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最大的真人秀——美国大选落幕了。

在这场选举中，各方人士像看球赛一样紧张、激动，有人实时查看胶着的“赛况”，盯着各州的选票情况，一边儿蓝一边儿红；有人恨不得磕着瓜子，看川普又说出了什么金句，出什么“损招”；还有人调侃，就想看两个70几岁的老人“撒泼打滚薅头发”。

调侃归调侃，现在拜登已经赢得选举，但那些在过去4年，生活学习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是最真切感受川普政府对华政策的人。

我的学生夏洛特，毕业于美国南方的一所高中，当地是一个历来支持共和党的州（红色是代表色），那里大多数居民很信任川普的政策。

作为一名反对川普的学生，她在日常生活里都是怎么和这些人相处的？面对不同的政治观念她是怎么做的？最后那些支持者又投票给了谁呢？

今年她获得顶级文理学院阿默斯特学院、范德堡大学等学校录取

1.我从红州来

我在田纳西读了三年书。对于许多中国的伙伴和现在的美国大学同学而言，美国南方可能只是一个书上出现的概念。

我曾和高中在宾州读书的小学同学谈起过美国南方，她说她常常觉得南方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位置上和北方不同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我哑然。我是无法反驳她的；因为我自己也能感觉到南方的城市和我在夏天呆过的麻省和加州，氛围上有着很大的区别。但我又觉得她指代的“不一样”和我所感觉的“不一样”是不同的。

田纳西州

在田纳西的三年可能在我人生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一痕。但是，2020年短暂的时光里，我曾经记住的那些美好仿佛支离破碎了。这几个月来，我对田纳西一直怀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我爱她，就像我爱许多住在那儿的人一样，就像那儿的许多人爱我一样。

虽然是红州，但至少在我生活的环境中，我认识的大多数人：老师、同学、同学的家长，都是川普的反对者。区别大多只是在于低调一些还是每天发很多声讨川普的动态罢了。

但其中也会有一两位是川普的支持者。而我的同学们，也多多少少认识一位觉得新冠是5G传播的、或者川普一定能让美国强大的亲戚。

当我在大学的课上做自我介绍时，发现有美国背景的同学大多也是从教育更加发达的蓝州来的。当他们在课堂上十分学术化地提到南方的时候，我总会想到记忆里南方生动的样子，近而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那个天蓝草木青的水波流转的小城，一度成为整个美国每日新冠新增的第一；那个宁静的母校，忽然执意要在新冠高峰的时候举办现场毕业典礼，而几天后真的传出大家互相拥抱、摘下口罩拍照的典礼上有阳性者的紧急通知。

2.支持美国女德的S太太

每次我想起S太太，我就会想起她的笑。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口红总是很鲜艳的颜色，笑起来又精神又真挚。

我最早注意到她的政治立场，是在反对堕胎的艾米·科尼·巴雷特上任新一届美国大法官的时候。我的好友几乎清一色反对巴雷特上任，唯有S太太转发的文章鹤立鸡群：“宣誓就任的巴雷特好美。”“做一个想巴雷特一样的母亲。”

艾米·科尼·巴雷特

后来，选举日前夕，我终于看到了她发的小作文。

她说她投票主要是根据总统和副总统候选人的人格。在川普、拜登、彭斯、哈里斯四个人中，她认为彭斯最具有美德，因为他“支持生命”， 为没有出生的孩子的权利斗争，所以他值得她一票。

最后她还说，“虽然我们的总统确实犯过错，但不是什么大问题。我相信他。”

我当时读完她的小作文，好久都缓不过来。

反堕胎在我的生命里，是一个政治词语。对于从小在中国长大的我来说，对于堕胎权的支持甚至都不需要深刻的思考，几乎一种理所当然的本能。我最早听说反堕胎的理念时，甚至不能相信它的存在。这种保守几乎超过了我的理解能力范围。“巴雷特是什么人，美国的女德班主任。”媒体这样说。

可是我无法把S太太和这样的女德思想联系在一起。

我认识S太太，是因为她是我合唱团学弟的母亲，我们合唱团常常出现的代课老师。她自己就是音乐老师，是几个当地教堂合唱团的指挥。她年纪不小了，笑起来的时候，却总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活力。踩着高跟鞋走路的时候，好像带着风。

有一次，她参加她小儿子的家长日。合唱的课上，老师邀请家长们一起练声。我和同学们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一众家长的声音从台下传来，她浑厚的美声一清二楚。当我看向她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笑着看着台上，红红的口红，弯弯的眼睛。

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那样地突出。

这样的人，我是从没有想到把她和反堕胎联系在一起的。

我承认我是有偏见的。在我的心里，反堕胎的女性，大多是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困在家中，以母职为精神支柱的女性。可是，S太太已经有音乐了呀！她要工作有工作，要名望也有名望。诚然，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可是我那些反川普的美国朋友中，一大半都是基督教徒……

作为合唱团的学生领导和主力，合唱队指挥老师不在的时候，我经常要承担一部分管理的责任，自然常常和S太太打交道。我很喜欢她，也看得出她很喜欢我。每次她来代课之后，无论那天是否有我协助的地方，我们总会说话。她总会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你太棒啦！”她总会夸我，问起我的近况。她经常站在我旁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前倾一点儿头，笑着看着我的眼睛：“你太棒啦！你做的这么好，我真高兴！”

甚至在合唱团巡演的时候，帮忙带队的她也会在大家集合的时候专门来问候我，一天过得怎么样。我作为工具人，被调到低声部之后，第一次她来，下课之后就和我说：“你居然到低声部去了！还唱的那么好。不过，想到是你，我就一点也不惊讶。”

在看到她在社交媒体上为反堕胎发声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常常想到她的笑，想到她把手放在我肩上看着我的样子。想起她对同为女性的我的鼓励，想起她的神采飞扬。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任何种族歧视的行为，她对我的友善和关怀是真的；她对我们朋友圈里的黑人伙伴的友善和关怀也是真的。

当我看见她义正言辞地评论说，生命从子宫中开始，统一堕胎就是赋予女性扼杀她子宫中的生命的权利。我有时候很想打字评论问她——为什么呢？

为什么没有出生的婴儿的权利，会比母亲的权利重要呢？为什么和这个相比，川普的错误也能算作小错误呢？为什么没有出生的婴儿的命运，会比她也温柔以对的黑人孩子的姓名重要，会比深陷新冠大那么多美国人的命运重要呢？

但是我没有问她。

3.这才是真实的美国南方

过去三年，我总是喜欢南方的宁静和单纯。也许是我被学校的环境保护得太好了，又也许是我天生不敏感，有也许我天性健忘，我很少感觉到种族歧视。生活在最不保守的一群美国南方人里，我常常会忘掉我所生活的南方，是书上写着的保守的南方。

我天生不是一个喜欢政治的人。我喜欢南方没有政治味的样子。我喜欢校园里白人黑人亚裔和睦相处、只字不提种族的样子。我不用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强调自己要用“她”作为代词。除了在历史课上，我不用谈起任何和政治相关的东西，我可以不用想起学校外面的环境是那么复杂。不用想起在哪天晚上市区发生枪击案，不出门的时候也不用考虑哪里是黑人社区。

你不问我不说。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回答。

甚至我记得，有一位同学当着我们的面开了亚裔女性的玩笑，当时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冒犯，但是回过头来，我印象中还是那个同学主动帮忙的样子。

这是2020年之前的南方。

田纳西州

假如我从来没有去过美国，我也不会知道种族问题的沉重。但是当我曾经见过这一切，却选择性地淡化的时候，面对2020末，一切都被无限加剧、 放大的局面，那些见到的细细碎碎的东西，我就很难不想起了。

我会想起我因病中断学业，没有奖学金之后就无学可上的黑人朋友。

我会想起我去社区义演的时候，蹦蹦跳跳围观的穷人家的孩子。

我会想起一起在合唱团工作的老师说起她有一次带她学校的孩子去山上玩的糟糕的经历。因为那天很冷，但是她的学生们家里买不起棉衣。

就像在中国许多信息茧房里人不相信有人只能买散装的卫生巾一样。我和我认识的人都是privileged people；有时候只是习惯于对生活之外的事情视而不见。

当然，我在田纳西有共和党的朋友。他在三月的时候还在为川普辩解：川普什么也没有做错啊；新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但在七月，我和他提起学校毕业典礼的残局，他已经表示出了对这些不顾大局的人以及造成现状的人的愤慨。

从一月开始的时候，我们在生物课上谈论冠状病毒，病毒渐渐传开的时候，生物老师呼吁大家记住，病毒是全人类的危机，不是哪个种族的，不是哪个国家的。我还清晰地记得，某天她说道“其实我是共和党……但是你们不要相信川普说的那些。”

有时候我会想，他们投给谁了呢？在他们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有时候会想起更多的没有发表过观点的中学时代的老师，他们想的会是什么呢？

我记得周末在大学的写作中心，我和指导顾问问起大选。我问她：“我听学长学姐们说，我们学校虽然在大蓝州，但也是有一些共和党的同学的。我经常会想，他们会投给谁呢？”

她沉吟了一下说：“其实也和党派无关吧。比如我在麻省州长的竞选中给共和党的那位投了票。所以我想，我们学校的学生也能做出无关政治的选择吧。”

这句话，可能是我最大的慰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