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辉‖废园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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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园

盛夏，无意闯入南屏黑面将军山一座废弃的果园，果农已去，棚寮倒塌，残垣断壁，木梁腐烂，破凳烂桌，一片狼藉，野草萋萋，果木森森，万籁俱寂。

果园废弃，仿如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巨大变革，固化的秩序、尊卑、资源、价值体系被打破，没有厚此薄彼的人为力量，从中干预撩拨，没有世袭的门阀优势。满园植物：龙眼、荔枝、杨桃、罗汉松、芭蕉、木瓜、菠萝树、鬼针草、茅草，没有良莠之分，贵贱之别，满目苍翠。树亦好，草也罢，纷纷还我本色，重新回到物竞天择的丛林生存法规，我行我素，无拘无束，各领风骚，寸步不让，呈现一派无序、自由、舒展、野性的原始状态。

荔枝树，龙眼树，昔日是果园主人悉心呵护、宠爱有加的高贵公主，过着无忧无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的生活，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打扮得漂漂亮亮，嫩绿水灵，婆婆娑娑，在偌大的果园里，是魅力四射的“白富美”。野草、野藤、茅草、臭虫这些“黑木耳”，被主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容靠身，不容缠绕。荔枝树、龙眼树也争气，每年盛夏报以满树丰硕的佳果，成为真正的摇钱树。

如今，主人离开，娇生惯养的荔枝树，没有主人的关爱、护理、施肥、杀虫、培土，老枝没人修剪，蓬蓬松松，不修边幅，野草围攻，虫儿安营扎寨，野藤伸着狰狞的软爪，恶魔般爬过来。因缺少营养，虫儿肆意侵害，结出的果，面黄肌瘦，又酸又涩，人不食，鸟儿嫌弃。龙眼树也面临同样恶劣的生存环境，相信再过两个月，龙眼果儿也一样瘪瘪瘦瘦，肉薄汁酸，食之无味。我想，荔枝树，龙眼树，缺少爱的呵护，结的果不行，人也一样，缺少爱的滋润，成长艰苦、坎坷，容易发育不良，品格、心灵、思想也容易变形走样。

废园不废，相反，植物疯长得更加茂盛。在没有人为外力主宰、干扰的自由竞争环境中，鬼针草如一匹骏马，一马当先，脱颖而出，威震群雄。卑微的鬼针草，在果园人气兴盛的时期，被果农视为坏东西，抢食肥料、水分、阳光，缠绕果树，绊脚藏蛇，深恶痛绝，见一棵薅一棵，让它永无出头之日，永无生存空间。鬼针草唯有龟缩在果园旁边的密林间苟延残喘，像个穷人的孩子，羡慕地窥视富家孩子食得好、穿得漂亮、父疼母爱，暗自神伤，默默垂泪。鬼针草也曾苦苦向果农抗争、表白、倾诉，说自己并不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毒草，而是一种美味可口的野菜，可以滚汤，可以蒜蓉清炒，可以盐水油灼。虽然不敢说出得厅堂，但绝对入得厨房。可果农仿佛被猪油蒙住心，听不懂它的解释，对它的恨怨与鄙视，丝毫不减。压迫越久、越虐心，反弹越猛烈。如今，果农离开，打压的力量消失了，鬼针草，如一支埋伏多时的军队，听到了冲锋号，呐喊着从果园四周密林里倾巢而出，一路攻城略地，见缝插针，所向披靡，有一点泥土的地方，就有它们朝气蓬勃、扬眉吐气的身影，一副翻身得解放的昂扬姿态。满园绿油油，山风掠过，鬼针草摇摇晃晃，似是波涛翻滚，荔枝树、龙眼树、罗汉松、菠萝树，如万顷碧波上的绿色巨轮，微微晃悠。

果园废弃，最得意忘形的昆虫要数臭虫（学名叫蝽象）。阳春三月，春风悠悠，春雨霏霏，荔枝树率先吐艳扬花，一骑绝尘，风风火火，一个月左右，荔枝花刚刚敛尽，龙眼花紧鼓密锣接着登台绽放，无缝对接，漫山漫坡。臭虫精准踏着花期的鼓点，先在荔枝花中养得腰肥体壮，珠圆玉润，体态矫健，如今悉数移驾到繁花盛开的龙眼树，营营嗡嗡，双双对对，结为夫妻，生儿育女，丰衣足食，热火朝天。一簇簇的龙眼花，爬着一群群黄褐色的臭虫，儿孙满堂，无数幼虫，无忧无虑，嬉戏爬动。我们从龙眼树边走过，有个驴友驻足兴奋地说，臭虫是绝佳美食，捉回家椒盐油炸，是饮啤酒的好菜。说完，掏出胶袋，伸手欲捉，臭虫似乎隐隐感受到危险，居然同仇敌忾地撤尿示警，瞬间虫尿弥漫，纷纷扬扬，如下着朦朦细雨。臭虫的尿液是毒雾，辛辣刺激，令我们眼睛刺痛，皮肤发痒，而且变成黄褐色。我们立即逃之夭夭。

果园废弃，最憋屈、最难受的是溪流，以及那些赖以溪水生存的鱼虾。一条弯弯曲曲的清溪，从大山深沟里一路轻歌吟唱，一路热情洋溢狂奔跳跃，流到果园时放慢脚步，平缓了，溪水清冽，清澈见底，清甜宜人，山坑鱼山坑虾山坑蟹，自由自在地遨游。果园人气旺盛之时，清溪也是果农悉心呵护的对象，用溪水浇灌果树、煲汤煮饭沏茶、洗菜洗衣冲凉，因而不容污染，不容淤塞。如今，没有果农的庇护，鬼针草占领完两岸的空地后，以“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气势攻占溪流，两岸的草蔓已手拉手，浓浓密密地纠缠在一起了，溪面已被重重覆盖，溪水在草丛之下发出阵阵哽咽之声，偶尔露点空隙，一些鱼虾蟹，彷徨无助地聚在那里喘气，看看久违的蓝天白云，一副灰心丧气的神态。

倒塌的棚寮旁边，长着两棵巨冠如伞、叶阔如掌的大树菠萝，宛如两位阅尽沧桑的忠诚仆人，沉静睿智，面对果园的潮起潮落、兴旺盛衰，处之泰然，淡然地望天空云卷云舒，不嗔不怒，不悲不喜。深信主人不会抛弃它们不管，依然一心一意，一如既往，默默地做实自己，做强自己，做好自己，强壮粗糙的主杆上，静静吊着一只只沉甸甸的菠萝蜜，圆滚滚，刺尖尖，饱满，结实，等待主人哪天回来采撷。

我们在果园里转悠，荔枝酸涩，杨桃细小，菠萝蜜未熟，臭虫毒辣，一无所获，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还领教了鬼针草的嚣张跋扈，浑身上下，衣裤、臂袖、手套，凡是布料的地方，密密麻麻黏满一粒粒鬼针草的果籽。果籽轻飘飘，呈仿锤形，两端是尖尖的芒刺，一旦黏住衣物纤维，像糯米糍掉进细碎的椰子丝，抖不掉，拍不落，要一粒粒轻轻摘掉，令人万分愤怒。难怪果农对它恨之入骨，除之而后快。我也禁不住怒火中烧，忍不住扬起登山杖，一路猛打，杀出一条血路。

离开荒芜的废园，我在一路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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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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