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将至，聊聊最好的墓志铭

古代墓志铭起源于中国，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墓志铭的形式和内容在不同的朝代和地区有所变化，反映了不同时代背景和文化特点。

北魏有很多精彩墓志，近日偶然读到《元瑛墓志》：

人生若寄，自古同然，悠如风烛，缥若吹烟。幽幽若是，于嗟上天。丛轫华屋，投宿玄泉。茫茫远甸，崔崔遥坂。再见何期？一瞑方远。如慕巳诔，若疑行反，乐毁江侵，有芳山畹。

——这段铭文意境悠远，感人至深。

《元瑛墓志》又名《长乐公主元瑛墓志》或《高猛妻元瑛墓志》，全称《魏故司空勃海郡开国公高猛夫人长乐长公主墓志铭》。于北魏孝昌二年（公元526年）刻成的世俗墓志，墓主为孝文帝之女。1948年在洛阳北邙山被盗出土，同时出土的还有其夫高猛墓志，据悉现藏洛阳古代艺术馆。

已知魏孝文帝出生于公元467年10月13日，既然女儿元瑛死于525年，其年龄不算太大。

北魏“渤海郡-邙山”位置图

从渤海郡到洛阳北邙山，直线距离大约600公里（1200里）。如果元瑛住在首都洛阳，葬于北邙山还算比较方便；倘若真住在渤海郡的话，死后归葬邙山，这个难度——确实是很有钱、很有权才能办到了。

仔细查了一下，元瑛墓志铭全文如下：

主讳瑛，高祖孝文皇帝之季女，世宗宣武皇帝之母妹。神情恬畅，志识高远。六行允备，四德无违。孝友出于自然，柔恭表自天性。虽依天为妹，生自深宫，至于箕帚制用、醴酿程品，非唯酌言注载，而率用过人。加以披图问史，好学罔倦。该柱下之妙说，核七篇之幽旨。驰法轮于金陌，开灵光于宝树。绡罗风靡，斧柯川流。所著词诔，有闻于世。兰芝之雕篆，富丽远未相拟；曹家之肇綐，淹尔将何以匹。及于姿同似月、丽等疑神，虽复邯郸庄容、易阳稚质，无能尚也。爰始相攸，事归髦杰，自非地兼齐纪、声高梁魏，则肃雍之车，御轮无主。司空文公衿怀万倾、广宇千仞，清徽素誉，标睨一时，乃以选尚焉。和若埙箎，好逾琴瑟。敷政内朝，允厘中馈。恩虽被物，贵不在身。方为天道无亲，享年有永，兹义一乖，息驾已及。春秋季三十有七，孝昌元年十二月廿日薨于洛阳之寿安里。二宫摧恸，遐迩同伤。诏曰：“高氏姑长乐长公主，四德早徽、柔仪播誉，方享遐愿，式昭懿范。奄至薨背，哀恸抽惋，不能自任。可赠杂彩八十匹、绢八百匹、布八百匹，给东苑秘器臈三百斤。可遣鸿胪监护丧事。”以二年三月七日，将合垄于司空文公之穴。哀子元（某），痛丹青之易歇，将陵谷之难人。式名徽烈，俾贻不朽。

其辞曰：

金风不竟，沦捐宝命。叶光在历，终渥天镜。

　　行夏成秋，重基累圣。北都迁徙，南风在咏。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笃生良媛，曷不若兹。

　　女媔起则，彤管兴辞，温恭为性，仁让为基。

　　二既有行，来仪君子，居满不溢，慎终如始。

　　亲事苹蘩，躬察麻桑。柔仪已畅，阴德唯理。

　　人生若寄，自古同然，悠如风烛，缥若吹烟。

　　幽幽若是，于嗟上天。丛轫华屋，投宿玄泉。

　　茫茫远甸，崔崔遥坂。再见何期？一瞑方远。

　　如慕巳诔，若疑行反，乐毁江侵，有芳山畹。

《元瑛墓志》局部

细读原文，发现元瑛死于洛阳寿安里，享年37岁，当生于公元489年、她爹魏孝文帝22岁时。

据罗新《漫长的余生》记载，长乐公主元瑛之生母为高照容。幸亏她的大哥元恪（宣武帝）起初并没有被立为皇太子，所以贵妃高照容幸运地躲过“子贵母死”的制度性杀劫，并于5年后生下元怀、次年又生下元瑛。

元瑛南迁图

元瑛兄妹出生于平城，7岁时随父命迁都洛阳，相当于从如今的山西省大同市南迁至河南省洛阳市。但古时候可没有高速公路，他们从大同走到保定定州，再从定州到邯郸，最后到洛阳，行程估计得1000公里左右。

公元496年，行至河南新乡辉县时，那时候叫汲郡共县，母亲高照容被处死，因为皇后大冯打算将大哥元恪立为皇太子，即499年即位的宣武帝。

这兄妹三人，活的岁数都不长：
大哥元恪483-515，享年33岁；
二哥元怀488-517，享年30岁；
三妹元瑛489-525，享年37岁，算最长寿的一位了。

元瑛的丈夫高猛，其实是她外公的嫡孙，也就是她嫡亲舅舅的儿子。

据《北史·外戚传》推测，宣武帝元恪于公元501年上半年招母亲高照容在世的两位兄弟入洛阳，——封高肇为平原公、高显为澄城公，而外公嫡孙高猛则封袭“渤海公”爵位。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三人以平民身份入宫，骤遇如此宏大阵仗，“皆惶惧失措”。当然，从此后，就“富贵赫奕”了。

《魏书·皇后传》有一条记事：神龟（518—520）年间，胡太后率领百余人进到皇家库房堆放绢布的地方，让大家自己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多者过二百匹，少者百余匹”。陈留公李崇、章武王元融两位大人物，都因为背负过多而力有不逮、双双摔倒在地，被时人耻笑。长乐公主元瑛是胡太后的小姑子，所有人中，只有元瑛“手持绢二十匹而出”，不多不少、表现得非常有节制，被时人称赞。

高猛死于523年，活了41岁。临死前向公主坦白了一个秘密，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育有一子已经年近三十了（估计二十多岁）。恰好元瑛无子，于是公主把这位“地下儿子”找来，让他充任孝子丧主。两年多后，元瑛也病逝，这个儿子继续担任了元瑛的丧主，不过他并没有继承到爵位。

据说高显原曾担任过高丽国大中正，死于公元504年，从平城至洛阳后仅两三年时间。

高肇骤然宠贵后一路升官，于502年任尚书右仆射，507年任尚书令，512年“以车骑大将军、尚书令高肇为司徒公”。514年12月8日，诏司徒高肇为大将军、平蜀大都督，率步骑十五万伐蜀。

宣武帝元恪对几位叔父十分警惕，而几位亲王之死都与高肇有关，史书称高肇为“贼害贤俊”“谋去良宗”。其实高肇家族自高丽迁入，与华北名族的门第网络无关，实为权贵社会中的异类。这种根基较浅的家族，一方面有被传统权贵“黑化”的可能，另一方面大有帮宣武帝“背黑锅”的作用——只要宣武帝的信任不变，朝野内外是无人能奈何他的。
515年2月12日，宣武帝崩于式乾殿；3月7日，高肇返抵洛阳西郊，驻马不进，同一天，洛阳宫里举办隆重仪式，尊高肇侄女高英为皇太后；3月8日，高肇东入洛阳，尽哀后被引入舍人省休息。早埋伏于此的十多名壮士“缢而拉杀之”，然后辅政诸人“下诏暴其罪恶，称为自尽。”“削其职爵，葬以士礼”。3月31日，皇太后高英出俗为尼，法号慈义，进了瑶光寺。

公元518年11月，“月犯轩辕，女主忧之”，胡太后深怕祸事应在自己身上，于是想起让前皇太后高英当祸，是夜暴崩，殡葬皆以尼礼。

回看起来，元瑛参加“嫂子”胡太后主办的“自取绢布”活动时，胡太后刚刚弄死前太后高英不久，高氏家族已经只剩高猛一支独秀了。

至高猛、元瑛夫妇去世，天上掉下来的“渤海郡开国公”爵位亦一代而终。

所以，这是一个平民骤遇贵人，抛妻弃子，娶了公主，享受富贵20多年的故事。那位被抛弃多年的儿子，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后妈”元瑛的墓志铭郑重埋下。

人生若寄，自古同然，悠如风烛，缥若吹烟。幽幽若是，于嗟上天。丛轫华屋，投宿玄泉。茫茫远甸，崔崔遥坂。再见何期？一瞑方远……

一瞑永别，再会无期。
人生有时候有得选，有时候没得选，大家只能对遇到的人都善良一点儿吧！

《漫长的余生》引言 罗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