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救了一位女青年｜|作者，王本辉

这件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因为年代久远了，所以才敢把它说出来，否则怕对人家有负面影响。

那时我家住在长白山的大山中，森林布满山岭。在山中行走，看不到太阳，看不到村庄，峰回路转，翻过采石厂，翻过三台谷，突然一个村屯出现在你的眼前——那就是我们的老屯。老屯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孩子上学路很远，小学8里，中学12里，很难走。山区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见到外面的人，这里似乎是上天遗忘的地方。

有一天，妹妹放学回来跟我说，她的同学桂云的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客人很特殊，是位解放军连长。那时一听解放军连长就非常好奇，我问他们是什么亲戚？妹妹说不是亲戚，是来招兵的，要招她的姐姐桂芬。我更加好奇了，还有这样招兵的？细细地打听，了解了原委。

桂云的家在采石厂住，跟我们屯隔着一道岭。她的父亲是采石厂厂长。由于石材滞销，产品大量积压，影响资金周转，所以，前几天他亲自出马去外地推销石材，住在客店。

桂云的父亲喜欢下象棋，水平很高，少有对手，在单位常常是一人对众人，从容不迫，几乎全胜。那些象棋爱好者清楚厂长的厉害，同仇敌忾，出谋划策，经常因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好不容易落了子。厂长说，走好了？落子的人不敢回话，两眼铃铛一样死死地盯着棋盘，全神贯注，众人在旁七嘴八舌，或赞成或否定，说了与不说一个样，于是落子的人考虑再三又把棋子拿了回去，长考多时，在众人的争论当中，艰难落子。桂云父亲又说，走好了？落子人眼睛瞪得牛眼一般大小，义无反顾地回答，走好了！厂长“咔咔咔”，只是三步，对方的大车握在了手中。于是众人对落子人纷纷指责，愤怒批判，弄得落子人灰头土脸，不敢抬头。据说，厂长能同时下五盘盲棋，但谁也没有机会欣赏。不管怎么说，他是民间高手，考虑问题周到，看得远，所以生产安排得井井有条。

厂长走到哪儿下到哪儿。住在客店，时间不好打发，下棋就成了首选。因为是高手，客店的棋盘常常是他不败的擂台。

客店里有一位军人，也是象棋爱好者，厂长与他对弈两盘，军人全败。两盘棋拉近了距离，二人把棋盘推到一边，唠了起来。

厂长这时才细细地看军人，个子中等，身材较瘦，长相一般，脸上还有一个5厘米长的疤，反射着灯光。但这一唠，厂长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这位军人不一般。军人说，自己刚从越南战场上下来，是援越部队的连长，侦察兵出身，美国鬼子被他捉住过几个。自己在前线摸爬滚打，流过血，立了一等功。你看到这脸上的疤没有，美国鬼子给留下的纪念！领导照顾我，让我从战场上回来执行另外的任务，真巧，在这里遇到了高手了。

那年头，军人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在人们的心目中有着良好的影响，再加上刚从越南战场上下来，是同美帝国主义打仗，还流了血立了功，厂长油然而生敬意，随即把迎春烟递上。

二人越唠越近乎，厂长试探说，也许不该打听，这次任务很重要吧？连长向周围看了一下，小声说，本不该说，但从棋品看人品，相信你也不能泄密，实话告诉你，我是来招兵的。厂长说，征兵不是冬季吗？现在已经6月份了，怎么还征呢？连长一笑说，兵不一样，我们征的是女兵。我因为有战功，回来后部队把我安排在军区大院，这次让我出来招一批话务女兵。唉，先前在战场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算我命大，首长照顾我，现在享福了。

一听招女兵，厂长的眼睛都直了，那年头当了女兵就一步登天了，在部队待遇好，退伍有工作，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他急切地问，连长，我有个姑娘不知行不行？连长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每一位符合条件的女性都可以考虑，怎么不行呢？厂长说，不是，我的女儿是农村户口。

那年月，女兵都是从城里招，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吃红本”的。所以，尽管眼睛直了，但厂长根本没抱希望。连长说，那算什么问题啊？事在人为啊！厂长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又是把香烟递上去。连长说，唉，看你也是一个实诚人，明天咱们就去你家考察一下吧。厂长乐得几乎晕过去，他赶紧说，我的客户这几天陆续上来，走不了，我写封信你拿着，去就可以了。

六月初正午的阳光已经很热情了，路旁树上的叶子显得有些疲倦，鸟儿们在休息，只有那黄腊子像婴儿一般的叫声在山谷里回响。

连长穿着黄色的衬衣，背着挎包，军装上衣搭在胳膊上，风尘仆仆到了厂长家，拿出了那封信，说明了情况，立刻受到了全家人的热烈欢迎，尤其是桂云的姐姐桂芬，她初中毕业呆在家中无事可做，整日为前途而忧愁。连长的到来就像多日阴雨突然开了晴，脸上写满了灿烂。

小鸡炖蘑菇，好酒好烟供着，一家人围着连长团团转。桂芬说，连长大哥，我的户口行吗？连长说，按理说，不行，但是事在人为啊（这个成语又用了一遍），多想点办法吧。事情要抓紧，在这里休息几天，我有几个任务，考察一下这里的山川地貌，首长嘱咐我，后些天部队要来这里拉练，我还要考查你，看看你的语言能力与应变能力，如果合格，几天后咱们就出发，回军区大院解决你的户口问题，宜早不宜迟，说得一家人心里热呼呼的，感觉是遇到了八辈老姑舅亲。

第二天，旭日东升，桂芬穿上了大哥的军装，戴上军帽，很有军人的样子了，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然后桂芬与大哥连长带上吃的喝的，一头钻进了大山，去考察山川地貌，去接受大哥连长的考查了，她要努力展示自己，全力协助大哥连长完成任务。

当时，我是民兵连长，听了上面的情况，觉得这很不正常。解放军连长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也没有这样的权力，于是我报告了公社武装部。

很快，公社武装部的人来到了桂芬的家。桂芬穿着军装与连长大哥刚从山上“双考”回来，汗水还没有擦去。武装部的人简单询问后，把人带走了。当时，桂芬一家人很紧张，连长很从容，他对桂芬妈说，婶不要着急，我去组织上说明一下就回来，你们放心，很快的。说得四平八稳。

人带走了，看着连长留下的简单行李，桂芬的母亲就骂厂长丈夫，都是他在工作中得罪人了，要不谁能来搅划啊？桂芬的事情是家里的愁啊，刚有了一点火星，不知是谁一泡尿浇灭了——与40多年后刘能的话如出一辙。桂芬脱下军装，抱在怀里，悲从中来，涕泗滂沱。

连长到了公社武装部还没坐下，便打招呼说要去厕所。人有三急，谁也忍受不了。武装部长派了一个人去监视，但距离有些远，因为这个军人只是有点嫌疑，跟得太近，感觉不好，味道也不好。

那时的厕所在室外，设施简陋，四面透风。监视的人等啊等，连长可能是上火了，便秘了，就是不出来。后来监视的人觉得有问题了，也不管味道如何了，屏住呼吸进了厕所，哪还有连长的影子？

消息传到采石厂，桂芬一家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又惊又喜。桂芬妈看着那身军装，惊讶地说，还有这样的骗子！多亏了武装部！骗子厉害，武装部更厉害！人家就知道骗子来干坏事了！——老人家到死也不知道是我厉害，是我救了她的女儿。

如今40多年过去了，当年我的一个好奇终止了骗子的作恶，改变了一位女青年不体面的命运，虽然功劳记在了武装部，但直到今天我还觉得很有成就感，内心是那样的愉悦。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厂长能下五盘盲棋，但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一家人对一个骗子深信不疑，认为追求的目标就要到手了，急切想要得到，但是，一定要记住，天上一个车轱辘大的馅饼冲着你掉下来，那不是馅饼，那是陷阱。

离开家乡几十年了，桂芬不知嫁到了哪里，早已儿孙绕膝了吧，但愿她在人生的旅途中遇事冷静面对，分清馅饼与陷阱，不被虚假的喜悦冲昏头脑，也祝她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