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借《冈村宁次回忆录》深度理解美国和日本对新中国的基调

不知麦克阿瑟元帅在处理远东问题上权限如何。我认为，美国如不早下决心采取有效对策，不出半年，中国大陆必将尽归共产党掌握之中。

如果当时当地，美国的政策得当的话，我想至少不难争得以长江为界，形成赤白两个中国的局面。

——摘自《冈村宁次回忆录》

这是去年八月，我写的一篇关于海峡局势的历史专栏，对近日核污排海的焦点话题有点参考作用。有道是人之患，在于不读史，特在此修订重发。

关于当下热门事件中日本和美国对中国的所作所为，《冈村宁次回忆录》的几段话，或可帮助我们加深理解。

《冈村宁次回忆录》中译本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冈村宁次回忆录》系原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的战史编修人员，根据二战日本“中国派遣军”末代总司令官冈村宁次本人的叙述编成的。目前内地唯一的中文版，是中华书局1981 年 12 月出版的天津市政协编译委员会译本。本文主体内容，均摘自此译本的第十二章（红色小字部分均为笔者编注，小标题亦为笔者所加）。

这章的重点，是冈村刚从中国回到日本几小时后，与驻日美军总部特派专员肯尼中校的秘密谈话。

可以说，这次密谈，在新中国呼之欲出而还未正式成立之际，初步勾勒出了此后美国和日本对华的基调：联手反华，分裂中国。

此处的“华”专指中华人民共和国。从那时起，这个基调从未改变，只不过曾一度被其他问题矛盾所掩盖罢了。

现在，这个基调，重新回到了美国和日本压倒一切的主旋律上。

电影《重庆谈判》中，冈村对蒋军密使的肺腑之言

一、战犯回国路上的VIP待遇

背景简介：

1949年1月26日，蒋介石下野后不久，冈村被国民党政府匆匆宣判为“无罪”，29日，由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派车，送往上海黄浦码头，登上美国轮船约翰·W·维克斯号逃之夭夭。以下就是冈村的第一人称叙述。

事后得知，中国当局为使我等能搭乘该美轮回国，在该轮从横滨启航后，特提前宣判。

傍晚，船上轮机长（编注：日本籍）来告：“据适才东京广播，中共对国府提出的和平条件之一为不承认对冈村的无罪判决，要求引渡冈村。但是我们的船已驶出领海了。”言下一笑。

东京广播并报道：在华全体日本战犯，正在返回日本途中。

【日籍船员的嘲笑，东京电台的广播，作为二战战败国和被占领国，当时的日本，从上到下对中国这个战胜国，依然是嚣张的心态。】

事后得知，李宗仁代总统为争取和平，已下令对我重新逮捕，而上海警备司令汤恩伯将军，将命令扣压不发，而令我乘船归国。

此外，日后在东京，中国代表团团长商震（注：时任盟国管制委员会中国代表，兼驻日本军事代表团团长）亲口告我，李宗仁也曾命令商震将我逮捕归案，经与美军当局协商结果，予以拒绝。

1 月 31 日、2 月 1、2 日在海上航行三天，风平浪静，船上伙食很好，病员还能喝到牛奶。医生每日按时诊断、开药。

据医生讲：“战后日本国内长期食品缺乏，不少患结核病的老人，因缺乏营养，多有死亡，最近始见好转，滋养品也都上市，你此次回国正是好时机。”

【当时是日本国内穷得饿死人的年头，没有美国太上皇的特别关照，冈村等一伙战犯，哪来突击释放、专车送站、专轮回国、好吃好喝的待遇？对此，代总统李宗仁除了下个空头命令，又能奈何。】

二、回国第一时间与美军专员“恳谈”

背景简介：

1949年2月4日晨，船抵日本横滨。冈村还没站稳脚跟，驻日美军总部就派员专程来找他，做了一次出乎意料、气氛“愉快”而内容特别的“恳谈”。

东京我的祖居毁于战火，我妻已疏散至青森县娘家居住，儿等也从国外返回，现在他处寄居，此时我已无家可归，能住进医院，可谓适得其所。

12时，盟军总部参谋部第二部肯尼中校，特由东京赶来，对我进行询问，翻译是一日裔美国人青年军官。

此段对话为本章主要内容，详记如下：

肯尼：先看看窗外悬挂在院中旗杆上的日本国旗，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答：不明白。（注：我早已不断听说盟军对原日本军人压迫的情形，尤其对军司令官级人员更是严格监视，因此，我作为总司令官，早有精神准备，接受刻苦的遭遇。另外现正严禁悬挂国旗，不知悬旗用意何在。）

肯尼：因为你曾经是为国宣劳的将军，我的上司特命令厚生省，悬旗以示慰劳。（注：上司是指麦克阿瑟元帅或第二部长威罗比少将。）

我因事出意外，无言作答。

肯尼：向麦克阿瑟元帅表表心意吧!

【从上下文看，冈村当时应该是呆住了，场面一时有点尴尬，肯尼不得不主动提醒他要“注意礼貌”，应当向麦帅表示谢意。败军之将，罪魁祸首，刚逃脱惩罚回到老窝的丧家之犬，居然破例享受挂国旗迎接的风光待遇，这种“盛情”，连冈村这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都感到匪夷所思。那句“不明白”绝对是实话。】

我答：停战以来，承蒙派出大批船只，不到一年，将我二百万军民遣返回国，深为感谢。

肯尼：那只是小事一端，是否还有更重要的表白？在这里的谈话，我们可以互相保密，绝不向外界透露。

【幸福来得太突然，冈村一下没反应过来，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套话，言谈之间似乎还把自己当成司令官。好在美国人不跟他计较。见冈村还没开窍，肯尼只好进一步暗示，主动保证谈话秘而不宣，让冈村放心大胆说，不要顾忌。至于百万日军，不到一年，就欠着中国的血债、坐着美国的轮船，溜之大吉，这在美国人眼里只是小事一端。】

我答：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告，但不知麦克阿瑟元帅在处理远东问题上权限如何。我认为，美国如不早下决心，采取有效对策，不出半年，中国大陆必将尽归共产党掌握之中。

【冈村毕竟是个老狐狸，很快就反应过来，一句话就说到了美国人心坎上。而且还殷勤地暗示，麦克阿瑟应当“运用他的权力”。作为曾经被蒋介石政府秘密聘为军事顾问的中国通，冈村眼光还是很毒的。他离开中国时，解放战争三大战役刚结束。接下来，跟他预料的差不多，除去为北平和谈耗费近三个月时间，蒋介石被赶出大陆，确实就只用了半年多。】

肯尼：这是最好的表示，我必如实报告麦帅。对将军的自由生活，盟军虽无特别限制，但要求目前以不接触政治家和新闻记者为好，请乘厚生省汽车赴医院安心疗养。

我答：敬谢好意。

【对冈村的回复，肯尼满意之状溢于言表，颇有“麦帅果然没看错人”的意思。他投桃报李，当场宣布了冈村“自由”，且尊称他为将军，还由官方安排专车送医院疗养（实际有软禁色彩），并叮嘱冈村不要多嘴。虽然都不是好东西，但办事倒是快人快语、一拍即合。冈村拥有远超他人的侵华和反共的丰富经验，在旧日本军界地位很高，关系人脉盘根错节。这些不仅国民党用得到，美国人也认为，以后对付新中国是用得到的。】

电影《大决战》剧照：何应钦与冈村宁次密谈

真正的询问，是在肯尼中校离去之后由一名美军中尉进行的。其内容只是详细询问了我的履历。下午二时审问完毕，午饭后，才与来迎及来访的人等谈话后，于下午二时前往东京第一医院，四时到达。

其后，几乎每天都有盟军总部的青年军官来探望，每次均以衣料、食品、滋养品相赠。

【是个人都看得出，所谓“真正的询问”，完全是走过场。短短几天内，刚逃脱中国的惩罚，就受到美国的优待，由顶级战犯，一步登天为“盟军秘密顾问”，冈村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就差喊“麦帅板载”了。】

另一方面，2月4日，驻仙台美军某上校，专程去青森县黑石市，由该市警察署长带领去到我妻家。当时全家人等大吃一惊，及至（对方）拿出巧克力及化妆品等礼物相赠，我妻始放心。

据该上校称，他奉占领军总部命令，前来迎接冈村将军夫人，并请立即准备乘美军专车前往东京。因事出突然，我妻乃托辞谢绝。

【美国人办事效率高：横滨这边冈村才下船，青森那边官方慰问团已带着礼物到他家里探望了，还要动用美军专车安排冈村夫妻团聚。结果，热情过头，反而把冈村老婆给吓着了，毕竟妇道人家，估计一开始还以为美国人是来抄家的，到头来还是没敢去，辜负人家一片“美意”。战后几年，日本许多人把身上的衣服、手表或首饰一一样样脱下来送当铺换钱，维持生活，过着“剥笋生活”。而战犯冈村一家却享受着盟军当局赠送的衣料、食品、滋养品乃至化妆品，小日子过得相当不错。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的位子，保了他全家荣华富贵。】

盟军最高当局，出人意料对我施以特殊优厚待遇，使我至今仍不解其意。我想可能是由于过去占领军为了瓦解日本精神，尽力压迫旧军人，优待共产党。而现在似乎觉察其政策之错误，而改变主张，利用我归来之机，以优待我为示范，表白不再压迫旧军人……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什么推测，纯属鬼扯。美国人那点心思冈村心知肚明，只是其身已然成为美国人的鹰犬，瞎说大实话，搞不好要得罪主子。况且，美国人有言在先，不许胡说八道，所以老家伙才编出这么一堆来。这一章的叙述，忽明忽暗，欲盖弥彰，暴露出冈村既想吹嘘自己对美国有“进言献策”之功，又怕说过头会犯主子的忌，其心态之猥琐卑劣，可见一斑。】

三、抱憾没能实现划江而治分裂中国

结束语

上述各章，是我自1945年8月停战，至1949年2月归国期间的粗浅体会。作为历史事实，是不够完整的。特别是对日华关系、日共关系、占领军政策等，我原深有所感，但作为战史资料，也只能就此停笔。

【要不是碍于其回忆录被限制在“战史资料”的框框内，冈村必定还会对中、美、日关系大放厥词。但毕竟当时是在战后的日本社会，在美国人把控之下，不可能像军国时代那样肆无忌惮，冈村写到这里，也只好悻悻打住。】

回顾在此期间，尚有一事有待研究。即原拟就我当时在现地从旁所见，对照魏德迈将军报告及其他参考文件，针对战后美国对中国的政策作一番探讨。

如果当时当地美国的政策得当的话，我想至少不难争得以长江为界，形成赤白两个中国的局面。果能如此，则朝鲜战争也可能不致发生，而美国也不致陷于越南的泥沼之中。

【没有按他划江而治的狼子之心，搞出一边红一边白的两个中国，对冈村来说，是人生的一大憾事，不吐不快。所以，当蒋介石败退台岛，开办高干训练班时，冈村便欣然应聘为教官，为阻挠中国统一发挥了余热。划江而治没有实现，隔海对峙不容再失，这算是以冈村为代表的日本人对中国的一片“拳拳之情”。】

电视剧《潜伏》剧照：蒋政府给冈村的聘书

电视剧《潜伏》剧照：余则成获取关于冈村的情报

后记:

1965年10月28日，魏德迈将军来日，在他停留五天之间，与我会谈两次。

我想，如果美国政府当年采纳魏德迈的建议，中国大陆将不会形成今日局面而接近以上我的判断。他和我的意见一致。

【二战中，魏德迈于1944年10月顶替史迪威，任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至战争结束。同一时期冈村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所以，这可以说是昔日战场对手之间的对话。此一时，彼一时，两个对手已为了反华的共同目标而坐到一起。魏德迈因力挺蒋介石，被蒋政府捧为“诤友”。1947年他率调查团访华，主张美国大力援助蒋政府，不使中国“赤化”。但被杜鲁门总统否决了。】

阿尔伯特·科蒂·魏德迈中将

摘录至此结束。一转眼七十多年过去了，重温《冈村宁次回忆录》里，这段可说是“历史性”的秘密对话，就更不会觉得现在美国和日本对中国做的各种事情有什么奇怪的了。

顺便，附上一条《人民日报》1950年1月13日的报道，标题是《麦克阿瑟又擅释日战犯》：

【新华社北京13日电】 麦克阿瑟为了扶植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最近又擅自释放一批日本战犯。

据合众社东京十日讯：曾因审判战时美国八名被俘飞行员、并枪决其中三名而于一九四九年被判处五年徒刑的三名日本战犯，已因“行为良好”而获释放。该三人为前日本第十三派遣军指挥官泽田茂中将，冈田大尉和辰田。这是麦克阿瑟自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以来，擅自释放的第三批日本战犯。（编注：二战中泽田茂指挥13军侵驻中国华东地区，被其处决的美国飞行员，系1942年4月轰炸东京后迫降中国的杜立特飞行队成员。）

为了反华，连杀过自己官兵的日本战犯都说放就放，如今不过是朝海里倒些核垃圾，即使日后对美国产生什么影响，同样也只是“小事一端”。

倘若冈村和魏德迈泉下有知，看到今天美日这对主仆之间的明目张胆，回想自己当年未能畅所欲言、建议不被采纳，应该会难以瞑目、耿耿于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