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一件事

1967年的春夏之交,省联总(全称是“浙江省无产阶级革命造反联合总指挥站”)派出一批人,到本省下属各专区、各县,调查那里的文革运动情况,并支持那里的造反派。我和其他六个人被派往了建德县。

据事先了解,建德县文革前的县委书记叫张书声。据说,建德县的保守势力非常强大,那里的农民基本上都是保守派。自然,造反派与保守派的划分,是以对原来的当权派张书声是“反”还是“保”划线的。

我们从杭州乘长途汽车到达建德县时,巳经是下午三点多。建德的军管会的同志接待了我们,把我们安排在县招待所,并给我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一看时间已过五点,到吃饭时间了,就带我们到县招待所的食堂去吃饭。

我们几个刚端起饭碗,就看到从食堂外面闯进一大帮人来,人数足有七、八十个,一个个农民打扮,气势汹汹,口口声声要找省里来的人。看到我们这几个,他们立刻就涌了过来,嘴里嚷嚷着:“走!我们贫下中农要跟你们辩论!”。我们中有一个人回答:“要辩论,可以!先等我们把饭吃完了再说。”我们有一位女同学正从饭碗里往嘴里扒饭呢,被一位青年农民上前劈手把饭碗夺了过去,把饭碗在桌子上重重一墩,说:“吃什么饭?先跟我们贫下中农辩论完了再说。”于是,用几个人架一个人的办法,把我们几个人架出了食堂。当时食堂里还有一些军管会的解放军官兵也在吃饭,他们一个个头也不抬,只当没看见。

这帮农民把我们架到离县招待所几百米外的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就釆用十几个人围我们一个人的办法,跟我们“辩论”起来。

一开始“辩论”,我们就发现,那些农民什么也不懂。连省里、他们县里的两派各自都持有些什么观点都不知道,更别说跟他们讲《十六条》、讲路线斗争、讲政策,讲形势了,他们压根儿就听不懂。辩着辩着,有的农民搞糊涂了,竟站在省联总的观点和立场上来,有的农民竟高喊“打倒红暴会!”(红暴会的全称是“红色暴动委员会”,是与省联总对立的一派)。我不得不笑着提醒他:“你刚才说的观点跟我的观点是一致的,我们没有分歧。”一个农民辩不下去了,就换另一个农民上来,换个题目跟我继续辩,反正他们人很多,可以打车轮战。倒是把我们这几个累得口干舌燥,喉咙发哑。

正辩着呢,我发现我们周围的农民一个一个都溜走了。又过一会儿,干脆农民走得一个都不剩了,只剩下我们这几个省联总的人,傻傻地站在那儿。乘了一天长途车,连晚饭也没吃,浑身疲累的我们,坐在人行道边沿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往县招待所走。

路上经过一个小酒馆,看到里面灯火辉煌,人很多,很热闹。我们探头朝里一望,好家伙,里面六、七张桌子边全坐满了人,都是刚刚跟我们“辩论”的那些农民。每个农民面前是一碗酒,一碟盐渍花生米或一碟茴香豆。正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呢。

这些农民也看见我们了,笑着向我们招手,让我们进去。等我们进去以后,农民们又在坐着的条凳上相互挤了挤,腾出几个空位,让我们坐下。

等我在一个空位上坐下以后,旁边一位四、五十岁的农民就把他手里的那碗酒递给了我:“来,喝几口,辩了这么长时间,嗓子吃不消了吧?”。等我喝了几口酒后,他又把桌子上的花生米碟子和茴香豆碟子推到我面前。我也不客气,用手撚起了几粒花生米,放到嘴里细细嚼着。

我好奇地问:“怎么辩着辩着,你们都跑了?”他呵呵地笑了几声,说:“我们大队书记说好了的,只要辩够两个小时,每人发5毛钱。这不是吗?时间到了,大家就都去领了钱,上这儿喝酒来了。”我一听愕然,敢情他们是挣钱来了。辩两个小时5毛钱,在这个小酒馆里,二两绍兴黄酒7分钱,一碟花生米或一碟茴香豆8分钱,他们每个人还能落不少钱呢。

那位四、五十岁的农民又说:“你们讲的这个路线,那个路线,我们农民实在搞不懂,但我们认为,张书记(指张书声)是个好人!”我就问:“哦?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张书声是个好人?”

于是,他就讲了起来,在他讲述时,同桌的农民也七嘴八舌地补充。原来,这位张书声在任时,生活很简朴。坐县委办公室的时间不多,一年中倒有一半多时间背着包裹雨伞在乡下走。因为江南地方雨多,常有雷阵雨,出门要带伞。张书声走在乡下的时候,如果看到那个地方有农民在水田里劳动,就会把包裹雨伞往大树底下一放,脱掉鞋,卷起裤腿,就下了田。一边帮农民干活,一边跟农民聊家常,了解农村的情况和农民对政策的意见。有时走到哪个村天黑了,就寄宿在农民家里,晚上还是找农民聊家常。

我听那位四、五十岁的农民讲完后,问:“就这些?”,那位农民答:“其他的我们也讲不出来个啥。”我说:“我怎么从材料上看到,这个张书声过去犯过许多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错误呢?”那位农民嗨嗨一笑,说:“犯了啥错误,咱们也搞不明白,我们只认定一条,张书记是个好人。”

那个农民又说:“你们如果要开大会批判张书记,我们也不敢反对,运动嘛。但有一条,你们不能打张书记!如果你们要动手打——”,说到这个“打”字,他突然把音量提高了好几倍,惹得同桌的和傍桌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他,但他不往下说了,只把眼睛瞪着我。

我忙回答说:“这怎么可能呢?《十六条》写得清清楚楚:要文斗,不要武斗!武斗只能触及皮肤,文斗才能触及灵魂!我们会向你们这里的造反派把政策讲清楚的,不仅张书声不能打,其他任何一个受批判的干部也都不能打。”

气氛渐渐地缓和下来。我又边喝着这些农民的酒,吃着他们碟子里的花生米和茴香豆,边与他们聊了会儿天。还聊到了往年夏天都有城里的学生来帮农民搞“双抢”,今年不知道还会不会来。

酒喝完了,东西吃完了,我们和农民们才离开了小酒馆,农民们回他们村里,我们回县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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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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