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仁和寨(散文)

我的仁和寨(散文)

张丙辰

我专门查过县志,世代居住的老村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很斯文、很厚道的名字:仁和寨,比现在这个“赵庄”优雅多了。“赵庄”太普通、太随意,而且随意得毫无原则。爷爷的爷爷曾听他的爷爷说过,这个村子有史以来从没有一户人家姓赵,却在漫长的时空里一直称作“赵庄“。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何种原因嫌弃了“仁和”,更改了村名?我很执着地想澄清老村的身世,但所有的长辈都支吾其词,所有的史料都语焉不详。即便是关于“仁和寨”的记载,在县志上也只有聊聊三行字。既无延伸线索,也无实证资料。庄户人家生计多艰,该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至于村名叫什么,有什么来历,从来都是忽略不计的。

但显然老村不同于普通的村落,普通的村落哪有这般秀美的模样?黄沁河冲积平原到处是风水宝地,因而这一带的村庄相当密集。站在原野的高岗上眺望,远树含烟,林木蓊郁,朦胧的村庄如星罗棋布,一条条阡陌蜿蜒,连接着野店荒村。唯有老村是那样秀美水灵,玲珑小巧,眉眼顾盼间皆有喜气。很早我就看出老村与别的地方不同,有文化,有品位,有气质,秀色无边,还儒风深蕴,全然不是普通的村落那般枯寂。

我记忆中的老村,有着十足的水乡情调,四面环水,碧波荡漾,小小的村寨如同漂浮在水上的一张床,在盈盈波光中晃来荡去,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逍遥。

那是清朝初年的寨墙吧?似柔软的双臂款款伸出,把娇小的村寨轻揽入怀。几百年前的祖先一锹一筐掘地为壕,挖出一条环村的寨河,同时堆成了一道高大的寨堤。既防洪水,又御强盗,为老村筑起一道坚固屏障。寨堤最初的壮观已经无法想象,仅仅是留在50多年前的印象,已经让我难以忘怀。我记忆中的寨堤上是可以双向骑车的,身穿制服的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洒下一路夸张的铃声,从寨堤上的绿荫间穿过,如鸿雁传书,交流着两地相思。

年深日久,寨堤两侧斜坡上长成了密不透风的林莽,有不少高大的毛叶杨、门钉柿和棠棣树亭亭如盖,撑出一条绿荫的长廊,为炎炎夏日的行人开辟了凉爽通道。寨堤上柿树最多,结的柿子方方正正,形似宫门上的大门钉,因此,就有了“门钉柿”的名字。其实它更像是一枚田黄石雕刻的玉玺,色泽温润,周周正正,天生一副庄重的模样。饥饿的年景里,我们对这些无主的柿子有太多的觎觊之心,往往等不到霜落叶红就急着下手。约上几个小伙伴,趁着中午无人,爬到树上摘一大兜,悄悄地埋到寨河偏僻浅水处。三天之后再捞出洗净,脱去涩味的门钉柿就变成了甜脆可口的懒柿子。但是我们的如意算盘常常遭高年级的阿良打劫。这家伙不会上树,但心眼很多,精于算计,总能轻而易举发现我们的藏宝处,然后顺手牵羊把柿子转移到别处,还挤眉弄眼故意露出恼人的诡笑。我们既恼火,又无奈,还担心别处再遭洗劫,往往不到两天时间,就急不可耐地把柿子挖出来品尝。因为时间太短,单宁未脱,常常涩得人龇牙咧嘴。

寨河里的一弯曲水当然是老村最迷人的风光了,这也是我们向外人显摆自夸的绝佳之处。绿树葱笼的寨墙之外,堤水相依,回清倒影,满河流动着碧汪汪的翠色。老村的地下水不仅储量丰富,而且水位很浅,掘地三尺即可涌泉。加上村北有永利渠补济,所以寨河里长年波光粼粼。河里遍种荷花,到了七月,莲叶如伞,荷苞似箭,菡萏成花,后先相继,满河的香气四溢。不记得那位古人说过,花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但我觉得荷花应该是个例外。丰腴的荷苞在绿叶背景下迎风摇曳,时而隐没,时而半露,掩不住招人的妩媚。如果你看到有一群细小的鱼苗在水面浮动,那就完全可以判定水下潜隐着一条大鱼。手脚麻利的阿权精于此道,一柄锋利的鱼叉箭一般投出,几乎百发百中,必定换来中午的一顿美味。

东西南北4个村口各有一孔小桥,把老村和红尘相连。小石桥畔,是年轻女人们洗衣服的理想所在。从桥涵流出的清澈水流到此变得湍急,临水杵衣,棒槌声声,是宁静水寨最动听的打击乐。水花四溅中,总会有一群小鱼逆水而上,欢快地摇摆着尾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偷听那些女人之间才有的悄悄话。是哪位嫂子说破了姑娘的心思?羞红脸的当事人便撩起水花施以报复,开心的笑声和水花一起溅落,那群小鱼悚然潜入水底,停了一会儿便再卷水重来......

老村四个村口都有坚固的寨垛,宛如桥头堡矗立在村口两侧。寨垛上预留有石槽,一旦洪水来袭,便可以快速插入闸板,把汹涌的洪水隔绝在村外。村里的几十块闸板有专人负责,一丈多长,三寸多厚,两尺来宽,全是上好的老榆木。风调雨顺的年景里闸板会有更好的用途,垒起砖墩,横陈闸板,就成了我们伏案读写的课桌。一群面有饥色的孩子,跟着老师摇头晃脑读课文,日子虽然寒酸,但有了书本的诱惑,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老村有我永远忘不掉的仲夏之夜。麦子收完,地净场光,大田的秋庄稼还未长高,那是一段相对悠闲的时光。男人们散散漫漫聚来寨堤垛上,享受夜风送来丝丝爽气。疏星淡月,河汉横亘,时有流星划过天际;一知半解的人们互不服气地争论着北斗星、启明星、牛女二星的位置,直到草沾夜露,风生凉意。老村的仲夏夜,是那样宁静,那样温馨,那样笃定,那样安全。即便从朱家坟飘出来点点鬼火,像跳动的灯笼,像蹒跚的醉汉,由远而近在你的视线中移动,你也不会生出恐惧之心。

暮秋时节来临,荷残已无擎雨盖。寨河里的水面,失去了树荫和荷叶的装饰,便有了些许清冷的意味,水面也顿感宽阔了许多。每年的这个时候,崇义的老梁就要来了。崇义是10里外邻县的一个大集镇,口音方言明显和老村不同。但不同的口音本身就是一种见识,一种高贵。到过崇义的人归来之后,都难免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自负。常常以此为谈资,大肆渲染集市上的各种见闻。老梁是崇义镇上一个打渔人,这种特殊的谋生手段,让老村的乡亲们极为敬佩。老梁那辆半旧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双斗小船。船帮上卧着几只黄眼钩嘴的鱼鹰,随着车轮在土路上颠簸,鱼鹰支乍着翅膀老练地调整重心。打渔的场面是极其壮观的。老梁用撑船的竹篙把几只鱼鹰赶下水后,一边用力拍打着寨河两旁的水草,一边“嚯嚯嚯”不停地喊着口号,鼓舞着鱼鹰建功立业。受到惊吓的鱼儿被迫离开水草,在开阔水域很快就成了鱼鹰的猎物。鱼鹰真是鱼族的天敌和克星,而围观无疑成了最有效的兴奋剂。每到观者如堵、人声鼎沸的时候,老梁和他的鱼鹰如同注射了强心剂,渔猎活动便带上了表演的意义。竹篙所到之处,可以清晰看到几只鱼鹰在水下追逐的流线型身影。一斤多重的鱼每只鱼鹰都能轻松拿下,两三斤重的会有两只鱼鹰合作擒获。鹰钩嘴张开很大,但你不必担心它会偷腥。精明的老梁早已在它们脖子上系好细绳,稍微大一点的鱼就难以吞咽。只好任老梁捏着脖子,把猎物吐进船舱里。当然,老梁也不会亏待功臣,凡是干活卖力气的,尤其是捕到大鱼之后,他就会伏下身子,从船舱里摸出几条小鱼以示犒赏。受到奖励的鱼鹰不负所望,咕咕咕叫上几声,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又去寻找新的猎物了。

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不知是谁先起的意,半个村的几十个青壮劳力,全都跳进寨河里逮鱼。先把村头的涵洞堵死,再排着队努力把河水蹚浑。缺氧的鱼儿不得不露头呼吸,混浊的水面上到处是一张一翕绝望的鱼嘴。所有的柳条筐、竹篮子和淘米筛都成了捕鱼的利器。那一天,是鱼族的浩劫,寨河里的鱼类从此伤了元气。

第二天一早,天尚未大亮,金叔早早把我叫醒。悄悄告诉我,昨天中午有条大鱼漏网了。这条鱼很大,尾巴在井生的腿上打出一片红肿,但一直没人逮住。泥水那么大,这条鱼肯定会被呛死。趁这时候无人,我们先沿河边摸一遍,保准能摸住这条大鱼。

这个消息使我倍感刺激,对金叔的推断十分佩服。来到寨河边,从桥头下水,沿着浅滩处一步一步地摸过去,终于在最南边的浅水洼里摸到了这条大鱼。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鱼本身就粘滑,鳞片又沾上了泥浆,更不好捉弄。只好摘下厨房门口的竹帘子,把鱼卷起来,竟然还露头露尾。我和金叔把它抬到村外的井台上,推着水车反复清洗。在小伙伴们簇拥下送到镇上的粮站,卖给了那个信阳人老雷。当场一过秤,16斤还多!卖了1块5毛钱。-----这在当时已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往事如烟,老村是珍藏在我记忆深处最美的风景。没有阴谋,没有构陷,没有欺凌,一切都温良厚道而富有弹性。即使磕磕碰碰也不会头破血流,即使有小小的惩诫,也没有痛下杀手的恶意。善良人性和优美风景相得益彰,老村是上帝安放在人间的精神庇护所。

但这一切都在1982年发生了改变。那年秋天,连阴雨一直下了十几天,黑漆漆的天空像倒扣的漏锅,没完没了地向人间泼洒着雨水,把大街小巷的土路都泡成一摊稀泥。据说降水范围很大,西岭的雨水更急更猛,大小河渠满满当当,奔泻在西部岭区的千万股涧水,同时夺路涌入白墙水库,水库水位急剧上涨。抢险的民工上了一拨又一拨,乡村道路上的大树砍得光秃秃的,把树枝送上大坝去抢险,但是也没能阻挡险情不断加重。水库告急,被迫开闸泄洪,一夜之间,美丽的老村顿成泽国。闲置了半个世纪的闸板终于从教室里抬了出来,插进了村口的石槽上。家家户户房檐下挂着的麦秸捆,此刻成了堵口的“创可贴”,一梱又一梱摆在闸板后边,压上沙袋,抗御着堤外的洪水倒灌。我和十几个青壮劳力,在村东口轮番守护,观察着闸板上的水位线渐渐攀升。母亲和其他乡亲们互相搀扶,䠀过猪龙河,向东北方向的邻县山岭村逃遁......

一星期后洪水退尽,灶房的铁锅里,没有来得及吃的米饭已经长出了绿毛。逃难出去的村人陆续返回,但永利灌区的水系工程已经全部冲毁。第二年春天,县里实施声势浩大的蟒河改道工程,永利河在上游被彻底切断了水源。

永利河干了,寨河也成了无源之水。水面逐渐萎缩,乱草乘机入侵。紧接着乡镇企业大发展的时期来临,四周的村子到处是高耸的烟囱,飘散的浓烟在单调的天穹上书写着不规则的洋码7。越来越多的深水井犹如嗜血的蚂蝗,钻向地表深处拼命吮吸,地下水位逐年下降。古老的寨河强打精神支撑了几年,终于疲惫的败下阵来,日渐干涸。犹如一条僵硬的死蛇,渐渐隐没于乱草荒莽之中。

没有了清水的滋润,优美的老村很快如一位失宠的宫女,皮肤粗糙,目光呆滞,容颜憔悴,再也恢复不了往日的精气神。

我就在这一年离开故乡,到了外地一个城市。若干年后再回老村,寨河已被填平,寨堤夷为平地。一排排漂亮的二层楼房拔地而起,地形地貌和村庄的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我曾独自沿着村外的水泥路仔细寻觅,却再也找不到旧时的模样。

我喜欢老村的春天。晨光熹微,天色微明,房前屋后,一片啁啾。成群的鸟儿在树巅扬彩振羽,鸣声上下,顿觉天地间有无限生机。我特别喜欢一种鸟,体型不大,通体黑色,出双入对,性情刚烈。我们都叫它“茶鸡”,又称“铁翅膀”。经常在高树的鸟巢上,看到两只茶鸡扇动着强劲的翅膀,采用俯冲的架势,轮番击打着入侵的乌鸦。劈啪有声,毫不留情,直到入侵者仓惶逃离。有一次,放羊的毛义偷走了巢中的鸟蛋,两只黑茶鸡从此与他结下死仇。只要毛义从村头经过,两只夫妻鸟便会穷追不舍,连扇带啄,吓得毛义白天不敢出门。

我喜欢老村的夏天。炎炎夏日,暑热难当。一场大雨,如颁赦书。四仰八叉平躺在简陋的木床上,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潮乎乎的泥土味,窗上的陈年报纸释放出纸墨的幽香,在檐下的雀噪中沉沉入梦。醒来骤雨初歇,踱出村外,便能看见那位从西安回乡的老人,在河畔的袅袅柳丝下独自垂纶。头戴草帽,一袭蓑衣,几乎把瘦弱的身形完全罩住。双眼盯着鱼浮形同雕塑,钓翁之意不在鱼,而在于呈现生命的意义。

秋天的故事更多了,满河莲蓬招摇,谁还有心趴在午休的课桌上装模作样?悄悄叫上三两个同伴,潜入寨河,隐身在荷叶之下。微凉河水抚触着你的肌肤,不时有小鱼的唇吻在腿上轻啄。从容挑选几朵丰满的莲蓬,剥开绿生生的新壳,露出白胖胖的莲子,轻轻一咬,满口芬芳。莲叶下是个神仙般的世界,能让你完全忘却作业的烦恼。但当你按照预测的提前量,从荷花的仙境还俗到人间的时候,会遇到一个巨大的难题让你生无可恋:藏好的衣裤被那个讨厌的村长席卷而去,送到了学校。你如何一丝不挂走过前往学校的距离?

老寨的冬天也别有情趣。河面坚冰初结,白茫茫一片天然冰场。胆大一点的同伴尽可在冰面上闪转腾挪,折腾出不少花样。最常见的玩法是用一只脚踩一块冰砖,靠另一只脚的蹬力,在冰面上飞快滑行。但往往会摔得四仰八叉,引起一阵幸灾乐祸的大笑。你胆小也不要紧,找几块瓦片,拿捏好角度,尽力掷向宽阔的冰河,在清脆而有节奏的“啾啾”声中,看瓦片连番起落,腾起一道道弧线向远处飞去。

更令人难忘的是,我到东地的野地里去挖猪草、捋草籽,稍稍误了返家的时间,母亲就会站在高高的寨堤上,双手卷成喇叭状,扯着嗓子,呼唤着我的乳名。野外的风撩起她的头发,把呼唤声传得很远很远......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老村了。前几天,接到村干部发来的微信,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从一户人家的旧墙基下,挖出了一块石刻匾额,经文化馆的专家辨认,正是老村古寨上镶嵌的石刻。手机还发来一张图片,一块三尺多长的青石板上,镌刻着“仁和”两个大字,柳体行书,线条流畅,铁划银钩,分明逸散着一种盎然古意。

我竟少有地激动起来:仁和寨的石匾额在消失几百年后重现江湖,是个吉兆啊!青山绿水,善德仁风,往往彼此依存,相辅相成,我眼前一亮,心中忽然有希望的灵光闪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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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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