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小姨多鹤》:人生是一场与苦难和解的旅程

人生是一场旅行。

上路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前路是花红柳绿、意展云舒的人间四月天,哪怕猜想有暴风骤雨,总自信可以闯过去,闯过去就是晴空万里艳阳天。

走着走着才发现,花团锦簇的背后是藤蔓荆棘,藤蔓荆棘背后还有泥泞沼泽地。

天,也不只是四月天,还有数不尽的凄风冷雨、霜寒雪冻。

人生成了一路与苦难和解的旅程,活着,就要咽下了曾经咽不下的苦,熬过了曾经熬不过的冬。

活着,总有一山高过一山的苦难,幸好总有一种力量能直面苦难,总有一种纠缠能让人咬咬牙撑着,不知不觉与苦难握手言和。

《小姨多鹤》讲述的就是跟苦难一路和解的女人——竹内多鹤,生活在东北日本村里的女孩。


小姨多鹤剧照

1945年秋,日本无条件投降,东北日本村里的妇孺老人道路阻隔,回国无望,为了不被欺压凌辱,村长帮大家选择集体自杀。

16岁的竹内多鹤,正是花蕾般的年龄,活着对她有太多诱惑,哪能蓓蕾未放就香消玉损呢,她不甘心。

那份不甘驱动她躲过自杀,用小碎步奔波几十里,通知另外几个村的人一起奔上逃亡路,也奔上了苦难如影随形的一生。

一、人生之初抵抗苦难总需要正当的理由

小时候我们都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天真地认为小时候的苦难都源于没长大,等到长大的那一天,一切苦难自然会被踩在脚下。

多鹤也不例外,她开始羡慕妈妈的首饰,去照看外公时偷偷拿走了妈妈的金耳环。那时她肯定想不到,一副金耳环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很多人的命。

外婆居住的崎户村村长,把所有村民都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回国的铁路已经被苏联大兵占领,邻村的女人被苏联大兵蹂躏了一个晚上。

村长讲这些痛楚现状时,多鹤发现金耳环少了一只。

对花季少女来说,失去金耳环就是失去整个世界,大人的担忧和焦虑她还不能体己,多鹤悄悄抱起自己的木屐,沿路返回家中找寻。

等她回来时,村长已经做完了动员,自己身先士卒被老兵打穿身体,体面地好好死去。

接着全村人一家家一户户躺在一起,血流成河。

多鹤躲在新栽的山毛榉树林里,惊恐得牙齿打颤,这样血腥的场面让她惊惧不已。


看到崎户村的村民被杀多鹤哑然痛哭

外婆叫她的名字,她死命抵住喉咙不回答,她不想这样体面的死去,她的人生才刚刚撩开曙光,她还没回过日本,没见识过东京和大阪的繁华。

老的小的、反抗的、顺从的,都被老兵杀死,老兵也自尽而亡。

直面死亡的恐惧催促着多鹤,她从崎户村惊慌失措奔回自己的代浪村,通知村里人赶快逃跑。

幸亏多鹤送信,一个几乎全是女人的逃亡队伍上路了,经历九死一生的磨难,稀稀拉拉剩下的人,在绝望中逼近日本救助站。

可惜离日本救助站近在咫尺之处,身心俱疲的逃荒队伍遭遇土匪,多鹤和另外几个女孩被抓。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多鹤被装在麻袋里,卖给了东北一家人。这家人的儿媳妇不能生小孩,把多鹤买来只为传宗接代。

多鹤在这个家里住了四个月,又是一个飘雪的早晨,她悄悄离开家门。

回家是她跟所有苦难抵抗的驱动力。

回到自己的国家,就意味着穿过了暴风雨;回到自己的国家,就意味着不必面对人生地不熟的中国;回到自己的国家,就意味着美好的生活到来了。

三毛说:“一个人至少拥有一个梦想,有一个理由去坚强。”

能让多鹤坚强的梦想就是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代浪村,日本的代浪村。

多鹤低估了那条回家的路,高估了自己的决心。

一个星期之后,她不得不低着头,唯唯诺诺再次站在那个家门口。

她怀孕了。

多鹤的父母兄妹都已经离世,在这个世界上多鹤没有亲人,现在肚里的小小生命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一个骨血相连的血亲,她要好好把这小生命带来人间。


生命携带着生命的坚强

哪怕语言不通,哪怕饮食不适,哪怕那个男人不爱她,哪怕那个男人的妻子讨嫌她,她也必须扛着,为这小小的生命寻求一份现世安稳,代浪村只能往后移位。

跟多鹤生孩子的男人是张俭。

多鹤很勤劳,每天把这家人的地板擦得光可鉴人,早晨跪在家门口,给张俭的父亲穿鞋,送张俭的父亲出去工作。

家里所有脏苦累的活她都心甘情愿做,每天把一家人的棉被晒在阳光下,用藤条不断抽打,让一家人睡在打肿的被子里,度过一个舒服的夜晚。

即便这样,张俭仍然不能接受多鹤。

张俭的妻子朱小环怀上儿子七个月时,被一群醉酒的日本兵追赶,慌不择路的朱小环爬上一头黄牛背,被黄牛甩出一丈高远,儿子没了,小环也再不能生孩子。

张俭恨日本人,他不会爱多鹤这个日本女人,他和多鹤之间只有传宗接代。

为了这个纯洁的目的,张俭带着朱小环、多鹤几经辗转来到江南马鞍山钢厂,他做了吊车组长,也等待着儿子的到来。

春天的时候,多鹤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圆了张俭传宗接代的梦,也让张俭强烈地考虑着,如何甩掉多鹤这个麻烦的尾巴。

机会终于来了,张俭带多鹤和孩子们去长江游玩,张俭邪念升腾,趁着多鹤离开的空档,张俭甩掉了这个包袱。

景区的游人从多变少再到消尽,多鹤把不熟的景区转得烂熟,悲哀地发现,六岁多的女儿、两个半岁的双胞胎儿子,已经跟她天也远水也远地分隔两崖。

父母兄妹跟她阴阳两隔,靠着自己给自己制造亲人的念想,多鹤才穿越绝望的沼泽地,现在这些亲人也要跟她分离。

多鹤第一次由衷认同崎户村村长的决定,不能体面的生存,就应该体面地自尽,不给他人伤害自己骨血的机会,她要找回自己的孩子,和孩子死在一起。

一个月后,历尽艰辛的多鹤黑瘦肮脏地站在家门口,终于找到了孩子们,她是回来带孩子们一起体面离世的。

盘算一个多月,带多鹤撑过所有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日子的念头,在朱小环絮絮叨叨的啰嗦里凉了下来。

朱小环跟她讲女儿学习多争气,门门功课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上大大的五角星;大儿子多蔫坏,躺在床上会玩自己的小鸡鸡;小儿子多像多鹤,最爱吃邻居的干虾米……

自尽的念头被孩子们烟火热气的生活一点一点蚕食温吞,朱小环的絮叨还没结束,多鹤的念头已经像泡发的粉条,绵软无力,索不去孩子性命。

她从那个充满期待的年龄里走过来,体味过对生活满腔朝气、希翼、热烈的情感,化在孩子身上就成了不忍心。

约翰·肖尔斯说:“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多鹤失去的希望在孩子身上重生,既然不忍心取孩子性命,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和苦难化干戈为玉帛,陪着孩子们的希望苦捱。

二、半世风云后才明白抵抗苦难不需要理由,捱着捱着就渡过了

女人的风情一半来自天真,一半来自苦难,穿越过生活暴风雨的女人,会有一份抹不去的淡然恬静。

和多鹤住在一个屋檐下八九年后,张俭忽然在一个下午对多鹤痴迷。

感情在古怪又自然中变得灼灼其华,为了传宗接代相处九年后,这对男女开始热恋。

多鹤初次见张俭就心生欢喜,现在在张俭的陪伴和温情里,更是迷醉在马鞍山的芦苇沟里、灌木丛中、荒山坡上、影幕背后……

爱情就是带着你看最美的风景

纸里包不住火,多鹤和张俭的幽会被撞破,多鹤身份尴尬先脱走,张俭说不清楚,朱小环被迫出来顶包。

这之后,张俭为了平衡两个女人的情感,不得不隐忍自己,不碰朱小环也不碰多鹤。

多鹤理解张俭的为难,两年心心相印的交融是一泓甘泉,咕咕冒着幸福,足以滋润她后半生干涸的心田。和朱小环一起守着张俭,就这么过一生,多鹤不讨厌。

然而树欲静风不止,和张俭一起来马鞍山的东北老乡,小彭、小石双双爱上了多鹤。

经历一系列的刺探挖掘后,小彭、小石先后发现多鹤一家的秘密,他们知道了多鹤是日本人,也知道了张俭生活在新中国,居然悄悄霸着两房老婆。

知道秘密的小石生了歹念,他拿多鹤日本人的身份做要挟,想对多鹤不规矩。这邪念被朱小环撞了个正着,邪念成了公开的秘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也许是有心抑或是无意,张俭开吊车时铁环脱钩,钢材落下,不偏不倚砸死了小石。

张俭被关进了监狱,宣判那天,大街上的高音喇叭聒噪着,把声音强塞进多鹤耳朵。

张俭为了她要丢掉性命,没了张俭的世界,多鹤怎么活。

再一次,那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催促多鹤去跟张俭汇合,跟死去的亲人汇合。

多鹤走到废弃防空洞前的池塘,这池塘太像她往日生活里的景象。在多鹤长大的代浪村附近,也有这么一口池塘,也是炸山修铁路形成的。

从这个一样的池塘里过去,会回到代浪村吧,会见到死去的亲人、邻居和村民吧,也会见到张俭吧。

投湖的前一刻,一个念头让多鹤全身过电一样。张俭被抓走前,他们还在闹别扭。张俭骑自行车回家,路上见到多鹤理也不理。

等多鹤回到家里,张俭和朱小环双双伏在阳台上,有说有笑。

前后一对比,多鹤腔子里就堵上了化不去的幽怨,忍不住发火,跟张俭和朱小环闹翻。

这时候若是没和张俭和解就自尽,到了冥界还能和好吗?不能和好的话,她可是再也见不到张俭了。

不能堵着气走,为这个多鹤退了回去。

等退回去就发现,往后推的因由可真多:不能跟小环怄着气走,儿子要上山下乡自己不能不送,张俭没枪毙还关在监狱里……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缠绕着多鹤,把多鹤越缠越紧,也把池塘越缠越远。

没了张俭挣钱养家,多鹤和朱小环居然没饿死,一家人熬啊熬地,破罐子破摔地,过一日算两晌地,也就这么熬过来了。

坏日子像树叶一样稠:后来大儿子跟多鹤翻脸,居委会识破多鹤身份让她扫厕所,张俭继续扣在监狱里出不来。

好日子也像地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逃亡路上多鹤救的小女孩来寻她,多鹤回到了日本,多鹤把张俭和儿女带去日本。

那些好的孬的生活,如同野地里的荒草,一枯一荣变样,有时东风压倒了西风,有时西风欺住了东风,日子也在悲喜间顺畅流转。


生活如野草有枯有荣

纪伯伦说:“云彩离别和重逢的经历,有眼泪和微笑的哲理。”

活到一把岁数,人会在岁月里煎熬明白,苦难和幸福也是一对双生子。鲜花的下面是荆棘,荆棘的下面还有嫩草绿,嫩草绿低下还有烂泥地;风雨的后头是骄阳,骄阳的后头是下一阵雷雨。

人活着一辈子,不会永远这么好,也不会永远这么坏。苦难来了捱着捱着也就过去,幸福来了笑着笑着又会溜走。

人一辈子不能只会过幸福日子,也要有和苦难和解的能力。

回到日本的多鹤还在经历一样的生活,长期流落在外的战争遗孤,成了日本最穷最受歧视的人,回国的多鹤最喜欢逛的地方,是东京的中国街,那里的菜便宜,那里的人都把她当中国人。

张爱玲曾说过:“真正能治愈你的,从来都不是时间,而是明白。”

明白人生是一场与苦难和解的旅程,明白人生海海,潮起之后是潮落,明白人无百年好,花无百日红。

这样再面对苦难,我们会多一分洒脱,多一份坦然。

三、作者严歌苓和多鹤重合的生命,同样是大起大落又不屈不挠的一生

都说小说体现的是作者的价值观,小说中的主人公走过的生命,也是孕育者的人生。

《小姨多鹤》中,多鹤和作者严歌苓之间有着非常多的共性:

① 大起大落的人生。

不只是《小姨多鹤》,严歌苓的多部作品中,都体现了苦难和幸福乾坤翻转的境界。

《金陵十三钗》里命运如同浮于滔天海浪上的女人,《陆犯焉识》里陆焉识命运风起云涌的一生,《第九个寡妇》里王葡萄颠上颠下曲曲陡陡地活着等等,都是人物命运在人生中经历大起大落的典型。

其实这一切的来源都脱离不开严歌苓自己的人生体验。

严歌苓1958年出生,12岁进成都军区成为一名文艺兵,离开家乡安徽,开始成人式生活。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稚嫩的生命,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如何在陌生的环境里倔强生长。


少女时期的严歌苓

严歌苓15岁爱上的初恋,为了追求一位比严歌苓更成熟的女性,把严歌苓跟他的通信主动上交,以表忠心。少女期的严歌苓,被这种人性的自私伤得体无完肤,本来是两个人的相互爱慕,最后成了一个人的独吞苦楚,她成了勾引男人的坏女人,被无数人指责、唾骂、羞辱。

1979年,21岁的严歌苓主动申请奔赴越战前线,成为一名战地记者。在那里她亲眼目睹年轻的生命如何倏然凋零,早上还是健康朝气的青年,太阳还没落山已经溘然离世,战争面前人命如同蝼蚁,眨眼间天翻地覆。

1982年前后严歌苓认识了前夫李克威,相同的文学爱好,共同的艺术熏陶,让两颗年轻的心很快走到一起。结婚后严歌苓和李克威躲在一栋小屋里,条件虽然简陋,却被两个人的文学梦暖洋洋的滋养着。好花易逝好景不长,很快俩人在精神上出现分歧,这段幸福的婚姻在三年里就画上了句号。

之后严歌苓远走美国求学,在贫穷和忙碌中朝着梦想迈进。

也是在美国严歌苓的坎坷路终于走顺畅了。华语圈声名显赫的大导演李安,买下了严歌苓《少女小渔》的版权,她也在美国遇到了现任丈夫劳伦斯,严歌苓终于走上一手握名利,一手携幸福的人生。

很多人评论严歌苓的小说,“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人生的这些大起大落又何止出现在小说中,有些人的人生就是一部小说。严歌苓正是经历过这样千回百转的人生,才能运筹帷幄出荡气回肠的故事。

② 勤劳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

《小姨多鹤》中,多鹤有一个特别突出的优点——勤劳。

同样是钢厂工人宿舍,别人家厨房的窗户,被油烟尘土糊得一片模糊,早看不出窗户本来的尊荣,多鹤家的窗户被多鹤擦得纤尘不染,窗明几净。多鹤家的地板,每天被多鹤拿着刷子擦洗,光亮得能照出人影。


多鹤一生勤劳朴实

朱小环不愿去干的采石工人,多鹤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到底。多鹤去钢厂做临时工刻字,低着头一刻就是一天,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多鹤这些认真生活的品质,严歌苓身上同样有。严歌苓是公认高产作家,平均每年都要出一部小说。

在一段采访中严歌苓曾提到,她自己是个非常自律的人,一年365天都在创作。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至少写作6个小时。为了保持健康,严歌苓隔天游泳一小时。这两个习惯伴随她多年。


甚至跟友人外出游玩,她都要带着电脑,朋友们在海浪中欢歌乐舞,她安静地坐在秋千上写作,完不成当天的写作任务,坚决不放纵自己去享乐。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成功跟天赋关系不大,更多的是滴水穿石的不懈。严歌苓一定是体味到了勤劳的丰厚回报,才会把这种美德融入小说中的人物,成为人物闪光的一个晶面。

不管是小姨多鹤还是严歌苓自己,都是在生活的海浪中浮浮沉沉,用勤劳和智慧的底色装点生命,在人生的惊涛骇浪中柔弱又勇敢地穿行,撞击过风雨,揽看过彩虹,见过生命的昏天海啸,也品位过生命的风平浪静。

于生活,我们每个人又何尝能缺少这两个品质。

愿我们的人生,都有穿越风雨的韧力,也有与苦难和解的胸怀。

作者:晓鹤,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不喜岁月静好,独慕码字奔波。写走心的文字,过有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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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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