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华尔街，跑遍美国“后排”区的他找到了什么？

2011年，华尔街交易员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带着满心好奇和一部相机，来到纽约南布朗克斯（South Bronx）混乱偏僻的亨茨波因特社区（Hunts Point）一带“探险”。

他意识到，他对于比他社交圈子穷得多的众多美国人知之甚少。就这样，他开始了长达40万英里、历时数年的穿越美国落后地域之旅，停驻在麦当劳、教堂、中专学校和酒吧，见过酒窖老板，皮条客，毒贩，帮派成员，性工作者，毒品成瘾者，和他们交谈，给他们拍照，与他们建立信任。

最终，阿纳德为思考不平等问题提供了一个有用的框架，将美国社会比喻为一个班级。像他这样的人“就像坐在教室前排的孩子”，是渴望学到东西、获得成功的奋斗者。而“后排”学生的表现则不太好，因为他们不喜欢学校，或者被迫退学去挣钱，或者因个人问题而分散了注意力。他将这段旅程和许多思考写进了《美国底层》。

阿纳德的“闯入”让被遗忘的美国后排人被看到，作为前排人的也同样被后排人注视着。用《乡下人的悲歌》作者J.D.万斯的话来说，“这是一部有深远影响的书，它会打碎你的心，但也会让你充满希望。”

塞萨尔和儿子，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2015年8月。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从华尔街银行家到拍毒贩、性工作者的摄影师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除非为了毒品和妓女，否则没人去那里”，这就是克里斯·阿纳德从朋友们那里听到的关于亨茨波因特的传言。这些朋友们和阿纳德属于同一阶级，受过良好教育、工作在华尔街、大多生活在布鲁克林最好的地段。

拥有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物理学博士学位的阿纳德，曾在华尔街精英银行担任了20年的证券交员，那时候的他每日西装革履地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和同事高谈政治经济商业，衣食无忧，有钱也有闲暇时间。

在华尔街任职期间，他喜欢在晚上和周末带着尼康D700在纽约市的社区里散步。这成了他认识他人的一种方式，直面而真诚的交流，带些好奇和无法言说的试探。银行交易员的身份特色是使用统计数据，以非常宏观的方式看待世界；街头摄影则让他有机会观察个体，了解每个声音的重要性。

当他漫游到纽约最穷的街区布朗克斯区的亨茨波因特社区时，作为一个喜欢拍照的人，他单纯地被这里的光线吸引住了。

亨茨波因特，照片来源：维基百科

阿纳德不打算听任何人“千万不要去亨茨波因特”的劝告，他要拿着相机，挺着亮晃晃的白色肌肤，踏进这个几乎全部是黑人、拉美裔人的社区。

当他真正进入这里时，他发现亨茨波因特正如传言那样，危险而贫穷，充斥着毒品和性交易。“胖子、教主、 万人迷、黑寡妇、蚊子”，毒贩子在亨茨波因特有着专门的绰号，有些人甚至还有名片，他们出现在建筑大堂、汽车配件商店，你所能想象到的各种角落里公开交易。性交易倒是隐晦了很多，只在几个固定的地点营业，人们把那里叫作Track或者Hoe Stroll。你能查到，Hoe是用在口语中的脏话。

流转于曼哈顿摩天大楼的富人们很少亲眼见到的这类景象，却时时刻刻上演在亨茨波因特。

其实游荡在这里的头半年，阿纳德并没有和任何一个毒贩、性工作者产生交集。五颜六色的铁皮篱笆，画满了壁画的墙，在天上盘旋的鸽子，支起桌子玩多米诺骨牌打发时间的人们占据了他的镜头。因此，他大半年的关注焦点都在骑行俱乐部、养鸽人、街头艺术家。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况且这里不是他的社区，他不能突然把镜头怼在那些对自身身份很敏感的群体，然后轻描淡写地说：“嗨，能拍个照吗？”但他知道，这种有选择性的关注，反而是对那些陷入毒品和性交易的人的不公平，因为他们常常被描绘成失败者，被社区排除在外。

直到塔吉莎主动和他攀谈，阿纳德的关注焦点才转向了这群后排人。

塔吉莎穿着到大腿的仿皮红靴子和豹纹紧身裤，向每一辆经过的汽车或卡车挥手。她远远地看着阿纳德，满脸笑容地喊道： “嘿，给我拍一张照片吧！”阿纳德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是一个性感而美丽的妓女。”

就是这句“嘿，给我拍一张照片吧！”，让阿纳德从银行交易员转变为一个踏遍全美落后地区，记录后排人生活状况的摄影师。

塔吉莎，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他们告诉我不要去那些地方，我去了。”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在亨茨波因特的时光里，塔吉莎成了阿纳德的向导。

他成了后排人中的一员，以恰当的方式作出集体贡献：一台电脑，一部可以无限通话的手机，一辆汽车；

他了解到后排人能住在任何地方，桥下、废弃的大楼、小棚子、地洞、坏了的卡车里和屋顶上；他跟着他们走过毒贩的据点、烧毁的公寓、污水横流的地下室、法院、监狱、牢房、警察局、 康复机构、戒毒所、急救室、汽车旅馆的钟点房；

他尽最大努力回应每一条短信，回应每一个合理的请求；连续几个小时，倾听后排人的漫长故事；他帮助过一些人找到过夜的地方，也帮助过一些人找到毒品以及安全的吸毒场所；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如果一个瘾君子要阿纳德在凌晨3点与他们一起去一所废弃的房子，他会去的。他还会做些小手势，让他们相信他没有恶意。或者他会将相机交给他们某个人，让他们为他拍照。阿纳德的表达方式是：“在这里，拿起我的相机，我相信你。”

他比自己预想的更深陷其中，即使试图保持着严格的界限，阿纳德也开始滥用抗抑郁药物和酒精。因为他发现，无论他做了多少，以他当时的衡量标准，后排人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好的变化，身边没有人摆脱了现状，任何人离开街头的唯一途径似乎是进了北部的监狱，或者被扔进了赖克斯岛的监狱，或者被强制戒毒，或者死了。

他很疑惑，在亨茨波因特看到的一切是否也在美国其他地区上演？他又能做些什么？为了找到答案，他开启美国落后地域之旅，在麦当劳、教堂、中专学校、酒吧和人们交谈。

在麦当劳里，他找到了“尊严”

62岁的克林特在印第安纳州哈蒙德的麦当劳读圣经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想要了解美国底层？那就来麦当劳。

位于俄亥俄州朴次茅斯的麦当劳，早上人最多，用餐的大人和孩子，占位的熟客，有些人一整天都待在那里，他们大多数是本地的退休男性，一辈子从事着消防员、炼钢工人等有工会保障的工作；

如果您想听到美国最好的布鲁斯节目之一，请前往密尔沃基北大街的麦当劳，你可以从早上11点就找个好位置，摇晃着身体，听一群人刻录的CD。

当然，麦当劳不只是本地老年人的地盘。年轻人蹭WI-FI看视频，或者戴着耳机玩电子游戏，或者阅读《哈利·波特》，或者坐几个小时听音乐，看着窗外的世界。有人在玩多米诺骨牌，有人在安静地读《圣经》。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麦当劳成了一个精神庇护所，家乡的落魄萧条、道路的冷清、生活的苦难无聊和未来的迷茫被无休止的热闹消融了；人们变得柔软和放松，对话就在这里发生。

蓝精灵是她在街上的名字，她讨厌贝克斯菲尔德但别无选择，留在这里是为了和她的8个孩子们在一起。她坐过一次牢，现在没有固定居所，“其他人应该体会一下我的处境。除了家人，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他们。”

25岁的尚布蕾来自于开罗，说话的腔调好像在唱歌一样。她马上就能取得肖尼社区大学的焊接学位，她是这个课程项目中唯一的女生。她告诉阿纳德，“我们这里是一个充满了无望、悲伤、绝望和痛苦的小镇。但我们都是好人、聪明人，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证明这一点。”

在内华达州的里诺，19岁的安德鲁是家里几个兄弟中第二个上大学的人，她的妈妈是一家赌场的女服务员，她会酗酒也有毒瘾，但只要他守在她的身边，她就不碰那玩意儿。

“那些去了更好的大学而且从未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呢？想到他们，你会觉得沮丧吗？”阿纳德问。“我得注意自己的用词。”安德鲁说，“我并没有很沮丧，但如果人们从未经历过这些，他们就不应该对别人品头论足。”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还有很多类似关于伤痛、毒瘾、贫穷、不放弃的故事被他写进了《美国底层》。在长久的倾听和对话中，他看到了后排区的同胞们，这些沉默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有着和前排人同样的渴望和追求，他们身上有着无法忽视的坚韧和鲜活。在这本书里，他用文字和摄影真实记录美国最弱势群体的生活状况，展示出极大的同理心。

“如果以尊重的态度与他们互动，那么几乎所有人都会敞开心扉。”阿纳德震惊于后排人的开放性，这种交流在不知不觉中也把他带出了狭隘的精英主义中，作为前排人的他也变得更包容、开放。

当阿纳德还在华尔街工作时，他和朋友们几乎不会光临麦当劳。那时的他认为麦当劳是一家不怎么出色的连锁店，食物也不够美味；如今他在这里结交了很多很多朋友。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

在记录毒瘾、贫穷和伤痛五年之后，阿纳德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里依然破败和贫穷，他依然想要帮助后排人，但他再也不会深陷其中。因为他看过了太多后排人的无奈、坚韧、堕落和进取。他也知道，塔吉莎以及其他很多人：谢莉、拉莫内、萨拉、宝蒂、小不点、 米莉、埃里克、索尼娅、钢铁侠、普林斯、罗兰、费尔南多，不需要他一己之力的拯救。

尊严，才是他们需要的。

这就是阿纳德历时多年在美国后排区找到的东西，而这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努力。“无论是后排人还是前排人，互相倾听，互相理解，理解对方珍视的东西，别再那么武断。”他说。

照片来源：《美国底层》/克里斯·阿纳德（Chris Arn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