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湖湘的春天里

作者|刘静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由盛转衰,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夏州发生暴乱;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汴州爆发兵乱;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徐州再生事端,吐蕃、回纥更是乘机劫掠吞并。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正在动摇大唐王朝的统治根基,佛老学说的泛滥更是步步紧逼儒学的仁义安天下之道,王朝与儒学岌岌可危。

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锲而不舍的韩愈,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年冬天,长安传来了他通过铨选的消息。次年春天,被任命为国子监四门博士。此时,自韩愈贞元二年(公元786年)初入长安考试,时间已过十五年,终获一席施展才华之处。从困境与挫折中走出来的人,要比常人多几分坚持,多几分勇敢,更多几分执着,因而他迫切希望革除时弊,倡导古文、致力于儒学复兴,更致力于唐王朝的中兴。

正是因为他的执着给教育事业黑暗的中唐注入一针强心剂,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黑暗的中唐天空,让当时的教育事业在“安史之乱”后又一次焕发出勃勃生机。只是,长安的春天如此短暂,中唐的复兴也只是昙花一现,命运的齿轮仍旧按它的轨迹不为人觉察地缓缓转动。

春寒

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的冬天,迈入仕途两年的韩愈被举荐担任监察御史,察举百官、肃整纲纪。就在此时关中大旱,饿殍满地,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百官亦迫于皇亲权贵,无人敢言。面对灾情,爱民如子的韩愈心急如焚,纵然是历经四次进士考试和吏部考试,苦熬十多年才刚刚迎来起步的仕途,但面对朝廷权贵颠倒是非、欺瞒不报,在百姓的哀怨中粉饰太平,刚直清正的他不顾个人安危,更不顾前途命运,为民请命,进表上疏《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信中他说明事实真相,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使百姓能勉保性命。“臣至陋至愚,无所知识,受恩思效,有见辄言,无任恳款惭惧之至”,其字字泣血,句句真情。可此次上疏反遭权贵谗害,体恤民生的热血韩愈被专意聚敛的唐德宗远贬阳山。

次年春天,三十五岁的韩愈在赴任阳江的途中来到汨罗江。他依稀记得九岁时随长兄南下,辗转于湖湘,第一次经过了波涛壮阔的天堑长江,跨过了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当初原以为再会遥遥无期,却未曾想到,仅仅两年后,长兄便在韶州去世,又跟随嫂子郑氏扶柩北归故里,重经洞庭湖。湖湘连绵起伏的群山、一望无际的平原,奔流不息的江河与浩瀚无际的湖泊,在年少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即使长兄一心为国却横遭贬谪,客死他乡,但他绝不“退之”,忧国之心在年幼的心中更加坚定了。

时隔二十四载,历经沉浮,这片古老又年轻的大地,依旧万物风华,朝阳与星空弹响着日月的变奏。此时满腔忠诚却悲观失落的韩愈特意来到屈原当年的流放地,心绪颇不平静,感慨万端,遥想屈原贬逐,披发行吟泽畔,形容枯槁,此时的自己正如昔日之屈原,忠而见疑,信而被谤。历史周而复始似乎永远在嘲弄着执着于改革政治、不肯与世同流合污的志士仁人。

他看不见汨罗江的万顷碧波与水光潋滟,只知两岸猿声愁怨。江中鱼儿狂跳,波涛滚滚,翻腾不已,像极了他此时此刻的愤愤不平。尽管到了汨罗,欲寻屈原遗迹却不可得,祭奠之物竟无处置放,满腹心事更是无处倾诉;徘徊于湘水边:

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

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

——《湘中》

带着倔强与坚守离开汨罗,韩愈一路南下,行至郴州永兴。便江,绵延百余里,像一条优美的彩带,映带着两岸红岩绝壁与田园美景,风光旖旎,美不胜收,也许是连日赶路的疲惫,抑或是这绝美的风光,谱写着白云卷舒与水韵清奇的舒适,韩愈决定在这停憩数日。

一日忽遇雨,泊舟于便江边一巨型天然坦洞,感慨于这宽展幽邃的临水石穴,便于坦洞一处石壁上,挥毫写下“昌黎经此”四字,遒劲有力,气势雄伟,后人摹刻于壁,在湖湘大地的千里烟波中,永存了一代文宗的心迹。

一路走走停停,韩愈的心在湖湘大地之上日渐沉静,行至阳山时,他开始反思半生坎坷的原因,进一步寻求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更对自己的“游、言、行、好恶、喜知名”五方面提出规诫,这大概既是一种反省,亦是宦海沉浮的不屈与坚守。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韩愈明知处境艰难,更知盛世也许终难再现,但依然挺身而出,哪怕面对举世皆浊、狂澜既倒,他也坚定勇敢地走上前,积极以一己之力,对抗这混沌的世态。

春来

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元),德宗驾崩,顺宗继位,大赦天下,韩愈调任湖北江陵府法曹参军,再次辗转湖湘大地。这六七十天,或许是韩愈一生中最为清闲自在的时光,既远离了尔虞我诈的长安官场,又无政务俗事缠身,他于是访郴州,探耒阳,客衡州,谒星沙,游洞庭。

郴之为州,在岭之上,古道悠远,山奇水秀。春夜,漠漠轻烟,春水涨漫,河沙可数,水波无摇,正是叉鱼的好时令。两岸阔远,长长的船缓缓而行,灵动的鱼在火光与水波间游荡,鱼叉干脆利落,一掷而下,哪有逃脱得了的鱼?掷中了鱼鳞!掷中了鱼眼!叉鱼的人争先恐后,语声喧腾,收获颇丰,连舟中掌篙的船工都喜滋滋地唱起了渔谣。而观鱼的人也消遣了岁月,韩愈酬唱吟诗之际不禁吁道:

脍成思我友,观乐忆吾僚。

自可捐忧累,何须强问鸮?

——《叉鱼招张功曹(署)》节选

在这泱泱秀水映衬着湖心岛叉鱼亭里,韩愈暂时抛弃了俗世的忧愁与负担,以至于每到最艰难处,都会忆起这湖湘秀美奇壮的景色。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杜甫去世的那年,韩愈才两岁。但是诗圣的至性真情,仁爱广博之胸怀和忧国忧民之大爱,让韩愈与杜甫惺惺相惜。这年春天离开郴州后,韩愈即泊于耒阳,弃舟登岸,由东门入城,停歇片刻之后,便出北门寻到杜甫墓前,苍松翠柏下,那深挚崇高的爱国之情;那深沉的忧国忧民之心,一点一点拨动着他蓬勃跳动的心弦,

孕其清者为圣贤,钟其浊者成愚朴。

英豪虽没名犹嘉,不肖虚死如蓬麻。

荣华一旦世俗眼,忠孝万古贤人芽。

有唐文物盛复全,名书史册俱才贤。

……

明时好古疾恶人,应以我意知终始。

——《题杜工部坟》节选

哪怕历经半世坎坷,韩愈如同当年的诗圣一般,不曾消磨其诗歌与文章创作之笃志,亦将生命托付给诗歌,推己及人,悲天悯人,仁民爱物,彰显着乱世志士的胸怀和境界。

离开耒阳后,沿着耒河继续北上,前方不远处就是衡山。湖湘大地上,衡山威镇炎方,为南天之雄,云封雾绕,高不可攀;衡岳神封司天王,为众山之尊,韩愈再次乘舟向北,去探寻心目中的南岳。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节选

也许这一刻,韩愈走过了那些迷茫彷徨的时刻,更加坚定了迷茫不是自暴自弃的借口,更不是前行的阻力。

韩愈一路北上,坐船进湘江,回头遥望郁郁葱葱的衡山,思绪万千,而前方便是长沙罗阳山。长沙,楚汉名城,一座古老的历史文化名城,老罗洋山,方圆数里,迤逦逶迤,丘岗起伏,东面受浏阳河水切削,悬岩壁立,遍山森林覆盖,郁郁葱葱,登上山顶,韩愈眺望远方:

绕廓青山一座佳,登高满袖贮烟霞。

星沙景物堪凝眺,遍地桑麻遍囿花。

——《罗洋远眺》

这一刻,星沙的山水治愈抚慰了身心俱惫的韩愈,星沙的草木滋养了韩愈的文心诗情,湖湘大地正细心呵护着文宗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坚持与永不言弃、奋力往前,以超凡的毅力一路劈波斩浪,披荆斩棘的勇气。

离开长沙后,韩愈沿湘江北上,一路上时而青山环绕,时而鸟语花香。此刻,夏季刚过,江水充沛,游船也渐多起来,过了三江汇合处不久,就到达了洞庭湖,波涛汹涌的湘江水瞬间在这里变得温柔了很多,行船也变得平稳了很多,时任岳州刺史窦庠更是韩愈儿时的朋友。忽然忆起年少时,长兄曾经常带着自己去拜访窦庠家,窦庠的哥哥窦牟和窦群更是长兄的挚友,故交相逢,几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不知不觉直到拂晓才昏昏散去。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重逢也是离别的开始,两天后便要离开岳州。韩愈再次沿长江西进,直奔江陵,望着渐渐消失的岳阳楼,韩愈独自站在船头,看着滔滔江水,不禁吟道:

十月阴气盛,北风无时休。

苍茫洞庭岸,与子维双舟。

雾雨晦争泄,波涛怒相投。

犬鸡断四听,粮绝谁与谋?

相去不容步,险如碍山丘。

清谈可以饱,梦想接无由。

——《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节选

湖湘这片峻秀山水既承载了韩愈被贬时的失落,又见证了他被擢升时的欢喜,这期间留下十多篇的诗文、多处手迹和石刻都蕴含着一代文宗的气度和风骨,亦赋予了湖湘热土深厚的文化底蕴。

春归

命运的春天依旧如此短暂,命运的齿轮依旧缓缓转动着。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五十一岁的韩愈因参与平淮有功而擢升刑部侍郎,仕途一片坦荡,曾沉沦下僚的他早已完全融入了主流社会。但这一年,唐宪宗下旨打开皇家寺院法门寺的浮屠塔,决意隆重迎接释迦牟尼佛指骨进入京城供奉,整个过程之奢靡轰动全城--上到皇亲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为赶赴这场佛事付出巨大代价:有人不事生产,有人甚至倾家荡产,从皇帝到庶民都陷入了一种佛教狂欢当中,对当时外忧内患的形势视而不见。

纵然已处在权力的顶层,但那个浑身流淌着忠君报国、体恤民生的热血、不顾个人安危,更不顾前途命运的不屈的志士一直都在。在一片欢呼雀跃中,耿直的韩愈上书《论佛骨表》,他力劝皇帝莫迎指骨;他直言“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义正词严地表示如果佛真有灵,一旦有祸患降临,他愿一力承担,只希望唐宪宗能够醒悟过来,将目光重新放在治理国家、爱民护民上。

但迎接他的只有朝奏夕贬,一切是那么猝不及防,可痛斥佛骨,他绝无怨悔!他想为帝王除去祸患,怎么还会顾惜自己时日不多的残生余年呢!只是这潮州距离长安八千里之遥,蛮荒之地,凶多吉少,重回长安,希望渺茫......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南行路上,跋山涉水,在这个痛彻心扉的冬天,他再次来到湖湘大地。

这一次年逾五旬的韩愈再临耒水河畔的张良洞,面对滔滔耒河,举目望苍穹,注目凝空月,心如潮水,愤然写下了“还我本来面目”。这滔滔耒河沉默地接收着文宗临近生命绝望处的呐喊,亦沉默地注视着文宗的悲欢离合,如同着湖湘大地身后沉默的大唐。

这一次年逾五旬的韩愈再一次牵着马,从郴州郊外缓缓而行,想起残留在记忆里的壮丽山色,秀美的风景,回忆着挚友生前的友好,亲密的交往,悲愤于自己“朝为青云士,暮作白首囚”的身世,泪水夺眶而出,马失前蹄,滚坡而下。也许这一刻的文宗希望能带着混沌一直跌落而行;也许这一刻的文宗希望能浑浑噩噩永远不要起身;吏治腐败,奸臣当道,叹息凄怆,就这样一直跌落向前吧。

恍惚间又似乎忆起了那雨后的长安,轻阴褪散,楼台熠熠于朗照之下,花树摇影于澄泓之中的盎然春色;

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个在高轩骏马、崇楼杰阁之外,孑然一身的少年。他的笃志“开卷”,他的追仰圣贤,他的澡身浴德,他的脚踏实地,永远要注目当下,在一条尚未通达的人生道路上努力前行。

倏忽间睁开了眼,直愣愣地对视着湖湘大地上百姓的关切与安慰,深情与厚爱,不禁热泪盈眶,由着村民扶他进村休息,由着村民备酒与茶,安心于村民地热情款待。

遇韩愈,是潮州之幸。

他在潮州驱鳄鱼除害,关心农桑,释放奴婢,兴学育才。他靠着兴办教育与清廉为政,为那块蛮荒之地带来了巨大的变化,至宋代时,潮州已成为人文鼎盛,重礼崇儒的“海滨邹鲁”。

而遇湖湘,大概是韩愈之幸。在这里,在最底层的烟火与温情中,他寻找到了走下去最大的动力,离开就是开始,开始就是希望,希望就是大爱。

春住

长庆四年(公元824年)春节过后不久,春暖花开、万物复苏,韩愈迎来了人生的最后一个春天,看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韩愈想邀请好朋友张籍一起去春游,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可是张籍最近的身体也不太好,婉言推辞了,微感失落的韩愈一个人走上街头,来到郊外,享受这初春带来的美景,于是情不自禁地吟出了春天的绝唱: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

韩愈一生历经坎坷:幼年失怙,屡试不第,辗转幕府又屡遭贬谪,但始终热切地关注现实,希望能够革除时弊。因而他大力倡导古文,致力儒学复兴,以如椽巨笔参与政治,抒情写志,显示出干预现实的热情,留下了许多影响深远的作品,因此获得了“百代文宗”、“文章巨公”等美誉,被尊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首,更以独特的诗歌风格自成一家,开启了一代新风和宋诗的先河。

韩愈一生六次辗转于湖湘,真实细腻的湖湘足迹与宦海沉浮的心境惺惺相惜,湖湘大地承载了他被贬时的失落,也见证了他被擢升时的欢喜。在这里,冬往春来,他紧贴着湖湘大地时时刻刻捧出的赤子之心,奏响了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敲击的壮歌,留下了风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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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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