来的孩子，没人要！那几个顽皮的男孩对我做着鬼脸，抢走了我心爱的竹编蟋蟀，那是爸爸给我编的，我放声大哭，往家里奔，我要去问个明白。

爸爸听了我的话，放下手里竹编活儿，生气地拉着我的手挨家去找那几个男孩家长，他大声让他们道歉，我的闺女不是没人要的，是老天送给我的珍宝！

是的，我从此明白，我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孩，但这有什么关系，因为我是他们的珍宝。爸爸是个竹编艺人，他为人编竹椅，竹箩，竹台，家里及目一望，满是竹器。妈妈是远近闻名的绣娘，有一双巧手，国色天香的牡丹，轻捷灵秀的云雀……所有万物在她的绣针下都仿佛活了一般。我的玩具是所有孩子都羡慕的，那是无数精巧的竹编小玩件，我的衣服上总绣着最美的花纹，哪家女孩儿都比不上。

爸爸还会经常给我买城东的凉粉，城西的担担面，城北的糖人儿，城南的糍粑，妈妈笑着，用手指点爸爸的头，丫头给你养的，成个馋嘴了。爸爸只是笑，看着我，又看妈妈，说，你看，这丫头长得像你了，真好看。

渐渐地，到了七八岁上，爸爸张罗着送我去学堂，巷子里人说，秦家阿爸呀，你那是个丫头，还不是亲的，何必费那钱，那洋学堂是有钱人家孩子上的，咱别去耗子扛磨盘了。可爸爸不，他对妈妈说，咱俩都不识字，一辈子吃尽了苦，这孩子跟了我们是缘分，我们不能让她长大也吃不识字的苦。爸爸和妈妈没日没夜，在灯下，一个绣，一个编，终于凑够了学费，我背着妈妈亲手做的书包，上面绣着荷花，里面还放着葱，爸爸说，那个讨口彩，聪明的意思，走进了学校。

可是，从小宠爱惯了的我一下被拘着了，我不喜欢，我开始偷偷逃课，我跑去树林里摸鸟蛋，我去河边钓鱼，先生发现了，他去家里找爸爸，先生说话时，我看见一向慈善的爸爸脸色阴沉着，像下了霜。先生走了，爸爸忽然操起竹棒，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爸爸打，疼得我避无可避，连声求饶。爸爸累了，放下竹棒，唉声叹气。

我不敢逃学了，天天上课，渐渐发现了读书的趣味，李白的浪漫，苏轼的洒脱，自然科学的奇妙，音乐的悠扬，那么多学科，好像宝藏一样等我去挖掘，先生开始夸奖我了，爸爸的笑容更多了。

这天是八月十五，我们一家在院子里，爸爸种的桂花开得正好，风飘过，满院謦香，爸爸饮着他酿的桂花酒，我品着妈妈做的桂花糕，爸爸说，清秀，你那日念的诗很好，念我听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爸爸连连点头，我家清秀就是聪明，以后一定是个女状元。妈妈也高兴地递过一个甜甜的糕，说，可不，老天送给我们的珍宝，一定比谁都强。我知道，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但满巷里那么多亲生的孩子，也没有一个能比我更幸福。

我以为，这样恬静美好的日子会是永还，可是，不知为什么，爸爸生病了，开始只是有些咳，后来竞是止不住，甚至咳出了血，妈妈吓慌了，把家里所有能卖的都卖了给爸爸看病，可是，仍旧不见好，我们那时候并不知道，现今人看来很容易冶好的肺炎当时却是不冶之症。当家里终于是四壁空空，一无所有时，爸爸也带着对这个家无尽的不舍离开了。那夜，我站在床边，爸爸拉着我的手，清秀，对不起，我的孩子，爸爸不能守护你的一生了。你要好好读书，照顾好你妈妈，爸爸一直爱着你们……爸爸离开了，庭院里爸爸种的桂花谢了，我和妈妈哭了。

第二年的中秋，月亮又圆了，爸爸的桂花又开了，妈妈拿出了爸爸的桂花酒，自己做的桂花糕，我俩坐在一起，风吹过，地上飘下桂花雨，我仿佛看见，爸爸坐在我对面，笑吟吟捧着酒杯，说，我的丫头，是上天给我的珍宝。妈妈看见我落泪了，轻轻擦去我的泪花，说，孩子，别哭了。我看着妈妈，想，是的，桂花又开了，我也长大了，该是我担起这个家的时侯了……

这是我母亲的故事，后来母亲终于没能完成学业，但她一直没忘记当年外公说的话，要好好读书呀，外公告诉她，你已是个极清秀的女孩儿，但如果不读书，便只空有一副皮囊，母亲一直爱看书，她告诉我，好好读书呀，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又把母亲的话告诉我的儿子，腹有诗书气自华，今天，母亲已经80多岁了，她仍经常戴老花眼镜看书，母亲一生，一爱桂花，二爱看书，在庭院中桂花树下看书的母亲，是岁月中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