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你——记母亲的最后岁月


懂你——记母亲的最后岁月


母亲走的那天,我正在协和医院做心脏支架手术,那天是2013年2月25日,那年母亲89岁。

第四天清晨,我拖着羸弱的身体,从老家县城殡仪馆接过尚有余温的母亲骨灰,我把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送回故里,就像当初母亲抱我一样。

51年前,母亲经过痛不欲生、死去活来、艰难地产下我,我被生了,母亲用命造了一个我。

51年后,当我被谈虎色变的心肌梗死逼上手术台,与死神拼命时,难道是母亲在冥冥之中保佑我,我又被生了。

这是生命的轮回吗?

手术前,哥姐侄辈都来到武汉保我平安,手术前后各自又扯些不靠谱的缘由回去了,我还有点纳闷。术后第三天,医生把抢救设备搬到病房,侄女婿费尽心思、吞吞吐吐地说:“有个不好的情况……你要坚强……”,我仿佛一下明白了,焦急地说:“是婆婆走了吗?”,侄女婿眼含泪花、艰难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没哭,我是木然的、空白的、无可奈何的,我似乎感到有一座山向我砸来,似乎在走向海洋的深处,没有一点回击的力量。

良久,我觉得该告诉儿子,当我说到,勇儿,奶奶走了,爸爸没有妈妈了!顿时,心脏再次锥心般地刺痛,万千悲痛向我砸来,巨大的痛楚奔涌而出,眼泪像决堤的长江哗哗而下,我从心里喊了一声:姆…妈…


母亲出生在公安县乡下沙场集市陈家,外公精明能干,外婆贤淑明理,外公外婆白手起家,创办“陈永春”商号,陈是本姓,永春是愿望。陈家是沙场集市“四大家”之一,置办有杂货铺(超市)、匹头铺(卖布店)、花鸟行,置地近百亩,在当地算个殷实之家。

外婆育有俩男五女,母亲排行老二。外公一生开明贤达,思想新锐,主张女子要知世事、明事理,外公把母亲七姊妹送入私塾,跟先生研习《增广贤文》、《道德经》、《三字经》等,母亲上了3年私塾,平日常听先生讲课。

母亲17岁时,外祖公中年撒手而去,外婆30多岁守寡,独自主事操持生意、家事,外婆家里家外忙得不可开交,遂将万姓首席帮工招为大女婿,万入赘陈家,忠诚辅主,没有二心,精心经营陈家产业,自然成了陈家掌柜,领着陈家7姊妹读书、劳动,天长日久,深得外婆全家人喜欢。

外婆守道、坚毅、心善,对子女严宽有度,家风纯正,在生意上童叟无欺,常常接济弱者、恩泽周围。土改时,外婆被划为工商业兼地主成分,1953年,外婆移民石首新沙村。文革期间终老去世时,十里八村送葬人群络绎不绝,在当时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也算一景。

记忆中的外婆慈善眉目,一幅菩萨相。

母亲传承外婆家风,端正贤淑。父亲做糕点,赚钱养家,母亲主事、管记账,还时常在家门口卖点小吃、凉茶,有时还做过挂面、小工,贴补家用。母亲闲时看报读书,街坊邻居都佩服母亲会识字、会算账。

2009年年底我买车了,春节回老家公安县城,年三十中午吃完团年饭,兴起带母亲上车转转,姐姐说,别呀,母亲晕车晕船,母亲说,不坐不坐,晕!我说,不开,只坐一下。姐姐扶她上车,我兴高采烈地说,这车过去皇帝都没坐过,说着说着,神差鬼使发动了,呼,开动了。姐姐大呼小叫,快停车!快停车!这那还停得住咧,索性就开吧,我全神贯注、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稳稳当当地开呀开,转遍了县城、看完了周边,嘿,巧了!母亲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兴奋的像个孩子。我当即简单收拾点行李,直奔武汉,这一住就是三年,没想到,这三年成了母亲最后的岁月。

那年,我48岁,母亲86岁。

我又回到了童年,上班有人叮嘱,下班有人开门,加班回家总有盏灯为我亮着,我幸福着!

我们几乎逛遍了武汉大小景点,归元寺、长春观、古德寺,那是必须的;户部巷、武广、徐东销品茂、高铁站、机场,一个都不能少。

懂你——记母亲的最后岁月


懂你——记母亲的最后岁月


2011年4月4日,我们来到武大看樱花。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只有我一人一手拿椅子,一手扶年迈的母亲,好多游客给我们让道,在挤满人群等待拍照樱园景点,游客们让我们优先拍照,一对幸福的情侣主动给我们母子拍合影,我看到的是一片赞许的目光。

母亲开心地像个孩子,一股劲地说,是桃花吗?我们老家也有咧。

在东湖磨山《离骚》景点、在武汉·成都国际熊猫灯会都留下母亲的脚印。

懂你——记母亲的最后岁月


懂你——记母亲的最后岁月


每天傍晚,我搀着母亲在小区散步,说老家土语、讲外面新鲜事,好多小区住户都认识母亲,一个收拾的干干净净老太太。

白天我上班后,母亲看电视、看书。母亲看了一辈子书,年老了,几乎把书贴着脸看,我多次要母亲检查视力,母亲非常拒绝戴眼镜,母亲说,我又不是知识分子,戴什么眼镜。我只好弄来打印机,从网上下载小说后放大打印,那字有一豌豆大,打印的书堆满了几个书架。

母亲读的书除经典的西游记红楼梦之类外,最喜欢的是少爷小姐丫鬟言情类的书,经常沉浸在书中自得其乐,母亲识字但不会写字,遇到生僻字只会读半边音。有一次我特意让她读参差不齐,她想当然地读成参(can)差(ca)不齐,惹得我笑了半天,母亲红着脸喃喃地说,那时没这词。

母亲虽基本能自理,毕竟小90的人了,我请了个住家家政操持日常家务。母亲很会处理家政关系,体贴家政的辛劳酸楚,经常接济家政困难,配合家政把家收拾的井井有条。母亲管理家政很有办法,既放心又防范,既宽容又严格,松紧自如。

母亲年轻时算账理家就是一把好手,为了排遣母亲寂寞,健康长寿,我有意将日常支出交给母亲管理。母亲随时都能把账目说的清清楚楚,这点把家政佩服的不行,家政也只能每次买菜买米后如实报备。家政偷偷地告诉我,老太太有文化、精着咧!

母亲虽不把家政当外人,但主人意识非常清楚。出生工商业兼地主家庭,又爱看写旧社会大家族类书,残留主人、下人旧观念,偶尔流露“上人、下人”旧时言语,我多次纠正无效,就随她了。

母亲刚来武汉时,正是勇儿高中最后一学期,在华师一住读,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成了母亲最高兴最快乐的日子。前几天就把勇儿房间整理的清清爽爽,回家那天把伙食安排的极大丰富,吃饭时将勇儿爱吃的菜堆在他面前,勇儿吃一口,母亲笑一下,吃一口、笑一下,弄得我也笑个不停。家政说,没见过这样疼孙子的奶奶。

俗话说隔辈亲,此话不假。母亲惯勇儿真是没原则,常常背着我偷偷给勇儿塞零花钱,弄得钱账不符,又跟我胡编账目。哥姐们来武汉孝敬他的零花钱也给了勇儿。我心里明白,勇儿从小用钱有计划、规矩,我只能佯装不知,一家人皆大欢喜。

这是祖孙一起生活最长的半年时间,幸福的半年!半年后,勇儿外地读大学,最牵挂勇儿的不是我,是勇儿奶奶,一位慈祥的、无原则疼爱孙子的奶奶。

勇儿,你还记得这半年吗?

母亲对人真诚、舍得,不占人便宜。但个性强硬,有时表现为自我意识高、不轻易接受他人意见。来武汉后,我常常给她讲新闻时事,我自己也常学习养老常识,反复详细告诉她生活中注意事项,特别是走路要万分小心,不能摔倒。母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十分听话,对大事不参言,对儿女事不主动追问,对自己生活很仔细,走路也小心翼翼。三年来,没有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以前的病病殃殃不见了。

母亲几乎没有过程地变了一个人:懂顺从、懂照顾自己、不生病、不晕车。

2012年秋季,母亲想回家乡看看,刚好有老家便车来武汉,便回到荆州沙市了。不久后摔倒,左股颈裂损住院,姊妹电话急招我去沙市探望。

天哪!我最担心的事发生了,父亲的那幕重现了。父亲1998年摔断股颈,那时没有给高龄老人置换股颈医疗技术,只能卧床保守治疗。长期卧床,身体机能必然萎缩,2001年腊月十八去世。

我心急火燎地赶往医院,母亲反过来安慰我,没事,只是一点扭伤,好了我还是去武汉。

我非常犹豫,告知真相,怕老母亲承受不住;选择保守治疗,就是重走父亲老路,来日不长;选择手术置换股颈,担心风险。姊妹们也七嘴八舌出主意、想办法,但谁也不敢做决定、告真相,似乎这任务只有我来完成。

我认真地听取了医生对母亲病情的分析、对治疗方案的选择的建议、了解医院医疗技术力量强弱,快速上网查询高龄老人置换股颈信息。

我们姊妹们商议,我们愿意相信老母亲的坚强,相信现代医学的发达,相信医生的责任心。姊妹们推举我和母亲谈病情。

我如实地告诉老母亲病情真相,询问了是保守、还是手术置换。母亲听后,没有我们担心的激动、不安。一会,清楚、简明地说:“手术”。

三天后手术,手术前,我十分小心问老母亲有什么话交待,母亲摇了摇头说:“没有”。

哗!这就是我的老母亲,识大体、顾后人、信当代;不啰嗦、简单分明。

姊妹们动用了全部社会关系,请最好的麻醉师、手术专家,小姐姐托人办好了医保。术前护士备血,需要家属献血证明,我当即献血一次(第一次献血),刚献完,嫂子也闻讯赶来要求献血。

我们一家人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一会,护士(小姐夫外甥女)出来告知,母亲的血氧饱和度不够,医生在全力提升,万一提升不上来,就不能手术。手术中,我们不断得到最新手术进展信息,心一会被悬起,一会又放下。哥嫂坐镇,姐姐、姐夫助力,侄辈们助威,老天保平安!3小时手术结束了,母亲还在麻醉复苏室,医生破例让一名家属进去探望,姊妹们一致推举我,我被要求穿手术衣、戴口罩、护目镜,全副武装。术后的老母亲脸有点浮肿,精神尚可,见到我微微动了下眉头,我赶紧伏下来,贴着她耳朵说:“这一关过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你也很坚强,我们全家人都在外面给你加油”。母亲又动了一下眉头,哦,母亲听懂了!

尔后每星期周末,我来回穿梭在武汉、荆州两地,姊妹们精心护理、母亲坚强康复,医生护士负责地治疗,情况一天天好转,一星期后母亲能下床了,每天坚持锻炼走路,50米、100米、200米,我们似乎看到了希望,摆脱了父亲的老路,母亲重回武汉有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骨科住院9天后,母亲肺部出现感染,转入呼吸内科继续住院。姊妹们每天为母亲住院的事奔波:送饭、协助锻炼、陪护。只有我远在武汉,又到年底,上班事多,只能常电话问候。

母亲住院一月有余,出院后病情反复又住进医院,往返折腾,真是辛苦姊妹们了!虽然医院用了最好的医生,医生用了最好的药也没留住母亲,在我心梗手术那天驾鹤西去。

母亲从摔伤后到选择手术,术前没交代后事,术后坚强锻炼,一定想回武汉和我继续生活。想到此,我禁不住热泪盈眶,姆妈,我也想啊!

母亲特别愿意和哥哥拉家常、说心里话。摔倒前,希望哥哥带着回老家甘家厂、公安县城,去看看老家、老街坊,走走亲戚。哥哥痛快的答应了,哪知,这愿望却成了永远的遗憾!

我5岁上学,15岁离家混社会,那时不懂事,更不懂母亲。人到中年,有了孩子后,特别是遇到挫折,我才慢慢地体会做长辈的苦心。和母亲在武汉朝夕相处近三年,我看到母亲一改过去的强势性格,愿意顺从、主动适应新环境;愿意听招呼,做到走路小心,不摔跤,随天热冷加减衣服,不感冒。

快速适应环境、不摔跤、不感冒、不晕车,就是不给我添乱,就是懂我!就是平凡中的伟大!

我越来越懂我的母亲、越来越感到母爱的深沉,我愿带她勇闯百岁大关,带她看更多的、美好的人生景象。可母亲还是走了,在我生死存亡之际永远地离开了我,这痛楚像心脏支架那样永远地扎在我心里,拔不出、化不了。今天写篇拙文,记录她生命最后三年的日子,以此来怀念她。

母亲病后,身体大不如以前,有时还犯点小糊涂。哥哥告诉我们姊妹们,一天,母亲对他说“你们要团结”。我听到后,百感交集。母亲在近90高龄、在病重时、在清醒时,最后教给我们的是最朴实、简单、管用的道理。

满文军《懂你》,唱到我心里去了。

你静静地离去 /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 /多想伴着你/告诉你我心里多么地爱你/……/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懂你╱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多想靠近你╱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懂你/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多想靠近你……

是的, “要团结”!姆妈:我听懂了你最后的交待,我们姊妹一定要团结!

唉,在我懂你的时候,你走了!

陕大军 2020.5.31于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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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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