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寿（男）

1932年9月生 当时住所：北四工头 1998年12月采访

当时我5岁。家里有祖父母、父母和一个婶子，婶子有两个 孩子。全家一共有八口人。当时我家住在天青街[中山南路]古 钵营4号。农历11月13日[12月15日]，上午10点半，日本兵 突然到我们住的三山街来放火。一开始谁也不知道是日本人放 火，街上的年轻男人包括父亲都去外面救火。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才知道是被日本兵杀了。

一天，一个日本兵来找花姑娘，用刺刀把所有看上去像藏着 女孩的地方都扎了，终于找出了两个女孩。那两人是我的远亲。她们是乡下孩子，有力气，经过反抗，都逃跑了。日本兵在追那 两个女孩时发现了我的婶子。婶子当时二十多岁，很年轻。婶 子因为抱着自己还在吃奶的孩子，所以没法逃。婶子知道自己 绝对逃不了，就把孩子交给祖母。

这户人家有3名妇女被强姦，3人被枪杀，1名不满周岁的幼儿被摔死。有2名 女童保住了生命。他们蹲在死去的亲人身边，靠吃一点炒米维持下来，照片中的 这位邻居夏太太14天后才发现这2个孩子，在向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报告才得以 保全生命。《历史图像》，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8辑，曹必宏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

一开始，祖父在最中间的房间 里拿出糖和水果招待日本兵，日本兵把糖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 婶子从最中间的房间带到另一个靠里面的房间去。当时家里的 房间比较长，我们躲在最里面的房间。婶子被带去的房间是用 薄板隔出来的。当时我一个人从木板的小洞里往外张望。祖母 追在日本兵后面，一直在求饶，但日本兵也许是没听懂，没有理 睬祖母，所以家里发生的情形祖母全部都看到了。

后来从祖母 那里听说婶子死了。据祖母说，在日本鬼子动手时，因为婶子反 抗，日本鬼子用刺刀在婶子的胸口和大腿上猛刺了六刀。婶子 终于没了力气，倒在地上。日本鬼子回去后，祖母抱着孩子到婶 子那里去，婶子对祖母说：“妈，心脏痛得要死（大概是因为出血 才心脏痛的）。妈，我想喝糖水。”祖母做了糖水拿给婶子时，婶 子已经死了。

当时父亲不在，祖父又上了年纪，家里没有有力气 的人，只好把大门的门板拆了一扇，尸体搁在上面，放在最中间 的房间里，晚上派人看着。 第二天，我母亲生了妹妹。那以后每天也不停地有日本兵 来找花姑娘，但见到母亲盖的被子后就回去了。被子上沾了很 多血。因为母亲生孩子不能动，所以被子就沾着血放在房间里。

南京下关，日军在焚烧浇上汽油的中国人的尸体。拍摄照片的摄影师， 是日军第16师团辎重兵第16联队汽车兵村瀬守保，他在南京城陷落10天左右 人城的。他回忆说：“尸体穿军服的几乎没有，大部分是穿便服的平民，也有妇 女和儿童。尸体被浇上汽油焚烧，呈现出焦黑颜色，发出刺鼻的臭味。” 《私人从军中国战线——村瀬守保写真集》，日本机关纸出版，1987年版

这样的日子过了六天。幸好是冬天，如果是夏天，婶子的尸 体肯定要臭了。一天，一个年轻的日军来了。我想那个人是个军官或者士官。祖父不会讲日本话，就打手势摆姿势把家里的 遭遇告诉了他。那个人腰里挂着短枪。这个人是少有的好人， 他把祖父带到外面，过了一会儿找到两个有力气的年轻人，带他 们到棺材店，把棺材搬到家里，把婶子的尸体放进去。当时也没 有埋，就放在家里。完了以后，那个人带着祖父，这回是带到蔬 菜店，给了他吃的东西。那以后，因为有他的保护，我们就不怎 么危险了。祖父总是说那个人是家里的恩人。

后来日本兵还是每天来骚扰，母亲觉得不安全，就在深夜带 着我，抱着妹妹，去了有亲戚在的难民区。去难民区的路上经常 碰到尸体跌倒在地。因为是深夜，一开始看不见路，不知道是被 什么绊倒的，倒下后朝边上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尸体。整条路上 不知躺着多少尸体。

难民区是个叫干河沿的地方，在新街口附 近，当时我们住进了一幢还没有完工的房子的阁楼里。 祖母留在原来的家里。祖父去了乡下，靠了亲戚的力量，把 婶子的棺材搬出去埋葬了，埋在中华门外母亲的故乡。 四十天后，我们从难民区回到家里，祖父也回来了。

日军抓获中国军民，用绳子一 个一个绑起来押往刑场。图片来自：《强盗自白：来自日本随军记者的秘密照片》张承钧著

后来， 住在附近的鞋匠到我家，对祖父讲了父亲死亡的经过。他说“你 儿子（我的父亲）已经死了”，还说当时和父亲一起去救火的人都 被日本兵抓走了。因为那次火灾是附近第一次起火，谁也想不 到是日本兵放的火，附近的年轻男人都到外面参加救火。当时 我们住的古钵营又狭又长，木头房子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是中 国典型的巷子，一家着了火所有的房子都会烧起来，所以全部男 人都出去救火了，结果被日本鬼子抓到，他们把连我父亲在内的 三个年轻男人带到三山街的承恩寺关起来。一直关到夜里，不 停地打。拷问的内容是“跟不跟我们走”。我父亲言语不通，就 在纸上写道：“家里有年老的父母，妻子正在怀孕，有年幼的孩子（指我），请让我回去。”除了父亲，另外两个人也说要回家。被抓 的人中只有鞋匠说“跟(日军）去”，保住了性命。当时只有照日 本兵说的去做的人才能活下来。

那天夜里，包括父亲在内的三 个人被带到寺门口杀了。一个人被砍了头，我父亲被刺刀扎中 太阳穴和胸膛死了，另一个怎么杀的不知道。后来，附近的人发 觉是我父亲，就用被子包了父亲的尸体放在门板上，搬到防空洞 里。当时说是防空洞，其实就是从上往下挖个洞、两边有出入 口，可以通气的那种。鞋匠后来去那个防空洞看了情形，父亲的 尸体是在的，但没有另外两个人的尸体。听了这话，祖父托亲戚 把父亲的尸体搬出来。

不幸被鬼子抓住的中国平民。图片来自百度。

那以后，我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坏下去，到我9岁为止，一直 靠乞讨生活。1941年我9岁时，家里的变化很大。4岁的妹妹和 祖母得传染病死了。婶子的两个孩子中，一个男孩进了孤儿院不 久死了，另一个孩子送了人，以后也没有消息。母亲没有钱埋葬 祖母的尸体，嫁给了肯为她付钱的人。家里只留下我和祖父。

日本兵进城前，我家是开裁缝店的，生活非常宽裕。祖父和 父亲都是裁缝。只留下我和祖父的时候，祖父靠给人家做衣服 维持生计，我也跟着祖父做衣服。因为这个缘故，解放后我在南 京北服厂①工作。后来，祖父以高龄去世。 日本兵进南京前正好来了桩大生意，所以没能逃。如果没 有那桩生意，也许就逃走了。 现在和妻子幸福地生活着。已经成家的儿子和女儿也很幸 福。女儿是中学老师，女婿是铁路中学的副校长。孙子们也都 很健康。 ①原文如此。疑为“被服厂”。

本文节选自

《南京战·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南京大屠杀受害者120人的证言》作者:[日]松冈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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