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里被隐去的中国女人

2021年中国新年，美国发行了一枚特别的永久性邮票，纪念的正是吴健雄。

你或许会惊讶，与她一样享有此殊荣的是爱因斯坦、费米、费曼等物理学巨匠，但吴健雄的名号也同样响亮，“物理学第一夫人”、“核物理女王”、“中国的居里夫人”，通通不是夸张。

初听吴健雄的名字，第一反应大概就是，它很不“女性化”。说来也有趣，在家里她排在“健”字辈，父亲吴仲裔接着按“英雄豪杰”给孩子们起名，希望大家男女平等，都能建功立业。

1912年，吴健雄正是出生在了江苏太仓市这样一个幸运的家庭。其父吴仲裔受新式思想影响颇深，不让吴健雄缠足，也不强迫她早早嫁人，而是鼓励她追求自己的人生抱负。吴健雄出生后不久，他就在太仓创办了明德女子职业补习学校，让女儿得以拥有读书明理的机会。

1923年，吴健雄考入了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由于成绩优异，随后又进入了南京的中央大学（东南大学前身）物理系，成为了居里夫人亲传弟子施士元的学生，还邂逅了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对方一直告诉她，“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句话也影响了她一生的科学道路。

大学毕业后，吴健雄先在浙江大学物理系任助教，又在中央研究院做过研究员，但她深知，此刻的中国已经没有可以继续攻读原子物理学的地方了。于是24岁时，吴健雄远渡太平洋，开启了赴美留学的旅程。

原本，吴健雄准备前往密歇根大学就读，然而，在旧金山停留的那一周打开了她新世界的大门：

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她不仅遇见了后来的丈夫袁家骝，更对世界上第一台回旋加速器一见倾心——没错，就是你在《奥本海默》中看到的那台，回旋加速器的发明者欧内斯特·劳伦斯还因此获得了诺贝尔奖。

后来我们都知道，吴健雄的选择是对的。1936年的伯克利物理系方兴未艾，正在酝酿一场足以改变世界的风暴。

彼时，吴健雄也来到了这场风暴的诞生地，成为了奥本海默、劳伦斯和发现了反质子的塞格雷的学生，几年后，他们全都在“曼哈顿计划”中成为了中流砥柱。

至于吴健雄在“曼哈顿计划”中的作用，可以从后面这个故事中一察。当时，物理学家费米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座核反应堆，却因为它总是意外停止反应而倍感迷茫，塞格雷听说后，向他建议，“要不你去问问吴小姐？”

这位“吴小姐”就是吴健雄，她也是这项计划中唯一的中国女人。

原本她主要投入在浓缩铀的制造工作中，但应费米之邀，又完成了这项极为关键的实验。根据吴健雄的结果，大家终于知道，原来是核裂变产生的惰性气体氙导致了反应停止，随后果真成功解决了链式反应的难题。

无论是在“曼哈顿计划”，还是整个美国物理界乃至科学界，吴健雄的存在都是特殊的。

1952年，吴健雄到哥伦比亚大学出任副教授，大多数同行都是白人男性，而她则长着一张罕见的东方面孔。他们高大，西装革履，而她娇小玲珑，总盘着高高的发髻。

环境没将她埋没，恰恰让她显得更出类拔萃。曾经，为进行一项秘密研究，哥伦比亚大学派过两名物理学家去考察她。在整整一天的保密问话后，他们让她猜这到底是个什么工作。“很抱歉，”吴健雄回答，“如果不想让我知道你们在做些什么的话，就应该把黑板上的东西都擦掉”。

结果可想而知，她当场就拿到了“offer”。

2020年，在美国《时代周刊》评选过往百年的年度女性时，吴健雄当选为1945年的年度女性。

这正是原子弹成功爆炸的那一年。虽然在诺兰的电影中，吴健雄没有留下身影，但历史已永远将她的名讳镌刻于时间的长河中。

很多人或许会疑惑，为什么吴健雄作为成就斐然的华人女性，却并没有享有与之匹配的知名度？

我想大概率是因为，对不了解物理学领域的大众来说，诺贝尔奖才是唯一的金字招牌，但她却遗憾地与之失之交臂。

1957年，杨振宁与李政道因为提出了颠覆物理学界的“宇称不守恒原理”，成为了最早的华人诺奖得主，但帮助他们证明了这项理论的吴健雄，却被认为只是提供了“实验贡献”，被诺奖委员会忽略。当时，包括奥本海默在内的一大批同行都为她打抱不平。

推翻一条“普遍真理”，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当杨李二人向物理学发起挑战书时，没有人为他们站出来，甚至还收到了不少白眼和嘲弄，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吴健雄。后来杨振宁回忆说，她是唯一一个理解他们的人，也知道验证这项理论的紧迫性和必要性。

接下这个史无前例的任务后，吴健雄取消了自己原定的行程，闷声默默地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求证。

炎夏和冷秋相继过去，1956年圣诞夜，吴健雄搭乘从华盛顿到纽约的末班车，为杨李二人带去了自己的实验结果——她成功了。

消息很快登上了《纽约时报》的头版。发布会当天，科学家蜂拥而至，把哥伦比亚大学的报告厅挤得水泄不通，没有座位他们就站着，站不下了他们就爬到柱子上，据说“就差没有吊在顶灯上了”，只为了看清黑板上的方程式。而讲台的中心，目光的焦点，是吴健雄。

次年，当李政道、杨振宁因为理论贡献获得了诺贝尔奖后，在为二人举办的欢庆会上，奥本海默直言不讳：这个荣誉主要应该归功于三个人。

人们常说，诺贝尔奖没能拥有吴健雄，其实更多的是诺贝尔奖的损失，不是吴健雄的。后来者用她的名字来命名这场颠覆了物理学的实验，每当“吴实验”被提起时，都会擦亮她所享的荣光。

更多的认可接踵而至。1958年，吴健雄晋升为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史上第一位女性正教授，接着又成为了普林斯顿大学史上第一位女性荣誉博士。同年，她还当选为美国科学院院士。

1975年，她又成为了美国物理学会第一任女性会长，更收获了美国的最高科学荣誉——国家科学奖章。

在此后30年里，吴健雄从未对自己没能获奖公开发表过看法，但在1989年给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斯坦伯格的的信中，我们也能看见她的态度：

“我一生投身于弱相互作用相关的研究，乐此不疲。尽管我从来不是为了得奖才去研究的，但当看到别人因为某种原因忽视我的工作，这一点依然深深地伤害了我。”

热爱物理如生命的她，寻求的不过只是一个公正的回答。

将吴健雄推到大众视线下的是她“核物理女王”的身份，但物理之外，她又只是一个低调又勤勉的中国女人。

在吴健雄赴美的次年，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当她登上远洋轮船时，未曾想过一别就是三十余年。但尽管远在美国，她从未洗去自己华夏儿女的痕迹。吴健雄从少女时期就喜爱穿旗袍，在伯克利时，也每天穿着高领的素色旗袍穿梭在教学楼和宿舍间，甚至做实验时也穿在白大褂下。

在孙女Jada的童年回忆里，晚年时吴健雄位于纽约的公寓也俨然是一个“小中国”。

在她家里，可以看见漂亮的茶具，闻见水煮白菜的香气，听见全程中文的对谈。吴健雄还会请她去雕龙画凤的中餐厅吃饭，给她发塞得鼓鼓的大红包，带她看从北京远道而来的大熊猫。

但在美国科学圈里，吴健雄也因为自己中国人和女性的身份，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心力。她经常一心扑在实验上，深夜才回家，有时候甚至会在地板上过夜，由于工作繁忙，也一直很难平衡家庭与职场，丈夫成为了她的“贤内助”。

作为一名追求梦想的职业女性，吴健雄清醒而自律，她曾大方地表达，想要在科学界打出一片天，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足够支持的好丈夫，足够短的通勤，以及足够优质的托儿服务。

1965年，在麻省理工大学一项关于科学与工程界女性的研讨会上，吴健雄曾这样发问：“如果当下的社会能为妈妈们提供优质的幼儿日托，让她们得以从家务活中解脱出来去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这种要求难道很过分吗？”

女人凭什么就要和奉献、隐忍、不争不抢挂钩？在吴健雄看来，她们不是天生属于家庭，她们的事业、激情与天赋，同样值得尊重。

面对科学界挤压女性生存空间的现实，吴健雄继续问：难道原子或者DNA分子也像人类社会一样，会因为你是男人或者女人而存在偏见？

2021年，一部以吴健雄为原型的话剧《春逝》面世，里面的台词同样振聋发聩：“世人的眼光或许分男女，微小的原子和核子却不会。我们的努力，终究是会被看见的。”

晚年时，吴健雄对中国青年科学力量的成长也尤为关注。1971年，吴健雄和丈夫袁家骝回中国探亲，在北京收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退休后，她更是时常回中国演讲、访友，1986年，她还在南京大学设立了“吴健雄、袁家骝奖学金”，专门表彰在物理实验方面有突出表现的学生。

1997年，吴健雄病逝于美国纽约，但最终魂归故土，被安葬在父亲吴仲裔亲手创建的明德中学旁，了却一生心愿。她的名字下面镌刻着：“她是一个卓越的世界公民，和一个永远的中国人。”

又是15年后，同在江苏太仓，人们为娇小的吴健雄建造了一座巨大的雕像，无数年轻的女孩们抬头仰望，她也成为了她们心中的精神丰碑。

在吴健雄孙女Jada的记忆里，奶奶的目光始终投注在后辈身上。在吴健雄去世前一年，她曾坐在窗边，看着不远处体育馆里正在打篮球的女孩们，发自内心地感叹：“看她们，多么强壮，动作多快！看她们，多么努力啊！”

一生勤勉，积健为雄，这是吴健雄名字的含义，也是她的目光中最真切的希望。

编辑/Freya 设计/C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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