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祥口述:(34)举旗革命(一)

吴佩孚自第一次奉直战争获胜,即目空一切,又和段祺瑞一样,做起了武力统一的迷梦。

北京贿选告竣后,曹仲三被捧上台,他更是意气骄盈,一手遮天,处心积虑地进行着他的狂妄的企图。

此时,他以黄河流域为根据地,攫取直鲁豫巡阅使之职,复伸张势力于长江一带,指使萧耀南占据湖北,齐燮元占据苏皖赣,孙传芳占据福建,更唆使川黔军攻掠四川,勾结陈炯明、沈鸿英牵制广东,驻兵山海关、喜峰口以阻御奉军。

不过,这种种的布置,都是他实施穷兵黩武政策的初步。

可是,在他咄咄逼人的布置之中,已经埋藏了将来失败的因素。原来,此时直系的内部,也因吴之飞扬跋扈而各怀异心,隐然分成津、保、洛三派。

津保派彼此结合,在拥曹抑吴的谋算之下,暗中活动,处处予吴掣肘,使吴难以施展。同时,直系以外的各方,在曹、吴的压迫之下,也在积极地应付与对抗。

关外的奉张锐意整军经武,想着卷土重来;皖系残余的浙卢,处于重重包围之中,亟谋找一条出路,以图自存;而国民革命的领导者中山先生,也正在奋力迈进,进行着倒置的运动。这些,又都予洛吴以致命打击,使其迷梦不能实现。

那时,粤浙奉实行联合,在奉天会议上,反直阵线的三角同盟即告成功,吴佩孚想着迅速地予以各个击破,首先买令陈炯明等攻击广州,并勾结外国势力唆使广州商团哗变,以牵制出发韶关北伐之师。

接着,他又指使苏齐、闽孙合攻浙卢,于这年九月三日爆发了苏浙之战。“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都是第二次奉直战争的前奏曲。

苏浙战争的结果,使得卢永祥败退淞沪,吴之武力统一野心愈炽。我素来主张和平,对曹锟的贿选窃位既深为疾恶,于吴之穷兵黩武尤痛恨已极。目击国势日非,环境险恶,而自顾力量单薄,孤掌难鸣,心里有难言的苦痛。

这多年以来,不断地和国民党朋友往还,中山先生把他手写的建国大纲命孔庸之先生送给我,使我看了,对革命建国的憧憬,益加具体化,而信心益加坚强。

其间,徐季龙先生奉中山先生之命,常常住在我们军中,教育总长黄膺白先生及其他国民党友人亦过从至密,他们都多次和我商洽反直大计。

这时,眼看着第二次的奉直战争的爆发一天天接近了,我一面由于内发要求的驱使,一面为了各位朋友的有形与无形的鼓励,誓必相机推倒曹、吴,缩短这一祸国殃民的战争。因此,除加紧训练部队外,尤时时注意同志的结合。

孙岳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在这里,我要提出孙岳这个人,介绍于读者。他是河北高阳人,字禹行,为明末名将孙承宗之后,是一位老革命党,和王励斋、张溥泉诸先生为好友。

我们曾共谋滦州起义,自那时订交,多年来往来无问,不但私人交谊深厚,在革命主张上亦志同道合。

读者当还记得我停兵武穴时,他奉了曹仲三之命,来说我开向湘西的一段。现在,我再补叙一下他的身世。

他为人慷慨义气,豪迈倜傥。光绪二十八年,他在保定考秀才,得识一落户河北易县之满洲人,相交数日,无话不谈。谈到当时政治的腐败,那人道:“我来应考是万不得已。我是满人,我若参加革命,谁也不肯信任我。你何苦也来弄这个?”

孙闻这话,如当头一个晴天霹雳。这回榜发,得了案首,益发觉得功名之事,毫无一点意味,从此常在茶楼酒馆饮酒作乐,徜徉自得。

一天回家,于途遇一须发皓白的老者,穿一身破衣,拿着钵子行乞,但细看神情风度又不似穷苦人。因问道:

“看您样子不像个要饭的,却为何至此?”

老者见问,下泪,自说是蠡县人氏,原是富有之家,因有同村一个地痞,是个天主教徒,忌其家财,诬告他为义和团,致倾家荡产,弄到今日地步。

孙二哥听说,大起义愤。请老者住到他家,好好款待。派人到蠡县打听是实,那教徒倚仗教势,鱼肉乡民,无恶不作。

次日,孙二哥打好包袱,拿一把钢刀,磨得雪亮,和老者说道:“走!我和你同去,我为你一报此仇!”

当夜,孙叫老者在外等候,自己跃身跳过院墙,除暴安良,后又写一信给当地知县,详述事情始末,并详具自己姓名籍贯。

自此,他即出亡外乡,投入陆军学校读书,毕业后任为排长,又升人陆军大学,继为第三镇参谋官,加人民党,努力推翻清室的革命工作。

民国既立,曹仲三把他看作洪水猛兽,百般排挤,使之不能立足,他乃脱离第三镇,心想江南为革命势力所在之地,或许可以相容。

哪知民元到了南京,许多朋友同志,又怀疑他是袁世凯的探子,对他十分歧视,他住在一位朋友家里,一天,有人告诉他,说一二日将有人前来行刺,请他小心提防。

是夜大雨,听到有人敲门,门开,即闻枪声。他在急乱中由窗户跳上屋顶,连过几个屋头,终得逃脱,穿着随身单衣单褂,在金陵大学后面的稻田中躲到天亮。

恰巧此时,有一金大学生出来行深呼吸,见他形状狼狈,以为是贼,孙二哥向他略述经过,请他把竹布长衫给他一穿。那学生非常同情,即脱与他长衫,衣袋中只有一元钱,亦一并送给他以为盘缠。

他出至外面,打算雇洋车到留守府,车夫见他两腿污泥,穿一件不合身的长衫,心里觉得蹊跷,不肯拉他。说了多少好话,并答允给以一元车价,始至留守府找着黄克强先生。

当时数道:“若觉得我有何罪嫌,为什么不明着办我,而竞出此暗杀手段!”黄为之解释误会,留他安心住,孙不肯,由此逃往江西。

到了南昌,见了李协和先生,相见不胜欷歔,李乃赠以四万元,放他庐山垦牧督办之职。(协和先生慷慨义气,后来孙到北方,到处宣扬,以为有眼结识如此好友,为十分自幸之事。)

从此,他即弄寒了心,以为世界上无所谓真是非,因为人们并不能辨别。其所以由革命的志士一变而为颓废主义者,即因为有这番缘由。

这个时候,他正任第十五混成旅旅长,兼大名镇守使之职。

且说这年——1924年——9月10日,我在南苑建筑昭忠祠,举行落成典礼。那天军政各方都派有人员前来致祭。孙二哥先是派了代表来参加。过了数日,天上落着小雨,他又亲自坐了汽车来。相见之后。我说:

“好久不见您了。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说:“上次您这儿昭忠祠落成,我恰好有事,不曾亲来致祭,今天我要来补祭一下。”

我领他致祭完了,走出祠来,陪着他在后面义地中看看。一边走着.一边叹息凭吊。他说:

“嗬!不过十多年,这里已经躺下这许多战士了!”

我说:“长安战死的,河南战死的,各方面的都已经设法迁了过来。他们为国捐躯,落得一忠字,也算不朽了!”

“都是忠义好汉啊!都是精魂忠骨啊!”

我和孙二哥多年相契,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此时即笑着和他打趣道:

“他们死了,能得忠骨之称。孙二哥,将来您百年之后,人当如何称您?”

“那不用问,”他笑着答道,“像目前的这样的干法,一个不折不扣的军阀罢了!”

“您统兵数千,坐镇一方,为什么甘心?”

他哈哈大笑起来,停住脚,说着话已走到坟地中间一座草亭跟前,即同进去坐下。我于是正式说道:

“目前闹到这个局面,我想稍有热血良心的人,没有不切齿痛恨的。我所辖的虽然名叫一师三混成旅,但实际还不到三万支枪。处此境地,未可莽撞。但我们必须努力,把这一批祸国殃民的混账东西一股脑儿推翻,不然的话,如何对得起自己?如何对得起我们创造民国的先烈!”

“焕章老弟!”孙二哥十分恳挚地和我说:“您若是决定这样干,我必竭尽力量相助。此外,还有胡笠僧、续西峰他们,也定然愿意和我们合作的。我可以负责去接洽。”

我故意说道:“您提胡、续他们!他们如今有了禄位,有了金钱,怕不见得肯和我们干了吧?”

“这个大大不然,我知道他们,比您清楚得多。他们现在河南,实际上是郁郁不得志,对曹、吴的做法,早已深恶痛绝。何况他们都是老革命党人,更何况他们和您我有如此交谊。横竖直奉马上就要干了,我们有的是好机会。我们先布置一个头绪,待机行事,必有把握。”

当夜,我们详商良久,说定由他去和胡笠僧他们接洽,待胡那边来了人,再商讨第二步办法。谈着话,我的随员在旁边给我们照了一张相,作为筹议事情的一个纪念。

孙二哥即于当天欢天喜地地走了,大约过了两个星期,胡笠僧那边派了续西峰来,我在旃檀寺兵营会见他。我们已经熟识多年,此番相见,更觉得欣慰。

续西峰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坐下来,寒暄数句,他即低声要我屏退左右,并起立把门关上。我知道孙二哥接洽之事已有头绪,却看他如何说法。两人坐定,他即开口道:

“有几句话,今天要和您细细一谈。您是一位创造民国的革命者,尤其在陕西河南的时候,我们在您的领导指挥之下,为国家效力。我们曾同过多年生死患难,想您一定能够推心置腹,完全相信我们。我们今天就说革命党的话,开门见山地说,您说好不好?”

西峰是个热血赤心的朋友,说到这里,把跟睛望着我,十分恳挚地继续说道:“今天见了您,我心里是说不出的兴奋。我常常想,我们在家里,不短吃的,不短喝的,出来做事,就为的是献身革命,救民救国。可是而今事实却大大相反,我们不但不能造福人民国家,反倒做了祸国殃民者的走狗,唉!唉!我们太丧了良心,太丧了良心!”说着泪如雨下,呜咽不止。

我一时也非常激动,因说道:“您这几句话是心窝里掏出来的,说得太好了,太好了。我还有什么话说!您来的时候,笠僧弟说了些什么呢?”

“笠僧的意思是完全听您的命令。只要您肯带着我们打倒这般祸国殃民的东西,你说怎办,我们就怎样办。原先,笠僧对您这边的情形还有些不了解,这回孙二哥去了之后,我们才完全了解了。现在笠僧特意派我来接洽一切,只有一句话:就是绝对听您的,毫无半点含糊。”

我说:“西峰弟,您既如此说,我们公是公,私是私,我也有几点意思。要和您开门见山地谈一谈:

第一,吴佩孚为要打倒异己,为所欲为。对奉战事目前已至一触即发的地步,这种战事,我们誓死反对。吴若有命令给你们那边,你们万万不可接受。

第二,我们须利用形势,相机而动。将来我们若果成功,必须迎请中山先生北来,主持一切。他是中国惟一的革命领袖,我们应当竭诚拥护。否则我们就是争权夺利,不是真正的革命。他的建国大纲您读过没有?把这个细细读一读,才知道真正的民国是怎回事,真正的革命是怎回事。

第三,纪律是军队的命脉,有之则生,无之则死。我们既拿定了决心,此后即当严整军纪,真正做到不扰民不害民帮助民众的地步,否则我们决不能成功!”

我郑重地把话说完,他都一一答允,说回去就完全照办。并且要求派送人员到南苑来进我们的教导团。后来,一共选送了一百数十名学生前来入学,国民军第一军中有第二军学生者即是此故。

过了几天,胡笠僧本人也来见面一次。预先约好了时间,在晚上九点钟,他秘密地来了。他说:

“您叫西峰说的那三条意思我们都完全依从,尤其请中山先生主持大计的一条,是再好没有。不过,我们队伍的素质,您是清楚的,在火线上拼命,还可以乱七八糟地拼一气;

若是派令进城,必定不能谨守纪律。那时若出了事,我怎样对得起人民,我只有自杀一条路。至于打仗拼命,您不要顾忌,看着哪里险,您就派我上哪里去。您只管给我命令,我们愿意赴汤蹈火!”

我说:“老弟!你有这几句话就够了!”

经过这几次接洽,以后经常奔走两方者,在胡笠僧方面,有刘允丞先生等:在孙二哥方面则有王励斋先生,随时不断地往来,联络日臻密切。

黄郛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这时,教育总长黄膺白(黄郛)先生常来南苑为我们讲话,前已言之。有时讲演完毕,就请他同坐,闲谈时事。黄为人有胆有识,热血忠诚,日子一久,越谈越是亲密,甚至无话不说。

一次,我们谈到贿选和曹、吴的祸心,相对欷歔。他把大腿一拍,说道:

“只要你有办法,我一定跟着你干!”

于是我说:“请您严守秘密,我们不久将有大作为。那时请中山先生北来主持,您等着吧!不久的将来定要请您帮忙的。”

他听说此话。欢喜极了。

这时,我驻在南苑,除勤练部队而外,仍按照我的本色,作些裨益地方的事情。其中,最使我发生浓厚兴趣的,就是栽种树木。

我将南苑隙地,划成若干区,分配各营种树。所种树类不一,一区专种核桃树,一区专种李树,一区专种梅树,等等。技术方面,请了一位韩安担任指导,树苗下土,浇上马粪,后来都长到八九尺高,蔚然成林。

尤其是孙连仲所种的一区核桃树,大约由于培植得法,到第二年四月间显得特殊繁茂,一片青葱翠绿,好不美观。

自南苑经大红门以至永定门大路两旁的地方。我派由第二十五旅旅长宋哲元负责栽树,所买树种皆八尺高,二寸粗,人土二尺半,每棵只价八大枚,头年冬三九天气栽植下土,次年春天即发芽,比春天时栽植更要好些。

现在,这些树都已成林,每棵至少可值百元钱了。栽种树木,必须有专家指导,否则难有成绩。在北平,六月天气移栽六七尺高一二寸粗的大树。也照样地能活。

我在南苑租住李星阁的屋子为寓所,院中没一棵树,迁入时已是四五月,大家都以为不宜于栽树了,我却不管这一套。买来8棵槐树,每棵3元,栽了下去,结果活了7棵。

六月间栽植葡萄,亦可活,我也尝试过的,我所领教的所谓专家,只是不识字的粗人,并无科学的训练,不过经验丰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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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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