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小酒馆



雪日里的林业小镇,深深地陷于两山之间的峡谷。冰冻的山水河、南来北往的火车、白雪覆盖着的公路,都在这条峡谷底下逶迤穿过。

仰视两侧连绵驰骋的雪山,都是黑龙江鼎鼎大名的名山名岭(全国48%的木材产量,就出自这里,这里曾是亚洲最富庶的地方),山高人小,仰为观止,不禁热血壮怀。

一身霜雪的火车,在峡谷里一进站,漫天的大雪就舞疯了,“大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恐蔽山林”,像要把深陷在峡谷中的林业小镇填满似的。

羁旅行役,下了火车,想到的第一宗大事,就是立刻找家小酒馆,呷点热酒,颠几个炒菜,以慰饥肠辘辘的肚子。

林业小镇不大,于北风长啸、大雪甫落之中,弥漫着寂寞。如此,反而显得小镇风格别具:一幢一幢的老式木刻楞房子、木板障子、雪地里蝶泳一样奔跑的狗、黑黑行人揣着手走在白白的大雪里,均款款入画。

镇街上的雪,已落有一尺多厚了,走一步,一个大脚窝!须拔着脚,拧着身子,摆着胳膊走。

喘着粗气,行不足五十米,就感觉到雪已经挤渗到鞋里了。那种湿凉的滋味,已通过脚趾,传遍全身。

镇街两旁大覆顶的小酒馆并不算少(大约是临近火车站的缘故),一律是低矮的简易泥房,都挂着火红的幌子。布满累累厚霜的玻璃橱窗上面,都贴着“正宗粮食酒”的彩字。

抬头见这一家的牌匾写道:“东北大勺”。吊出的短额竖匾,书“杀猪菜”三个血字。觉得霸气里透着温馨之美,便推门进去。

进门头一宗,就是跺脚上的雪、甩皮帽子上的雪。

老板娘拿着笤帚,上上下下,连脖子带脚,一顿抽打,疼得我直缩脖子。女人则呵呵地笑。

都弄利落了,才大哈腰,拧净了冻鼻涕,再用手使劲儿搓暖了脸,才看清小小的酒馆里,并没有客人(大雪咆天的日子,难怪)。只见迎面的火炕上,有四个半农半工打扮的爷们儿,正盘腿坐在炕桌边,用一副旧扑克牌,玩“押宝”。每人面前,都有一堆脏污的零钱。老哥几个愣愣地瞅我。

我点点头,冲他们迷人地笑了。

出门不仅要自信,逢人还要常笑——这是走南闯北的爷爷告诫我的话。

老板娘热情地说,脱鞋上炕里。然后,又冲火炕上那几个爷们儿喝道,你们都下来!下地玩!

几个爷们儿立刻收拾零钱,找鞋下炕,挪到地上的那张桌子上,东西南北,分别坐下,哗哗洗牌,重新开局。

几位的眼睛一直也没离开我。

炕桌立刻被老板娘重新擦净了。

我脱了外衣,脱了鞋,将鞋提到火炕边的小炉台烤上。然后,才盘腿坐在炕桌前,吸烟等着。

炕炉上坐着的大水壶,正呼呼地开,往外喷白汽,蒸汽机车一样。

我立刻喊道:老板娘,来壶热茶!

地上赌钱的大眼睛珠子听了,立刻冲脏布帘子里的灶上喊,快点,冲壶热茶!

好嘞!老板娘在脏布帘子里应着。

大眼珠子冲我近便地说,老娘儿们缺心眼儿,你等一小会儿,茶水立马就上。

大眼珠子又问,爷们儿是刚下火车吧?这么大的雪,火车没晚点,可不易呀。

我笑着点点头。又指着火炕下面喊:老板娘,再给火炕加点柴禾,烧热它!

大眼珠子再次抻长了脖子,冲脏布帘里喊,二孩,妈了个巴子,你干啥呢?快去,上后院抱捆柴禾来,给火炕续上。

“二孩”显然是个儿童,在布帘里头脆脆地应着。

我冲着赌桌上的老几位,再次甜蜜地笑了,老哥几个,玩多大的?

老几位都呲牙笑。

大眼珠子说,小钱儿,三角两角的,挂点小彩儿,白磨手爪子玩不起来啊。

我理解地点点头,心想,这么说,都是闲人啦。

热茶上来了。

粗瓷茶杯的碗口,硷硷巴巴的,狼啃过似的。一品,茶叶太次,就是锯末子!好在热得很,转着碗,一层一层地揭皮儿喝,舒服。

老板娘不错。福相!大个子,宽身板子,大胯骨,大屁股,大奶子,大脚板子。结结实实的。估计一镐把也打不倒她。

老板娘问,先生,想整点啥吃?

我一愣,林业小镇也称“先生”了,看来世界太小了。

那边的大眼珠子,冲女人又嚷了起来,啥先生先生的,像招呼算命的似的,就是爷们儿!

说完,又讨好地对我说,爷们儿,你说我说的对不?

老板娘本想冲大眼珠子发作(估计大眼睛珠子是她男人),见我点了头,就笑着对大眼珠子说,就你会说,仔细点儿,哪天我非把你腿打断了不可!

大眼珠子立刻涎着脸说,腿打断了,咋下蛤蟆操哇?说完,冲我挤了一下眼儿。

赌桌上的老哥几个,都喷着气笑了。

我垂下眼皮间,有酸菜炖肉没有?

老板娘说,有。

酸菜咋样?腌的烂没烂?

可利整了,脆生生的。

我说老板娘,酸菜挑里头的心儿整。五花三层的肉片,也先用开水走一下油。汤里再放点宽粉条子,少放!别弄多了。是不是土豆粉?

老板娘说,指定是土豆粉!

大眼珠子一旁诚恳说,还是咱当地的土豆粉好。关里的地瓜粉,吃着烧心。

我叮嘱说,盐可得少放。酸菜炖肉弄咸了,没法吃。再放点冻豆腐。

老板娘问,撂点儿花椒不?

少放!要不麻舌头。

还来啥?

炒一盘干豆腐——

干豆腐尖椒,对不?

对。嫩点炒着。汤大点没关系,再放点蒜末提味儿。

那边押宝的刀条脸说,这位小爷们儿是个内行!东北有两样东西最吃水,一个是干豆腐,一个是土豆。水放少了,牛粪排子一样。

老板娘问,再来点儿啥?

炝土豆丝儿。

中!

我指点着说,土豆丝细点切着,用瘦肉丝炒,加点红辣椒末。豆油也大一点。千万别放大油,放大油我不给钱。行了。就这些了。

就仨菜?老板娘吃惊地问。

够了。

老板娘说,仨菜不好,出门在外的,还是成双成对的吉利。

那就——再加一个咸鸭蛋!

地上的刀条脸推荐说,小爷们儿,要咸鸭蛋不如要盘血肠,杀猪菜嘛,整这个菜多好。

我说,是吗,好!听你的,就整这个。

老板娘问,酒烫多少?

是纯粮食酒么?

那边的大眼珠子又嚷了起来,是纯粮的!小爷们儿,你一喝就知道了。

好,那就烫——四两。

主食吃啥?

有什么?

饺子、米饭、面条,还有大饼子,大渣子粥,看你得意哪口了。

饺子是什么馅的?

随你。你说了算。蘑菇馅也行。

大萝卜怎么样?

中。羊肉是吧?

我立刻冲老板娘竖起了大拇指,称赞地说,对!明白人。

大眼珠子说,羊肉配萝卜,上山骑骡子,这都是有数的。

老板娘进灶上忙活去了。

脏布帘子里,盘子声、盆子声、切菜声,乱响不停。

我冲老几位迷人地笑着问,今儿个,谁赢了?

大眼珠子发着牌说,互有输赢。都是小意思。消磨时光。

刀条脸问,小爷们儿,从哪来呀?

省城。

是干部吧?

我笑着说,乱弹琴。干部能自己跑到小馆吃饭吗?

大眼珠子一听,叭一摔纸牌,说,说的太对了!当干部的有的是人请。革命的小酒天天有嘛。

另外几个爷们听了,都赞同地点起头来,议论说,干部嘛,要不咋叫干部呢。

我甜蜜地笑了,又冲脏布帘里的灶上喊:老板娘,有朝鲜辣白菜,再给我弄一小碗儿。滴上点香油、味素。

脏布帘里的老板娘答应说,知道了。

二孩把火炕续上柴禾之后。炕面子立刻热了起来。坐在炕上就感觉舒服多了,腰也软了。

窗外,大雪仍在疯下个不停,整个世界全都是白的了。

心里暗想:雪再这么下下去,恐怕连火车也通不了。

血肠、朝鲜辣白菜和干豆腐尖椒,先上来了(没想到菜盘子这么大!到底是黑龙江啊)。酒也是热的,嘬一口,心窝窝里便有了游子归乡的温馨感了。

老板娘解释说,土豆丝切完了,得放水泡一会儿,泡去淀粉,不然,炒了不好吃。

我说,鞋还没烤干呢,不忙。我先吃着呗。

对,先慢慢吃着,

老板娘回灶上时,冲大眼珠子喊,别光耍钱,放点音乐让客人听听。这个老不死的。

大眼珠子半起身,很真诚地问我,放吗?

我说放呗。

大眼珠子立刻走到那台廉价的音响旁边,挑起录音带来,并回头问我,小爷们儿,你愿意听啥?

我说,杀猪菜、喝小酒,听二人转嘛。对不对?

大眼珠子高兴了,连说,妥妥妥!

赌桌上的刀条脸一边洗牌,一边美个滋儿地哼起“二人转”来:“我这里心急火燎把二妹等,猛瞧见那边站着一位女花容。两条娥眉弯又细,一对杏眼水凌凌。桃花粉面樱桃口,浑身穿素没挂红……”

估计,刀条脸年轻时也是个开朗爱唱的人儿。

音响里的二人转唱起来了,是一段儿幽默的东北地方神曲儿。刀条脸立刻不唱了,音响里的“大神儿”唱道:

哎——哎嘿哟喂。

打起大鼓站台前,

今天人客来得全。

今天休息没啥事儿,

来到一起咱们扯扯淡哪

哎唉哟喂——

……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都把门关。

喜鹊老鸽奔大树。

大道断了车和辆,

小道断了行路难。

十家倒有九家锁,

只有一家门没关。

烧香打鼓—我请神仙哪

哎唉哟哇——

……

请仙姑给我断一断,

咱今后,是经商,是务农。

是行医,是做工——

东西南北,往哪行啊

哎唉哟喂——

……

刀条脸一听,噗哧一声笑了,说,转向了。

大眼珠子回到桌前,老几位又押起宝来。

……

款款地品咂之间,见西墙上挂着一杆老式猎枪,就笑着问大眼珠子,爷们儿,你还爱打猎呀?

大眼珠子说,嗨、嗨、嗨,老皇历啦,都过去了。现在,除了做梦放几枪,都停啦。

我来了兴趣,爷们儿,你说,这森林里头,什么动物最厉害?

刀条脸一旁笑了,对我说,小爷们儿,这你可考不倒他,他是这一带有名的老炮手了,林子里的野牲口都认识他,见他撒腿就跑。让他说让他说。

大眼珠子说,这个最厉害的,这样说吧,叫作“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最厉害,像林业局的一把手,虎熊都惹不起它。

说完,那老哥几个别有用心地笑了起来。

那么,森林里最灵敏的动物呢?

大眼珠子说,有哇。像鹿的耳朵,熊的鼻子,鹰的眼睛。熊的鼻子,能闻到几百米以外的东西,顺风能闻千米。鹰的眼睛就不用说了,在高山尖上,它也能看见藏在草案子里的兔子。不过,要说最灵敏的,还得数鹿。鹿行动最谨慎小心,哪怕是旁边飞过一只小鸟,它都机灵地竖起耳朵,生怕遭到袭击。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鹿有千年寿,步步担忧愁”哇。

你没少打鹿吧?

敢情。大眼珠子得意地说。

刀条脸说,他是大小兴安岭第一杀手!死在他枪口下的野牲口,不上万也差不多啦。

大眼珠子略有点羞涩地说,那都是牛×小伙儿时候的事啦,现在不行啦,老灯台喽——

说着,大眼珠子竟感伤起来,扭头望着窗外。大眼珠子看着窗外发了疯的大雪说,早先,这出门口就是大森林,红松、云杉、紫杉、落叶松、杜松、黄菠萝、水风柳、白桦、黑桦、杨、柳、榆,满满的,阳光都照不进来。出屋门不小心,脚绊在门坎子上,一头就撞在大树上了。那时候,你冲林子里头随便放一枪,准能打着点啥。现在可不行喽——

大眼珠子感慨地说,人生在世,转眼就是百年哪——

我不觉摇了摇头,想不到这老人的内心还挺脆弱的。便岔开话头,问刀条脸,爷们儿,林子里蛇也不少吧?

刀条脸说,多的是。松花蛇、土球子、青蛇、草蛇,不稀罕。伏天,蛇都盘在枯树上、朽木桥上,一盘一盘的,跟草帽似的,在那儿晒太阳。赶着春天下过雨,蛇都钻到朽木洞里去了,你整个小鱼钩儿,绑在一根木杆上,伸到朽木洞里,往外一拽,一定能拽好几条出来。

好吃么?

蛇肉跟小鸡肉似的,贼香。

大眼珠子转过脸来,对我说,真!他说的不假。

老板娘端着一大碗酸菜炖肉出来了。

刀条脸说,不信,你问我这个妹子,当年她就没少吃我抓的蛇。

老板娘说,抓几条小蛇儿,见谁跟谁吹。你们呐,越老越没出息了。

老哥几个又笑。

盛酸菜炖肉的碗也太大了(哪买的碗呢),像锅似的!别说一个人吃,就是仨人也吃不了哇。

夹出一片肉,仔细审看,五花三层,果然漂亮!热热地槽到嘴里,呼噜呼噜,一嚼,值!

又冲着灶上喊,老板娘,拽头大蒜,拍一拍,兑点大酱,好蘸肉片吃。

好嘞。老板娘应着。

我对大眼珠子称赞地说,做得好,味正。又说,我先搂一会儿菜,祛祛骨寒,然后,再听爷们儿讲。

见我呼噜呼噜地吃,老哥几个,一个个,表情复杂,或有诸多感慨也未可知。

酸菜很脆(真用的是菜心儿),冻豆腐也好,粉条煮得不软不硬,有嚼头。老板娘指定是下功夫了。

搂足了,胃也舒坦了,叭一声,放下筷子,聊吧。

——这也是东北行脚人的文化呀。世界的事情,想传遍普天之下,行脚人功不可没。

我对大眼珠子说,爷们儿讲讲打猎的经验呗。

大眼珠子说,讲规矩,可多了,像这个“上打毛子,下打皮,不远不近打肚皮”,像“秋天的野鸭,钻地的鸡,立冬的狗子,开江的鱼”,像“春天在沟塘,秋天在岗上,十冬腊月在二肋上”,像“南方的雁,北方的蛋,中间直往天上看。”这都是有数的。在林子里放枪,没两下子是不行的。

我问,看电视剧,那些个半夜在林子里叫的,都是啥动物?黑乎乎的,我一直没整明白。

多数是猫头鹰,也有抱子。它们都是看到什么才叫,吓唬别人,也给自己壮胆儿。

大眼珠子问我,小爷们儿,进山打过猎没?

我说没有。

大眼珠子笑着说,怪不得。

我立刻自信地说,没间题,有机会,我还是要到山上打打猎的,玩一玩。说到底,咱也是东北人嘛。

大眼珠子拉着长声说,小爷们儿,你可没机会了,野兽都迁走了。不少都迁到国外去了。这儿它们活不下去了,林子差不多都砍光了。东北虎、马鹿、花鹿、紫貂、璋子、青羊、狐狸、黑熊、野猪、狍子,还有飞龙、天鹅、杜鹃、山鹰、鸣雁、白鹤,都走啦,恋家的不多啦。动物跟人一样,活不下去,就闯关东啊。

另外老哥几个,听了,也唉唉地应着,低头叹气。

……

炒土豆丝上来了。

土豆丝炒得不错,上档次!放上辣椒末,油红油红的一盘,瞅着就开胃口。拧一筷子送到嘴里一嚼,浑身的血流,像野马一样立刻奔腾起来了。

连着吃了几口才放下筷子。然后,又冲着老哥几个迷人地笑说,先抽棵烟,歇歇气儿。

先自己点上了一支,又分别扔给仁爷们儿每人一支。

都美美地吸了起来。

古来,东北人猫冬,就是赌钱、狩猎、抽烟、生孩子、侃大山。再就祭山神、跳大神

——现在,人心不古了,社会发展了。

大眼珠子介绍说,这几个老家伙,都是林业的,这附近开酒馆的,也都是林业的,算是自谋生吧。

他指着身边的一位说,这位,是扛大木的,领号的,头杠……

这位立刻哼起一句号子:哈腰挂么嘛(另外仨爷们儿,立刻应上:嘿哟),哥们儿兄弟直起腰哇,老婆孩子一肩挑哇……

我就笑。

大眼珠子接着介绍,这位,是油锯手,最多一天能锯倒上百棵“崩松”。

这位马上对我说,小爷们儿,这老东西是骂我。真的。

大眼珠子指着刀条脸说,他是拖拉机手。我也是油锯手。老哥几个都是同乡,山东莱阳的。

一块闯关东来的?

对。当时都十六七岁。

刀条脸立刻用鲁腔,有滋有味地哼唱起来,并用手在大腿上打着拍节:

家住山东莱阳本姓孙,

翻山渡海到东北来挖参。

三天吃个喇喇蛄,

你说寒心不寒心?

亲戚朋友寻找我,

顺着古河往上寻。

……

紧接着,刀条脸又顽皮、欢快地唱起另一首歌:“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大眼珠子叹了口气说,扯呢,哪有什么大森林啦。大小兴安岭上的林子,一眨眼,不到五十年,快砍净了。

真么?我问。

大眼珠子说,小爷们儿,你是看不见哪,山都被大雪覆盖着,里头都是秃山!唉,我们这一代人哪,把重孙子的饭都给抢着吃啦——

说着,大眼珠子定定地瞅着墙上挂的那杆猎枪,自嘲起来,哼,这枪,现如今也是聋子耳朵——空摆设啦。

小酒馆里的气氛沉重起来了。

老几位都勾头坐在那里,闷声不响。

炕炉上的大水壶,依旧呼呼地开着。二孩又用舀子给它加水了。

大眼珠子看着窗外的飞雪,灰心地说,当年不少来这里闯关东的山东人,现在又回老家了。这儿的树都砍没了,没闹头啦,走人啦……听说,那头政府都给安排得不错嘛……

另几位也应声说, 是, 是, 也听说了。

我问,那他们的儿女也都跟着走了吗?

大眼珠子说,子女倒是没走,不过也离开林业不少了。工资开不出来,老的能挺住,年轻的不行, 都出去闯世界去了。我那个儿子也是。这不,留个小孙子,我们老两口子给养活着… …

植树哇! 我说。

刀条脸说, 小爷们儿,晚喽。再说,人工种的树也不行,就是好看,唬人, 瞅着绿油油一片,不成材。一开春,树朝阳的一面儿化了,背阴的一面儿还冻着,就像往生玻璃杯里冲开水,叭一家伙, 就从中间裂开了!就得早早地伐,做建筑上用的脚手杆子还行。

顷刻之间,大眼珠子的眼睛里已经蒙上泪水了。

我心里说, 这爷们儿是动感情了。

大眼珠子说,树就得杂生,那是它们的命!

老板娘出来,生气地喝住了他们的话头,说,行啦! 整天见谁就跟谁说这个,丧不丧气呀?林子没了就没了呗,啧啧啧,瞅这几个老没出息的, 没了林子就像死了亲娘老子似的。饿着你们谁啦? 啊? 我就充满信心。

老板娘说完,对我说, 是不是小爷们儿?

我淡淡地一笑,未置可否。

大眼珠子抠净了眼窝里的泪水,笑了说,对对对,还是夫人说的对。来来来,老哥几个,咱们接着押。

……

等饺子的时候, 我看到火炕上扔着一本《治危兴林宣传提纲》,显然是被撕来做卷烟纸用的, 便拿过来闲看:

由于采伐量过大,可采资源接继不上,迫使相当一部分林业局采伐中龄林,如果继续下去,森林资源恢复更加困难,甚至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

……按此推算,只能采伐六年半。目前已有××个林业局可供采伐利用的资源基本枯竭。

……反之,不尽快调减产量(木材产量),到本世纪末将基本无木可供。

……森林资源减少,森林覆盖率降低,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对调节气候、涵养水源、防止水土流失等维护生态环境……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森林资源锐减,已使城市风沙旱涝等自然灾害频率增大……

我的天哪!

……应冷静地看到治理“两危”的许多有利条件,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社会责任感,以献身林业的精神,努力奋斗……实现“两个良性循环”,(森林资源和企业经济的良性循环),使全国最大的森林工业基地焕发青春……

包得像小肥猪一样的饺子上来了。

看着又鲜又嫩的羊肉萝卜馅饺子,心里竟不无自嘲地说:在下,整个一酒囊饭袋呀——

草草地吃过了,见窗外的大雪仍然没有减弱的迹象,又见那老几位正赌得如醉如痴,已没有聊天儿或感慨世事人情的气氛了,他们完全沉迷在赌博游戏之中,专心致志地占卜自己一天的好运气呢。

我想,该算帐,走人喽——

推门出去,地上的雪竟有两尺多厚了。一脚下去,俨然踏进深深的陷井里。

走在迷天的大雪里,不禁让我想起金圣叹临刑前叹咏的四句诗(那日,也是满天大雪):“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日太阳来做吊,家家檐下泪珠流。”

再仰头看峡谷两侧的名山名岭之类,果然,一切都被大雪掩盖着。

雪山雪岭,送到外地人眼里,除了好看,还会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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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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