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过，我走了

说个故事。

小豆子特别爱钱，爸妈带他去风景区玩，只要看到金黄色的东西他就会大叫：“金子！”

那时他才4岁。

爸妈没批评他，反而告诉他，爱钱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钱都能办到。说生命钱买不到，至少钱能续命吧，得了癌症打进口药比国产药痛苦要小吧，没钱的时候人人躲着吧，有钱的时候人人巴结吧。“从小就要给孩子灌输这样的观念，世界上钱第一大。”他们甚至跟孩子说：“你看米国有钱，想打谁打谁，所以人啊，必须得有钱，我们小时候就是被错误的教育给耽误了，长大才没成为成功人士。”

小豆子记得牢。

小豆子6岁的一天，爸爸带他去看一个快咽气的同事。两人正在说话，小豆子在旁边玩，先吃了人家的水果，再把人家的花篮里的花瓣扯脱一半，最后看到人家的包。哇，里面有这么多钱。小豆子背了个小书包，他把钱一叠叠放进了自己的书包。

他以为能得到爸爸的表扬。

结果晚上爸爸给他洗澡时发现他书包重了，一打开，里面有五万块钱呢。

“哪儿来的？”

“在医院里那个叔叔包里拿的。”

两口子差点崩溃，这是人家的救命钱，才借到的，准备今天去交住院费的。

爸爸赶紧打电话给同事，把钱给他送过去。

同事的脸瘪了一半，颤巍巍地说：“你知道我们找这笔钱找得多辛苦啊。”

小豆子爹觉得是孩子拿的，无心之过，又还回来了，应该没啥大不了的吧。

没想到这事传开了。

当天下午要打进口药，由于住院费欠太多，医院没给打，他们都记恨到小豆子头上。再有同事去探望，他们说小豆子这么小就是个小偷。

小豆子爹听到传言感到冤枉，发现钱的第一时间他就给送回去了。

但小豆子是小偷这件事已经洗不白了。

大家说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偷东西。

小豆子爹带他去同学家玩，同学的父母时刻盯着他。小豆子爹觉得无趣，玩了一会儿就把儿子带回家了。

小豆子觉得不尽兴，一晚上都瘪着嘴。

小豆子爹说，孩子根本没有偷的概念，我那同事真是有点过了。

小豆子妈赶紧附和，说孩子这么小就铺天盖地给他一顶小偷的帽子，多影响孩子成长啊。

两口子一边埋怨孩子不该不经人允许拿人东西，一边开始记恨那得病的同事。

本来就快死了，早就死了就好了。

心里都这么想的，但是没说，毕竟这话太恶毒。

没过多久，小豆子爹得病的同事去世，夫妻俩都长舒一口气。

谁知谣言还是没灭。有人说要不是因为少打了一天针，人也不至于走得这么早。

小豆子爹不高兴，他们有大额医保，有商业保险，医药费不但能全部报销，人死了还给他老婆留下一大笔钱。首先，人死不仅是因为少打一天针的事儿吧，其次，让他老婆早一天拿到理赔不好吗？再次，小豆子才6岁，这么小就把人钉在耻辱架上，长大怎么办？

小豆子爹开始反击，说小豆子从小就霸家，在病房里看到他的钱，拿的时候同事还笑吟吟地叫他拿，谁知道拿完之后没放回去，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完全是个乌龙事件。

大众也只是喧腾一小阵子，时间长了，津津乐道够了，都忘了这件事。

但小豆子忘不了，他在班里是有名的“小偷”。班里谁的东西丢了，都怀疑他。

小豆子上初中时住校，有一天就他一个人在宿舍洗衣服，晚上就有一个同学丢了两百块钱，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他。

“我没有偷！”小豆子面红耳赤。

“狡辩没用！就你一个人在宿舍！”

小豆子说那就搜吧。月底了，他所有的零花钱加起来也不到一百块。搜完了没搜出来，奇怪的是大家还是怀疑他。

“小偷”的帽子摘不掉，这让小豆子非常恼火。为什么九年前医院不能刷卡呢，为什么非要放现金在那儿呢。虽然他已经不记得细节了，但在旁人的七嘴八舌里知道自己小时候偷过钱。他愤怒地想把帽子摘掉头发削光，无奈烙印在他脸上皮肤上，他洗都洗不净。

后来没过多久，那个丢钱的同学在自己书本里找到了钱。但是他谁也没说。小豆子是听别人说的。他气得半死，跟那个同学打了一架，把那同学鼻梁子打断了，赔了1200。

此后小豆子和“小偷”这个称呼挂得更紧。一些本来不知道的同学，也晓得了他的故事。

小豆子的父母离婚了。他们觉得什么也没有赚钱重要，所以他妈比他爹能赚钱后就把他爹甩了。后来他爹也能赚钱了，找了个小女生结婚。

小豆子没有家了。他开始怀疑父母给他传递的观念是不是正确的。钱真的万能的吗，他并不觉得父母比之前幸福。父亲要低三下四地哄着小老婆，母亲则卯足了劲儿和父亲比挣钱。没有人管他的学习了。甚至入冬都没有人问一句你的被子是不是太薄了。

小豆子上初三时喜欢上班里一个女孩，白皙，短发，总是穿运动鞋，跑起来像风。

小豆子去跟她表白，女孩说：“都说你是小偷，我不信。”

一句话把小豆子说哭，他想把心都掏给她。

两人一起散步，骑自行车，一起背书，一起吃串串香。直到有一天，女孩忽然说她的饭卡丢了，然后要和他分手。

小豆子把女孩喊出来，他说：“你饭卡丢了就和我分手是什么意思？”

女孩说：“我的书包，只有你一个人动过。”

小豆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一直把女孩看害臊，女孩走了以后，他还坐在那儿看着她远去的那条路。他们曾经经历过多么缤纷的时光。他们在阳光下的草地上聊天，他们在图书馆凝视对方，他们在湖边的小舟上摇曳，他们在操场上突然对对方后脖子吹气。他们骑行过的小路上花开满山坡，他们追逐过的竹林里面依然笑声朗朗。一切却都是表象，她从来没有信过他。

学校的喇叭里喊小豆子的女朋友去领饭卡，说是有同学交到了失物招领处。女孩去领了饭卡回来准备找小豆子，他却从6楼跳下去了。

小豆子写了一封遗书。他说，谢谢你的不信任，我终于死心；这一生，谁爱过我呢，我实在想不起来；我走了，请在我墓碑上写：我来过，对不起。

学校的摄像头拍到了他跳楼的那一瞬间。他跳下去后还坐起来，操场上围过来一群人，大家都以为没事。谁知他马上又倒下去。由于内脏出血，他没有再醒过来。

医生说内脏痛是最痛的，没办法用语言形容。

父母都来了，哭倒在冰冷的停尸间。他们现在都年入百万，又能如何。他们丢了他们最心爱的儿子，这是万噬之苦。

母亲说，我宁愿不要这么多钱。

父亲说，我宁愿不要娇妻。

可他们是为什么而组成的婚姻呢。小豆子妈还记得小豆子爹和她一起回老家时，坐在长途客车上，小豆子爹说，我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钱最管用，我的人生理念就是赚钱。小豆子妈觉得他说得太对了，面对一个如此坦诚的人，她想鼓掌撒花。他们就这样三观契合地在一起了，从没想过这样的三观会令婚姻朝不保夕，只要有一个人发达就会甩了另一个人；也从没想过给孩子带来什么样的人生。

小豆子只有15岁，他从六楼上飞下去。他受够了污蔑和不被爱，他受够了人世间的猜忌和权衡。在父母的影响下，他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幸福。最后只有他是纯白的，他与世界格格不入。

小豆子下葬后，他爹继续赚钱去了，她妈也没闲着，又生了一个孩子。

而他喜欢的女孩，考上了很好的大学，谈起了缤纷的恋爱。

他6岁那年“偷”钱的那家人也过上了好日子。妻子再婚，拿着巨额赔偿金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世界遗忘了小豆子。

在陵园很角落的一块儿，小豆子在那里长眠。前几年还有瓜果黄纸，后几年只剩断壁残垣。

墓碑上写着：我来过，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