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屯赵大把||作者,王本辉

老屯赵大把||作者,王本辉

车豁子店脚牙,无罪都该杀——这两句话说的是车老板、开店的、脚夫和掮客他们四种人都不是善茬,都是很难对付的人。

 车豁子进店,赛如知县。车老板走南闯北,进了车店吆五喝六,神气得很。他们见过的世面多,在村中很受抬举,今天我要说一下老屯的车豁子赵大把。

 “大把”就是车老板,为什么叫大把呢?当年,老屯的人均收入很低,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每天勾不上几毛钱,这还是好的,有的生产队干了一年还往出找钱。而车老板每天坐在车上,大鞭轻摇,得意时,口中唱着小曲,优哉游哉。在屯中干活,重活都是跟车的干,大把干多干少没人管,跟车的也不敢有意见,因为怕下岗;如果出车跑公主岭,每天15分,还要补助6毛钱,这是多高的收入啊!所以车老板在老屯中高人一等,被称为“大把”,普通社员是想干干不上的。赵大把是老屯的人物,他手中的大鞭攥得牢牢的。

 那些年,老屯每年冬天都要往四十里外的公主岭粮库送公粮。送粮时,天嘎嘎冷,北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割似的。送粮车起大早,贪大黑,往往还排不上号,于是就头天晚上到公主岭住大车店,第二天起早去粮库排号,赵大把几乎每次都能排在最前边。人们很奇怪,为什么赵大把能如此厉害?他笑而不答。后来,一位与赵大把相好的女人说,赵大把在住店时,半夜起来把套车速度奇快的几台车的掩车石(也就是书本上说的“轫”)撒上了尿,那时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第二天鸡叫的时候,大车店里几十米长的火炕上人们纷纷钻出热乎乎的被窝,动作麻利,打好绑腿,穿上靰鞡。那速度奇快的几台车套上牲口,准备争先驾车出门的时候,掩车石长在地上了!怎么着急也没用,车走不了。这时,只见赵大把不慌不忙套上辕马,跟车的套上了两个头梢,然后他二人分别去掉了左右车轮的两块掩车石,“长鞭一甩啪啪地响,赶起了大车出了庄”——那个从容,那个自信,俨然常山赵子龙长坂坡前护着幼主突出重围,绝尘而去。众人只能干瞪眼,心里还纳闷,昨天停车的时候这里也没有水啊?怎么掩车石一夜生了根?——赵大把的“那话儿”还有这样的神功。

 就凭这一着,赵大把牢牢地掌握着鞭杆子,别人不能替代。

 “四清”时,上面来了工作组,要求每个社员都要严格执行生产纪律,做为车老板不能以权谋私。车老板有啥权啊?有,可以利用马车干点儿私活。工作组说,就是车老板自己的东西也不能拉。有一次出车,赵大把买了一口铁锅,有二十斤重。咋办?放在车上不行,怕丢了鞭杆子;不买吧,家里还等着用。只见赵大把一口大锅背在了身上,尽管形象不雅,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但铁锅从公主岭运回了家中。锅背在身上,人坐在车上,还是用车拉了东西。可工作组没有话说。

 上公主岭时,常有一些屯邻要跟车去城里办事。那时,长途客车很少,到公主岭的客车上下午各有两班,票价挺贵,要几毛钱,差不多是一天的工钱,况且从老屯到公路站点有八里地之遥。运能严重不足,坐公共汽车比后来在星光大道获得一个月冠军都难,常常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来了客车,但司机一看黑压压的人群,就望而生畏,急驰而过。有时司机有了恻隐之心,停了车,蜂拥而上的人们恨不得变成一根木楔楔入人群,但很多时候是空欢喜一场,车慢慢地启动,在车门上挂了很远,还是上不去。车长说,等下一趟,马上就来,谁都知道那是骗人的,可也不能就这样一直挂到公主岭啊,那有多危险,没办法只好撒手——没坐上车,还生了一肚子气。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坐队里的车,虽然慢,但不花钱不生气。

 可是,坐队里的车就要看赵大把的脸色。他不高兴时,就说“车不担斤,秤不担两,你把马累着我可拉不动车”,这基本上是明确拒绝,要坐车的人就像商量大爷似的说好话。男人们准备一盒自己平时舍不得抽的迎春烟,来,抽着,赶忙给人家点火。赵大把这时就像天下第一廉吏于成龙,对香烟瞅都不瞅,嘴里说着,不抽不抽,我抽叶子烟,不抽这个,燎舌头。递烟的人只好把香烟点着,放到他的嘴上,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这扯啥啊,让我的舌头疼。递烟的人说,哎呀,对付抽吧,于是就上了车。

女人们办法就多些,陪陪笑脸,多说好听的,让他开心,开口就是大姐夫(赵大把的媳妇是老屯人,他就成了官姐夫),听说你年轻的时候赶车上过前线,那不害怕吗?

 赵大把这时就不断地用左手拍打自己的裤腿,这拍打灰尘的动作是他在人前的习惯,人们看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他说这戒指是当年在战场上得到的,可是有人说那是铜的。可不管怎么说,“镶金牙的咧大嘴,戴金镏子拍大腿”——人多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秀一下,人气会提高不少。

 赵大把自己说当年在打四平的时候给林彪的队伍运过军火,在二十家子遇到了国民党的飞机扫射,马车爆炸起火,自己拣了一条命。所以,人们要坐车的时候,看他不高兴就经常提起那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赵大把就陶醉其中了,知道根底的人往往会心地一笑。

 最有乘车优势的就是那些年轻俊俏的女人,她们尽量发挥异性效应,只往赵大把身上撞两下,他就像鱼刺见了山西老醋——酥了骨,脾气一点都没有了。于是那几位就围在赵大把的身后,一路打情骂俏到了公主岭。

 布谷鸟来的时候,山丁子、稠李子的叶最先变绿,杏花、梨花开了。春阳高照,春风送暖,万物生机勃勃,赵大把赶车往地里送黄粪(牛马粪)。他坐在车上,摇着大鞭,小曲自然地飘出了口,“独坐香闺红月娥,思想起罗章俏皮哥哥……”如痴如醉。

 太阳还在西山头上,车就赶回了队里。每天收工赵大把都把浑身上下打扫干净,然后哼着小曲,扛着大鞭,腰杆直直地在屯中走过,像刚刚斩了颜良的关云长——威风八面。

 他先不回家,去了老扁家。他把大鞭往老扁家的大门口一插,然后就进了院,进了屋。

 “老扁”在老屯是个蔑称,这是根据乌龟的外形命的名。各地的风俗不一样,比如台湾,人家的扁仔可以当总统,是人上人。老扁是牛车老板,人们常说,不当二年“王八”,赶不了牛车。老牛气死人,早晨它们拉着车从生产队出来走得很慢,边走边倒嚼——像没本事装潇洒的人认真地嚼着口香糖。你举起鞭子要打它时,它作出努力工作的样子,牛套拉紧了,可是鞭子一离开它,牛套立刻就松了下来。收工的时候,它们会四蹄生风,拉着空车失控地向队里狂奔。到了队里它们时常争夺水桶,把费力从井中打上来的水弄洒。老扁的性格与乌龟也相似,做事情慢得不能再慢,早晨起来穿衣服要歇几歇,上趟茅楼别人能走出五里地。老扁的妈当年经常劝告儿子说,儿子啊,做啥快点,要不你得一辈子打光棍。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老扁是天生赶牛车的料。

 好在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阶级斗争成全了他。老扁媳妇是地主的女儿,如花似玉,可当年无路可走,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老扁家庭出身好,总感觉自己对媳妇有拯救之恩,他说,要是没有我,你说不定在哪里遭罪呢?媳妇气愤地说,你也就是狗尿苔长金銮殿上了,除了成分好,你哪好?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你说,一样当老板的,别人都被高看一眼,你呢,不是挨队长骂就是被扣工分;干地里干活,你都赶不上一个好老娘们,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老扁还想分辨,可人家句句在理,他看看媳妇的脸色,走开了。

 看着丈夫如此扶不上墙,老扁媳妇在上公主岭的时候与赵大把好上了——民俗与现实高度一致。

 老扁扛着一小捆柴回来了,看到门口的大鞭便停了下来,脸涨得红红的,把柴捆放在门口,站在那里粗粗地喘气。来往的人看到了就说,到家了咋不进屋。老扁说,凉快凉快。

 人们这时就偷偷地笑——是得凉快,心里窝着火呢。

 文革一来,赵大把的脖子上就挂上了破鞋,声名狼藉。赵大把交出了大鞭,扛起了锄头随大伙一起下地,曾有几次在众人面前要拍打裤腿,但半路上停住了,因为金镏子早已下岗了。老扁挺直了腰杆,扬眉吐气地接过了赵大把的鞭子——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这有什么哪?不就是牛换了马么?老扁扛柴回家再也不用看门口有没有大鞭了,时常还用话敲打赵大把,当然,这时赵大把从老扁家门前经过时脚步是不停的,再说,他手里也没有大鞭,只是眼神快速地把老扁家扫荡一遍。老扁也敢让媳妇给盛饭了。

 冬天一到,大地一片洁白,队里要到二站去买马,以便更换老弱的拉车马。这是一项很具荣誉感的工作,浑身是土的人要到城里去出差,住在店里,吃香的喝辣的,一住就是几天,还有补助。以往都是赵大把跟队长去,现在轮不到他了。

 老扁和队长在二站呆了一周,昂首挺胸地牵回了一匹青马,花了一千五百元——那年头这价格简直是天文数字!可老扁说这回买便宜了,要不是他内行地说出了一些毛病,人家是不会卖的,“褒贬(偏义复词,没有褒只有贬)是买主,喝彩是闲人”,硬是便宜了一千元。青马也真不错,牙口很好。“七咬中区,八咬边,咬断中区十二三”。小青马只有五岁,正是干活的好时候。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第二天就让青马上了套,老扁心中美滋滋的。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一匹蹶马。蹶马是很可怕的,就像那喜欢偷着咬人的狗,无缘无故突然踢人,这样的马打五折也不会有人买。

 干活的第一天青马就把一个孩子踢了,满脸淌血,好悬没给孩子的脑袋揭盖。孩子就是从那马的身边经过,没招它,没惹它。接二连三,不到半月,已有三人受伤,其中还包括饲养员。

 社员们一致声讨队长和老扁,花这么多钱买了个伤手货。队长说,老扁,你是老板,你是行家,在马市是你说了算,这事你要兜着。

 队长推了一干二净,这下子老扁算坐蜡了。

 老扁刚直了几天的腰又弯了下去,回到家里就说,打了一辈子雁,让雁鵮眼了,挺好的马怎么到家就踢人呢?他媳妇不屑一顾地说,啥打了一辈子雁,你是赶了一辈子牛车,啥人赶牛车?知道不?没有弯弯肚就别吃镰刀头,傻狗不识臭,让你去你就去?那马市是你去的地方么?我嫁给你,这一辈子肠子都悔青了。这事咋兜啊,咱家砸锅卖铁也不值一条马腿钱啊,咋兜?咋办?你倒是说话啊!

 老扁彻底灭了火。他嗫嚅着,看着挺老实的马,怎么会是蹶马呢?媳妇,你给想想招吧。老扁彻底告饶了。

 老扁媳妇说,看你那个熊色,今后我的事情你啥也别管,行不?老扁说,原来我也没管啊。

 媳妇直接去找了赵大把,赵大把说,办法倒是有,但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没有尚方宝剑我可不敢动手啊。老扁媳妇说,哎呀,就是队长让我来的,有招赶快使吧,要不队长更着急。赵大把说,治好了有什么报酬啊?她说,治好了今天晚上请你喝酒。赵大把说,你以为我这辈子没喝过酒?上哪不能混顿酒喝,这么大的活我可干不了!她连忙说,那你想咋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赵大把说,惹了大祸来找我了,多长时间了,你都躲着我。老扁媳妇说,你个没良心的玩意儿,还跟我讲报酬,这些年亏着你了吗?治不治?不治我找别人去。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说,跟你闹着玩你还真生气了,现在就治。

 赵大把来到队里,看热闹的人围了不少。他又用左手拍打了几下裤腿,人们发现金镏子竟然又上岗了!只见他用一根结实的缰绳把青马拴在一棵大树上,自己拿着一根秫秸,然后递给老扁一根。老扁说这秫秸有什么用,打它它也不能疼啊?赵大把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赵大把来到青马身边,那青马昂着头,一副高傲的样子。他用秫秸往马腿上一敲,那马一个蹶子尥了起来,把蹄子上的土甩出老远,差点没踢到他。接着赵大把就来了第二下,青马照样表演。这蹶马很像斗牛场上那见到红布就兴奋的公牛,眼中喷火。但两袋烟后,青马看到赵大把过来,就把屁股掉到老扁的跟前。赵大把告诉老扁,你照我的样捅它。老扁也就学样。于是,青马就把屁股掉向了赵大把,周而复始。

 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展开了车轮大战。青马的蹶子越尥越低,后来就只是象征性地抬一下后腿。等到天黑的时候,怎么敲也不动了,后来青马趴在地上了。

看看天色已晚,赵大把说收工,明天接着治。

 第二天吃完早饭,二人又拿着秫秸来到蹶马前。那蹶马一看见他俩就温顺了不少,头低下了。赵大把用秫秸一捅,那马只是把腿抬了一下,昨天那种狂暴无影无踪了。二人又捅了一会,蹶马没有反应了。赵大把说,走,喝酒去!

人们说赵大把会用“熬鹰法”。蹶马与烈性的老鹰是一样的,长时间不让它休息它就会变得很听话。

 这时,队长感激地走了过来,把手中的大鞭交给了赵大把,大把又用左手拍打了几下裤腿,接过了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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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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