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敏先生对我们说：阅读《傅雷家书》比阅读傅雷翻译的东西更重要

2023年5月19日，傅敏先生与世长辞。人们提起傅敏的时候，总会提到他的父亲、著名翻译家傅雷，他的兄长、著名钢琴家傅聪。是的，与其父兄的骄人成绩和远播声名相比，作为一名英语教师的傅敏显得有些平淡。但是，他做了一件对文化有益的事，那就是，埋头整理和编辑了他的父亲给他们兄弟、特别是给傅聪的信，即著名的《傅雷家书》。

笔者曾于去年春节时期（2022年2月19日下午）前往傅敏先生家中拜访过他。拜访他的原因是，笔者以前在图书馆意外地陆续发现了一些傅雷先生的法文藏书，有些书正是他翻译时所据之底本，如丹纳的《艺术哲学》、博尔德的《艺术史二十讲》，此即他所“编译”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所据原本（长期以来，人们不知博尔德的《艺术史二十讲》之存在，误以为《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为傅雷先生所著，近年来这一错误已经得到澄清和纠正）以及奥古斯特·罗丹的《艺术论》等，特别是，有的书中还有着傅雷先生阅读过的划痕和批注。毫无疑问，这都是十分珍贵的。当时，笔者为了弄清这些傅雷藏书的来源而特地征询傅敏先生，大概他为能知道他父亲藏书之所在而感到欣然吧，于是邀请笔者到家中一谈。

那天午后，笔者顺道先到附近王楼村的傅雷故居参观，随后前往傅敏先生的寓所。彼时的他已85岁高龄，其身材与其父傅雷大约相似，高个子，面容清癯，略显严肃。因身体染恙，所以他的行动和缓，时有剧烈咳嗽，特别是听力退步明显，谈话主要靠傅敏先生的夫人陈哲明老师附耳沟通。奇怪的是，笔者虽然有时在其耳旁提声介绍，但他仍似听不清，但当其夫人于耳畔传声时，他就能马上明白。

2023年4月7日，傅雷铜像在国家图书馆落成，人们在参观傅雷生平及手稿展。新华社

我给他介绍了我所能看到的傅雷藏书的情况，并将事先打印的这些书的封面和傅雷先生的亲笔签名一一向他展示介绍。有的书籍虽然没有签名，但是书内有批注的笔迹，我一并拿去让他辨认是否是傅雷先生之笔迹，他看着这些笔迹，连连说：“是的，是的，是他写的。” 但因没有直接证据，笔者亦只能对此存疑也。

他回忆了他处理傅雷先生藏书的经过，大意是说，父亲去世后，他邀请了法国文学翻译和研究者罗新璋帮忙整理父亲的藏书，除过罗本人拿了他需要的书后，大部分书暂时放在雷垣家，雷垣是傅雷在大同学院同室寄宿的同窗好友，也是傅聪的钢琴启蒙老师。但因总不能一直将书放在雷垣家，于是他将这部分书卖掉了。另有一部分书则拿到了他的舅舅朱人秀家，后来朱人秀也处理掉了。

随后，他还对笔者的孩子谈及傅雷翻译和教育经验，他所说的观点令我耳目一新，印象深刻。幸笔者当初有录像，得以将他所说的话准确记录在案。

他说傅雷的翻译之所以好，不光在于他法文好，而且在于他的中文好。“我爸爸这个人一生从事法文翻译工作，做了大量的翻译，把罗曼·罗兰、巴尔扎克等伟大的作家的作品翻译了出来，闻名于世。他之所以能翻译好书，首先是他的中文特别好，中文底子非常好。他学法文和一般人学法文不一样，他学了以后，这个法文就变成了他自己的语言了。使人感觉到他不是在做翻译，好像是用法文在写作。”

他讲到傅雷有一个重要的特点是“融会贯通”。他对孩子说：“他整个就是融会贯通，文字也好，文学也好，历史也好，都是一贯而通。所以对我们来讲，尤其你们孩子刚才进入学习，尤其学习文学等著作的时候，你就得把全身心投入进去，融化到这文化里头。不要受他们的牵连，而是自己去牵连它们。”这便是说，我们在学习过程中要有一定的主体性，能够驾驭和利用所学的知识，而不为知识所役使。

2012年，钢琴家傅聪首开“大师班”。新华社

最后他又说到，对一个孩子来说，阅读《傅雷家书》比傅雷的翻译更重要。他说：“除了傅雷翻译的东西之外，你要看《傅雷家书》，从《傅雷家书》中你可以看出，他是如何指导我们去学习，怎么去做人，这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对你来说，阅读《傅雷家书》比阅读傅雷翻译的东西更重要。因为翻译东西，可以看出他的技巧，但是《傅雷家书》里有他一生自己的思想，他的灵魂，可以看出他是怎么去思考问题，怎么去指导孩子的。《傅雷家书》对你们来说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容，得用心地去学习。”

的确，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人们可能未必读过他的翻译，但大概都知道有一本《傅雷家书》。《傅雷家书》是一部“教子书”，更是一部“谈艺录”。这里面有着他的人品，也有着他的艺术观。我们今天能够看到这部《傅雷家书》，正是归功于傅敏的整理。中间他的夫人陈哲明老师说：“其实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弄的，他也不图名，不图利，他常说，这又不是我自己写的东西。”

谈完后，他家人为他能有如此较长时间的谈话而落泪，他们说他很长时间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

在去拜访他之前，我将家里所能搜到的与傅雷相关的图书都搜了出来，带去请他一一签名。他签名时，一一仔细翻阅我所带的书。2018年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的26卷《傅雷著译全书》，他当然是知道的，我带了第一卷。“三联初版纪念本”《傅雷家书》，他却打量来打量去，问这是什么时候出的，可是，《傅雷家书》最初就是在三联出的啊。《傅雷译<希腊的雕塑>手稿》（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是傅雷翻译的丹纳的《艺术哲学》中《希腊的雕塑》一章的手稿影印本，傅雷曾亲笔将他当时尚未出版的丹纳的《艺术哲学》中的这一章抄邮给远在英伦的傅聪，以供他学习参考。这本书便是傅雷当初所抄录的手稿，傅敏先生翻看这本书，摩挲良久。

傅敏给作者的签名。

特别是看到2008年傅雷百年诞辰纪念时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所编的《洁白的丰碑》（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这本精美的图书时，他问夫人家里有没这本书，并表示他好像没见过。他一页页地翻阅着这本展示了他的父亲的一生的图册，并指着他的侄子、傅聪的儿子傅凌霄一岁半时的照片，考我们这是谁。翻到1939年4月他的母亲朱梅馥和他弟兄俩小时候的一张合影，他指着两岁的自己，让我们看这是谁。

是的，这里面都是他的至亲，他的过去的生活，怎能不勾起他的回忆？我们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一页一页地翻书。

陈老师在旁说，这本书编辑当时编得很用心，在书的版权页的后面，特别选了一幅傅雷和夫人朱梅馥步出家门的照片，寓意着他从此远去。图下面有一段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的一段话：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你们这些青年，现在要轮到你们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向前吧。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

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当做空壳似的扔掉了。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克利斯朵夫，咱们一齐死去，预备再生吧!”

看到他对这本书如此留恋，我便说，这本书要不留给你们吧。他们忙说家里是有的。于是，傅敏先生在扉页上签上他的大名。回来后，我在旧书网上搜得这本书，本想买本邮去给他，但又觉得似乎有些多事，便没有下单。

“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现在，随着傅敏先生的逝去，傅家一家四口团圆于另一个世界。

2008年12月12日，傅敏（右）将傅雷的译著手稿捐给国家图书馆。新华社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题图来源：作者提供

来源：作者：陈占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