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正“唱”出了这些歌曲 | 乐评

文 | 张可驹

5月7日，男中音歌唱家周正中与钢琴家徐洪合作，在上海交响乐团演艺厅呈现了舒伯特全套《天鹅之歌》的演出。当晚我离开音乐厅时，感到如此震撼人心的现场，真是可遇不可求。歌唱家何以呈现这样一种力量？而在这种音乐表现的力量背后，我们又能看到怎样一些内涵？

对于尚不了解艺术歌曲这个体裁的人，它们仿佛是分量较轻的作品：每首歌的演出时间不过几分钟，哪怕连成一套，又如何能够同交响曲、协奏曲，或室内乐的巨作等量齐观？然而杰出的演绎，总能带领听者重新思考音乐本身不同层面的内涵，5月7日的《天鹅之歌》即是如此，我聆听时深受感动，可当我回顾这样的感动，希望整理出歌唱家与钢琴家的演绎特点时，发现自己所面对的与其说是“演绎者的”特点，不如说是艺术歌曲这个体裁本身，在不同层面的关键因素。

贝多芬提出“以音吟诗”这个概念，并非专门针对艺术歌曲，但艺术歌曲确实是将其展现得最形象的一个体裁。歌唱是人类最自然的音乐表达方式，但艺术歌曲的创作，尤其是完全成熟阶段的德奥艺术歌曲，又几乎是西方古典音乐中，将文字内容音乐化最为严谨、繁复的一个体裁。作曲家在此依据文字内容设计旋律，对于文字的推敲，比更侧重大线条的歌剧咏叹调精细很多。对于“字”的表现，所要求的不同音节的清晰，针对色彩、力度的细致设计与把握，是歌唱家技巧与修养的综合考验。因为欠缺对于文字的把握，技巧方面就很容易无的放矢。

咏叹调中，有时用大旋律来“带”，或以High C、花腔来“补”的操作，在艺术歌曲那种旋律高度结合文字的“语境”中，基本是行不通的。然而在另一方面，艺术歌曲绝非技巧要求较低，而修养考验较高的一个体裁。它要求歌唱家具有非常细致的声音修饰的技巧，譬如极多层次、色彩的弱音表现，不同的弱音与不同的文字相结合，各有变化，比咏叹调中细致很多。上述这些，仅仅是艺术歌曲这一题材中，非常大略的几个概念。可只有尽皆胜任，才是成为杰出演绎者的前提。周正中的演出让我从惊喜渐渐变为惊叹，他循序渐进地将这些方面都完成得那么出色。最直观的感受便是：我国还有这位艺术歌曲演绎者？

周正中的成功之处很多，篇幅所限，在此仅略谈我认为最宏观，也最重要的两个方面：第一，是他对于文字音乐化的揣摩；第二，就是技巧的丰富同文字表现的清晰之间的平衡。周正中的吐字精致而考究，是很有品味的演唱。有人可能误以为，歌者将文字唱得清晰，元音、辅音形态纤毫毕现，就是专长于艺术歌曲的标志。其实，这多少是某些演绎和录音的误导。清晰是前提而远非目的，将元音、辅音各自做出恰当的处理才是关键。恰当的标准是什么？至少有两点，即单独的音节要具有鲜活、到位的表情功能，歌唱家连接它们的方法，又要符合语言和旋律两方面的需要。因为艺术歌曲的深层魅力，正是结合这两方面而形成的一种“语韵”。

从始至终，周正中都是真正以恰当的方式“唱”出了这些歌曲，他对元音、辅音的把握清楚而不刻意，不同音节的轻重缓急、强弱收放，都甚有章法，却又不拘泥于细节，而是由此自然、有力地推动旋律的进行，及整体意境、语韵的呈现。如今，不少非德奥裔的歌唱家演绎德奥艺术歌曲，非常注重音节的“镂刻”，然而对音节和语言、语言与旋律之间更深层的关系，却没有那么深入地挖掘。艺术到了高处，往往是互通的，正如一位昆曲大师曾表示，有些人不是在唱《牡丹亭》，而是在“念”《牡丹亭》。有些艺术歌曲演绎者也是如此，其中不乏知名人物。当然无论东、西，对复杂精微的声乐艺术来说，唱念合一是理想境界，但那样的念，已经是另一个层面的事了。

在出色把握原作歌唱风格的基础上，周正中调动他非凡的天赋，及富有修养的唱功，为细致的音乐表现服务。歌唱家选择以很大的力度范围演绎这些歌曲，音量、音质与色彩的变化，同语言表达的清晰之间总是追求黄金比例。我不是说他完全达到了，但成果还是比某些德奥本土的演绎者更为出色。语言本身的熟练仅是一方面，有太多的情况可能影响到语韵的表现，譬如对喉音的过分迷恋。表情手段一旦越界，以音吟诗的韵味总会受影响，这是作曲家的同胞也无法避免的客观规律。周正中却是在界限之内开拓声音表现的力量，有时到达惊人的强度，如《离魂者》的演出；有时到达甚为精致的状态，轻声演唱的色彩、层次太迷人了，例子很多；有时，则是将一处处精短的连音线条同节奏活泼的整体进行，结合到无可挑剔，如《渔家少女》的第一段。如此，就已是在叩击更高一层的唱念合一之门了。

徐洪的钢琴部分也很精彩，二者的演绎可谓真正的室内乐二重奏。这对塑造艺术歌曲的情境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本次演出美中不足就是没有安排歌曲内容的字幕，我是自己带了文本去听的。从细节中观察歌唱家如何塑造文辞的音乐形象，钢琴家如何表现无言之情境，都会让我们获益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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