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灰窑碎简·小杜的端午||王本辉

石灰窑碎简·小杜的端午||王本辉

1971年春天我去石灰窑打眼放炮。那时能不在生产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地劳作,宁可面对危险去开山也觉得舒服。石灰窑是邻县房产的一个下属单位,工人都是从驻地生产大队招来的农民。能够当上工人(虽然是临时工)心里美滋滋的,穿上更生布做的工作服,让人远远地看了心中陡生羡慕。

打眼放炮是很危险的活,每天一口气把一米七深的眼打完,然后装药放炮,把石头从20多米高的掌子面上炸下来就算完成任务,后面的工作由装窑的工人完成。

装窑的工作不危险,也不算太累,只是有些辛苦,一天要装窑三次,要起早。具体的工作是把石头破成巴掌大的小块,然后用推车运到石头已烧到红得发白、温度让人难以靠近的窑口旁边,等把头把煤洒进去,在把头的指挥下,“轰隆隆”地把石头装进窑中。

冬天,那里是取暖的好地方,数九隆冬,寒风彻骨,站在窑旁会感到热浪扑面;夏天,这里是烤苞米的理想场所,把整个带皮的苞米放到窑里,一会就好,把烧焦的苞米叶剥下来,烤得恰到好处的美味就到手了。人们把那里当成了烤炉:平时像野鸡啦,狍子啦,都可以拿到那上面去烤。有一次,打大锤的青贵从“哼呼”(一种猛禽)的窝里弄来了几只还没有吃掉的松鸦,在烧红的石头上烤得喷喷香,比后来才有的烤肉串好多了;二月二之前,人们都把猪头拿到窑上,细心地烧烤,把一个毛绒绒的猪头弄得干干净净。

那年春天,全国农业学大寨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石灰窑要扩大生产,但驻地大队派不出更多的农民工了,石灰窑只好自己想办法。

山中树叶关门、黄腊子肆意地歌唱的时候,石灰窑来了20个工人,年轻年老的都有。

他们是从公主岭来的,是街道上的无业者。经过简单培训,他们就上了岗。多数人干活还算可以,只有几个人不行。

其中最不行的是小池,他干啥也跟不上趟。叫他抡大锤破石头,他冲手心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大吼一声大锤砸在石头上,可那大锤像弹性极好的皮球在石头上跳动多次,石头毛发无损,像老乡们说的弹脑瓜崩,不疼不痒;让他抡小锤,没有几下,就把很有韧性的花拉曲做的锤把弄断了,那韧性很好的小锤把在山中是很难寻找的。看他这样,领导说让他别碰锤子了,只是装车,然后推车装窑——可他缺少最基本的判断力,推车到窑口时,同车的另外两个工人已经把推车向前的力量转为向上掀车把了,但小池还是一直往前推,结果车与石头一起进了石灰窑,两个轮胎发出两声爆响。可是小池是尿罐子镶金边——嘴好,还擅长吹嘘。比如他说自己家伙食好,天天有肉吃。工作时手碰出了血,他说你看我的血跟别人的不一样,红得耀眼,色正——足以说明营养好。他说自己看的电影很多,只要是在中国上演的电影都看过了,不管是国产的,还是外国影片。

那时正是文化的荒漠时期,生活与电影有着遥远的距离,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一场电影。于是大家都与他交流,以便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电影信息,以解心中的焦渴。大伙七嘴八舌,问了一个又一个电影,他都是有问必答,哪个电影都要说上几句,或是人物,或是主题,或是颜色。在众人的惊诧中,他的腰身笔直。说着说着,我就感到他在吹嘘,因为毕竟有的电影我也看过。我就问他你看过《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吗?他说看过,牛×不是吹的,大山不是堆的,亚葫芦不是勒的。那就是在西双版纳大森林里的战斗故事,战斗非常激烈,都是用机枪干的。说完还作平端机枪状,嘴里发出“突突”的声音,立刻把在场劳作的人都镇住了。

其实,我知道那是文革前夕,中苏在西双版纳合拍的一部电影,那是关于野生动物的纪录片,纪录了大象、猴子、鹿、老虎和孔雀等在森林里的原始生态。

石灰窑碎简·小杜的端午||王本辉

小池正说得唾液横飞,陶醉在自己制造的氛围中。我不想给他说破,但我知道了他的根底——他有一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

最能干的是小杜。他18岁,初中毕业。他不喜欢说话,朴朴实实,粗手大脚,整天闷头干活,很像农村孩子。小杜很热心,很虚心,愿意出苦力,愿意帮助别人。比如,上山弄锤把,他弄来一捆,谁需要,他都是无偿地送给。在工地上,干活利索,从不偷懒。因此,领导时常表扬他。

有一天,小池忽然与小杜有了冲突。只听小池说,你装啥呀,溜须拍马,与群众唱对台戏,谁不知道你啊,你勾结小日本,小日本没有好揍儿。

我听了稀里糊涂,没理解小池说的是什么。小杜的脸白白的,什么也没说。

怎么打架还与小日本联上了呢?后来知道小杜的母亲是日本人。当年伪满州国倒台的时候,做为日本开拓团的家属,小杜的妈妈只有16岁,回国无望,只好嫁给了一个洋铁匠——也就是小杜的父亲。她给杜家生了一女一儿,然后在建国后回了日本。小杜的父亲领着两个孩子苦熬时光。

原来小杜整天沉默不语是因为想妈妈。他因为母亲是日本人,连上高中的机会也没有。后来我见他工余时间在炕上趴着就经常劝他。我说,妈妈给你来信吗?他说一年能有一封,我都保留着。妈妈也很想念我。我3岁时母亲走的,现在15年了。我说,听说中日邦交要正常化了,到那时你就能见到你妈妈了。他听了,不相信地说,能吗?说了很长时间了,也不见正常化啊!我说,这回肯定的了,两国的大使几次会谈,一定会很快的。

我看见小杜的眼中有泪花闪现。

小杜的姐姐结婚了,她偶尔给小杜送点好吃的东西,让失去母亲的他得到了一丝母爱。

五月节的中午,小杜看到生病两天的小池没有吃饭,因为食堂的伙食不好,他就打开箱子把姐姐上午送来的熟鸡蛋拿一个给小池。小池嘴上说不要,但是两眼放光地望着小杜。箱子打开了,小杜把胳膊伸进去,刚刚把鸡蛋拿到手,突然一声巨响,一块7斤多的石灰石从天而降,穿过房笆,正正砸在小杜的脑袋上,小杜倒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个鸡蛋。

小池从炕上爬起来,大声地呼喊着小杜,可没有作用,他走了,小池泪流满面,说小杜啊我对不起你——但那有什么用啊?

事故是一个未经训练的放炮员不规范的操作造成的。他不看位置,任意装药,就把7斤重的石头送到了一里地以外。

那时,人命如草,单位只给了500元钱。

小杜再也不用伤感了,他对母亲无尽的思念停止了。死亡如一把利剑,把一切情愫都斩断了,减少了痛苦。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那是小杜死后的第二年。

石灰窑碎简·小杜的端午||王本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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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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