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大黎

陈应时

因为听说广西大黎“每一块石头都有一个红色的故事”，我驾车从湖南桂东出发，经郴州、永州、桂林至梧州蒙山县的汉豪乡，再在老乡的指点下抄近走一段无名路，七拐八弯，翻山越长冲顶，下坡至谷底，终于到了当年洪秀全进入广西第一个开展“拜上帝会”活动的起源地——血色大黎。

大黎镇是藤县最偏远的一个乡镇，与蒙山、平南、金秀三县相邻。我生性好静，喜动嘴不动脚，如果不是因为那份血色的浪漫，我想八辈子也不会跑来大黎——山里人跑去看山，原本就没有太多的激情和念想。然而，当我栖身大黎数日，便完全颠覆了想象。这不仅是一处天然雕饰、美轮美奂的人间仙景，更是一块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热土，我惊叹于它的神奇、它的厚重、它的淳朴。

大黎之神奇，在其山水。

有山则灵，有水则秀，有山有水有人家，这才是生活！

这里原本是异峰耸立，沟壑纵横，老天爷总算青睐于大黎，不知何时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于冷峻中伸出一双温柔的大手，在大山的褶皱里腾挪、抚弄出一块平地来，给大黎人一处繁衍生息的家园。于是，大黎因有山便有了清水长流，有了黎江，这别致的山跟别致的水孕育出了大黎别致的风景，也孕育出了大黎人不一样的生活。

从山上俯视黎江，一弯碧水澄蓝澈底，宛如玉带，穿镇而过，两岸农舍茂林修竹掩映其中，人在画中走，水在画中游，天上百鸟飞翔，水中游鱼可数，那种意境、那种自然、那种灵动、那种心情，恐神仙也不可多得，可大黎人就能轻松拥有。

黎江蜿蜒而下，入蒙江入西江入珠江入大海，大黎人也就随着江水把山货浸润着淳朴带到了山外，然后把满脑的新思想和满口袋的钱，又沿着大海沿着珠江、西江、蒙江、黎江捎回了大黎。黎江还是那条黎江，大黎还是那个大黎，人还是那个人，但回来的人明显感觉多了几分机灵与自信，而黎江与大黎又多了几分美丽与自豪。

大黎之厚重，在其人文。

大黎人世世代代挚爱着自己的家园，朴素、勤劳、友善，可当有人要来侵占他们的家园挤占他们的生存空间时，他们那种大山孕育出来的倔强和勇敢就会在忍无可忍中暴发。

晚清腐败，民不聊生，洪秀全成立“拜上帝会”，大黎如雨后春笋应者云集。金田起义首战告捷，洪秀全、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等各路英豪荟萃大黎，征集粮草，修补兵器，招兵买马，宣传造势，为北上攻克永安州（今蒙山）做准备，拉开了太平天国运动“永安建制”的序幕。

与此同时，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陆顺德四人毅然加盟，被洪秀全分别封为英、忠、侍、来“四王”，大黎就成了“一里出四王”的“四王故里”。

为了铭记这段历史，以史育人，当地建造了有关纪念“四王”的馆、亭、坊、桥等，其中有一座长200米宽9米16孔漫水桥，桥头一亭名叫“四王风雨亭”，六角重檐，古色古韵，亭刻一联：“革命着先声，天国四王从此起；前程思奋迹，过江名士问津来。”以期路人行于桥，坐于亭，学其智勇，效其忠义，忆苦思甜，以古鉴今。

我是听着太平天国的故事漫漫长大变老的，在其众多的将领中，我特别同情李秀成。他出身贫民，只为有口饭吃，便走上了反清之路，原以为他肯定没多少文化，自从看了《李秀成自述》，觉得其文非一般人可比；他一身是胆，冲锋陷阵，屡建奇功，其武直不待说；他舍老母而救幼王，明知回天渺茫还要倾尽全力，其忠有几人可效？他虽然失败了，从天国上了天堂，但仍不愧为一个经天纬地的血性男儿，是大黎的英雄，更是华夏的英雄！

辛亥革命时期，就大黎这样一个山旮旯里竟然有12人加入了孙中山的中国同盟会。

大黎有150多人参加过抗日战争，陆超组建的抗日联军奇袭荔浦，全歼日军大佐和炮队队长等200多名日寇，彻底打破了“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那枚青天白日勋章至今留在大黎人深深的记忆中写满骄傲。

大黎有130多人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其中有半数以上的人壮烈牺牲。在惨烈的上甘岭战役中有个大黎人叫江炳华，他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久战沙场，屹立不倒，带着一生的传奇又投身社会主义建设。

那些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者，有目不识丁的贫苦农民，也有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其中不乏黄埔军校的学员。

如今的大黎，英才辈出，有成千上万人分布在全国各地投身新时代社会主义建设。

大黎之淳朴，在其民风。

萍水相逢皆是客，来到大黎风亦甜。

我深入采访的公司是租用民房办公，房东老太太把企业员工当成了最珍贵的客人，常常把热乎乎的糍粑、粽子、木薯、酸笋等大黎特产让我们分享，我们说要给点钱，她坚决不肯收。看到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她比我们还高兴，仿佛陶醉于我们在夸奖她的手艺。

公司斜对面是一家民营加油站，旁边有一平地用于来往车辆洗车，不管你加不加油，只要把车子往那一停，两位务工的大哥必有一人笑呵呵地走上前来，拿起水枪帮你把车洗得干干净净，从不肯收一分钱，做好事且不留姓名，好久了才知道他俩一个叫梁剑深，一个叫骆寿全。

一条两三百米的街窄窄的，但就干净得很，亦家亦店，陈家烧羊肉，李家闻肉香，江家生小孩，满街沾喜气。这里夜不闭户，童叟无欺，店铺琳琅满目，货物一应俱全，但不管是批发还是零售，经营的基本上是“超市理念”，你根本不用讨价还价。

镇政府与民房挤在一起，要不是有门牌，还真搞不清哪是官府哪是民房。每逢“三月三”这样的节日，除了少数几个值班干部守着大本营外，几乎全部被山民请到家里拉家常、话发展，干群融洽如黎江的鱼与水，外人根本分不清官与民。

社会尊师重教的氛围很浓，老师没有浓妆艳抹，学生满脸天真，校门口除了护送学生的家长根本看不到社会闲散人员，也看不到小吃摊、玩具摊和游戏机。

很有血性的大黎人身上就有一种一心向善的悲悯情怀，他们认为山里的一切生灵都应当跟人一样享受大自然同等权利，因而，没有人捕杀野生动物，哪怕一只山鼠不小心跑进了矿道，也会小心翼翼地施予援手让它走出隧道回归森林。

明明碰见一条大蛇正偷吃家中鸡窝里的蛋，就只拿根长长的混子远远地温柔地敲打地面，提醒它快点离开，且从不直呼其名，而把蛇称为“小龙”，所谓的“过江龙”其实就是百分之百的蛇。

黎江两岸的各种鸟类仿佛家养，成群结对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着方步，看你差不多会踩着它尾巴了，才回转头望你一眼“扑”地一声飞起来，转眼间又调皮地落了在离你一两米远的地方，仿佛在围着你转逗着你玩。

一对恋人正骑着摩托走在山路上，忽然被一双打情骂俏的红腹锦鸡挡了去路，小伙子立马减速，两人大气不敢出，深怕打搅了鸟儿的激情或惊折了鸟儿的翅膀，直到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漫悠悠地走进了路边的草丛，两人才相视一笑，只听女人说：“哈，原来大黎的鸟儿也胆大脸皮厚！”笑声回荡山谷，又引来一阵和鸣。

有一天，我远远地看到田中央有棵树独木成林，走近一看是一棵相思树，书名叫朴树，一群人在那虔诚跪拜，原来当地人把这棵树作为神树，宁可少收几担谷子也要让这神树舒枝展叶。大黎人说，树是有灵性的，只要你心诚，一定能感应到它的荫护和念想。

大黎人喜欢唱歌，许多村民都有像模像样的家庭KTV，农闲时常常邀我们去家里吼上几曲，在我们一展歌喉之际，他们就忙忙碌碌地为我们添茶倒水。

他们把原来李秀成、陈玉成少年习武的河滩建成了体育广场。每到夜幕降临，广场就灯亮如昼，蓝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单杠、双杠等体育器材应有尽有。人们便从四面八方的山山寨寨涌来，打球的、唱歌的、跳舞的、卖小吃的、信步闲游的，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远远望去，广场像天上的街市飘落黎江，人们相敬如宾秩序井然，歌声、笑声、流水声，声声悦耳。

大黎是一部波澜壮阔、永恒不朽的大书，里面写满了大黎人的故事，那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龙母花仙，那千军万马、叱咤风云、惊涛拍岸，那忠肝义胆、易水悲歌、血色浪漫，那红旗漫卷、笑傲江湖、豪情万丈……

一字字，一行行，感人肺腑，催人泪下，那是大黎人饱醮汗水、泪水和血水大写的绝唱。

昔日血色的大黎，如今在红旗下更加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湖南桂东人，毛泽东文学院作家班第九期毕业，现任桂东县作协主席，曾出版长篇小说《官险》《色险》《商险》和文学作品选《遥远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