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在兹:稷下学宫的起承转合

三月,北中国依旧严寒笼罩。冻雨初歇,天空蠕动着铁青色的云朵,像一些肥胖的软体动物。从市中心驱车向东,二十分钟后,我已置身于广袤的原野。灰白的公路旁,行道树光秃秃的,铁丝般的枝条间,托举出一个个刺目的鸟巢。公路以远,麦苗如绿浪,拍打着低垂的天际线。一片稀疏的树林前,有一方小小的广场。广场上,立着那块我在照片上看到过的碑,碑上是六个隶书大字:稷下学宫遗址。

如果时光回溯到两千多年前,这片方圆几平方公里的原野,曾是彼时全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齐国首都临淄。

淄博市孝妇河湿地公园齐风塔 (视觉中国/图)

起:弑君者的心事

如愿作了国君,田午却常常陷入难以抑制的焦虑。

焦虑的根源,在于他得位不正——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先杀死了自己的哥哥,尔后又杀死了自己的侄儿。在双手沾满亲人的鲜血后,他终于做了齐侯。多年后,田午去世,谥号齐桓公——恰好与春秋五霸之一的姜小白谥号相同。按理,同一个国家,不应有两个谥号相同的君主。齐国有两个齐桓公,这仅仅因为,姜小白时代的齐国和田午时代的齐国,虽然国号相同,但统治这个国家的君主,已从姜氏换作了田氏。

齐国的滥觞,系西周初年,姜尚(又称姜子牙、吕尚)辅佐周武王伐纣有功,受封于齐,建都临淄,侯爵。最初,齐国的领土主要在今山东西部和山东半岛北部,后来逐渐扩张至整个山东半岛,面积约九万平方公里。今天的淄博一带,正是齐国统治的核心区域。

齐国的高光时刻是姜小白创造的。他在位期间,任用管仲改革,以尊王攘夷相号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名列春秋五霸之首。

对姜小白家族来说,灾难的种子也在他的时代不经意地埋下了:其时,陈国发生内乱,公子陈完逃往齐国,齐桓公待之甚厚。

陈完这一支陈氏后裔,从此在齐国发展。古音里,陈和田读音近似,陈完便改陈为田,称田完。田完,便是田午的先祖。

在齐国,田氏家族历代屡任高官,并与齐国公室通婚,渐渐成为齐国最显赫的世家大族之一。春秋末期,田乞用大斗借出,小斗收回的方式收买民心。此后,他驱逐属于公族的国、高二相,另立齐悼公并出任国相。从此,田氏把持了齐国政权,齐君沦为傀儡。前391年,田乞的五世孙田和将最后一任姜齐国君齐康公迁于海上,划给他一座孤城作食邑。前386年,经魏文侯代为请求,周天子正式册封田和为齐侯,标志着齐国在一百年时间里,完成了从姜齐到田齐的新陈代谢。

田和,就是田午的父亲。被周天子正式承认为诸侯后,田和在位两年去世,其子田剡继位。田剡,即田午的哥哥。

野心勃勃的田午并不甘心做一个世袭的贵族,他的目光始终盯着齐国君位。十年后,田午杀死田剡,另立田剡之子,也就是他的侄儿田喜。侄儿只是一个过渡。很快,他又将田喜杀死,自已粉墨登场。

田午接手的齐国,是一个标准的烂摊子。首先,尽管田氏代齐已十有余年,且得到了周天子认可,但在循礼守制的人看来,田氏难逃篡国之讥。至于田午本人,他踩着哥哥和侄子尸体上位,乃是不折不扣的弑君者。田氏代齐时,齐国势力大不如前,田午弑兄杀侄,更遭到了舆论的强烈谴责。田午在位初年,秦、魏、燕、赵、鲁等国都曾先后与齐国交战,齐国败多胜少,军心涣散,民意沸腾。

田午渴望重振齐国旧日雄风,恢复姜齐时代,尤其是姜小白时代称霸诸侯的荣光,并籍此洗清篡位弑君的恶名。而要实现这一目标,田午清楚地认识到:他需要人才。

田午把目光转向了齐国西北方的另一个国家——此时,这个国家如日中天,是诸侯第一强国:魏。

三家分晋后,魏、赵、韩跻身诸侯之列,仅据有原晋国部分领土的魏国迅速壮大。魏国崛起的背后,是世卿世禄制的废除和大量人才的引进。关于世卿世禄制,郭沫若的定义是,西周时“各种各样的官吏,大都是世袭的、世代享有特殊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具体说,世卿就是周天子和诸侯国君以下的贵族,父死子继,世代出任卿大夫,世禄则是他们世代享有封地及其赋税收入。

世卿世禄制度下,决定一个人能否做官的唯一前提是血缘;至于真正有才干的人,如果没有血缘关系,不在世卿网络中,终生只能是白丁——偶尔有极其罕见的例外,即一些贤明的君主,把不在世卿体系的平民甚至奴隶破格任用,如秦穆公任用百里奚。

逮至战国时代,世卿世禄制开始一步步走向瓦解。因为,对求贤若渴的君主来说,他们需要真正有才干的人为自己治理国家,而不是任用那些除了血缘高贵却只知吃喝玩乐的贵族。并且,相对世卿体系来说,体系之外的人由于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君主更容易驾驭他们,他们对君权一般也不会构成威胁。

著名改革家李悝向魏文侯建议,“夺淫民之禄,以来四方之士。”什么是淫民?李悝的解释是“其父有功而禄,其子无功而食之”——正是血缘高贵,生下来就享受世卿世禄特权的贵族。

李悝认为,这些人只因血缘关系,“出则乘车马,衣美裘,以为荣华;入则修竽瑟、钟石之声,而安其子女之乐,以乱乡曲之教”。要使国家真正强大,必须剥夺这些人的爵位与俸禄,招揽五湖四海真正有才干的人;必须执行“食有劳而禄有功,使有能而赏必行,罚必当”的政策。

世卿世禄制的废除,吸引了大批士人云集魏国。其中,有孔子的学生子夏。子夏讲学西河,学生达三百之众——三百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魏文侯。其次,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这些杰出人才深受魏文侯重用,他们也以其不凡的才华回报了魏文侯的知遇之恩,李悝、吴起和西门豹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依靠李悝、吴起等人才,魏国变魔术般地强大起来,它多次打败秦国,将河西之地从秦国手里夺走,复又越过赵国,消灭了和自己并不接壤的中山。

魏国这些神奇的变化令天下诸侯艳羡不已。田午决定:向魏国学习,招揽人才。招揽人才的方式,是在齐都临淄建一座学宫——由是,稷下学宫诞生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大学兼第一家科学院兼第一个政府智库横空出世了。

电视剧《大秦赋》里还原的稷下学宫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承:那只奇怪的大鸟

淳于髡进宫去见齐威王,他要请齐威王猜谜语。

谜面是这样的:我们齐国有一只大鸟,飞到大王的庭院中,三年不飞,三年不鸣。大王知道这是一只什么鸟吗?

齐威王听了,回答说: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齐威王名田因齐,是齐桓公田午的儿子。即位以来,他把政事交给大夫,自已沉溺酒色,经常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以致“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对此,“左右莫敢谏”,只能眼睁睁看着国事日非。

左右莫敢谏,是害怕犯颜直谏会招来君王的嗔怪乃至怒火,从而危及自身。千人诺诺时,淳于髡以猜谜语的方式替齐国民众表达了疑惑,忧虑和不安。

淳于髡的名字很特别。淳于是姓,源自周朝初年的淳于国。髡是古代的一种刑罚,即将头发剃掉。它常与钳同用,称为髡钳,即剃掉头发,并用刑具束颈。据此可以推测,淳于髡并不是真实名字,而是一个别称,相当于“姓淳于的那个被处了髡刑的人”。

淳于髡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还受过髡刑;并且,他出身低微,讨不到老婆,只好倒插门做了赘婿。古时,赘婿地位卑贱,生的儿子要随妻姓——关于淳于髡的赘婿身份,钱穆先生另有一说,认为实际上是家奴。

总之,这个身份低贱的受过髡刑的赘婿,在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时,主动入宫进谏了。

淳于髡如此胆大,在于他有另一个令时人仰慕的身份:稷下先生。

淄博市临淄齐国故城考古遗址公园 (视觉中国/图)

与今天的淄博城区相比,作为齐国首都的临淄更靠东。考古发掘证明,战国时的临淄有大小两城,大城在东北,为姜氏所筑;小城在西南,为田氏所筑——如今,无论大城还是小城,都化作了麦地、树林和村镇。

考古工作者在临淄小城西门外发掘了四排建筑遗址,这些建筑总面积达四万平方米,相当于好几座足球场的面积。建筑外围,城垣和濠沟环绕,成为相对于大小城的独立存在。

这里,就是曾经的稷下学宫。

中国学校的起源,传说是尧舜时代。真正有史料可证的则在商朝,甲骨文中有“学”“大学”等字词。西周时,学校分为国学与乡学。国学培养的是上层贵族子弟,乡学培养的是下层贵族子弟。春秋以后,社会急剧变革,官学日益式微,私学日益发展——私学培养的既有贵族子弟,也有平民子弟,这就让平民子弟可以通过读书掌握知识技能,从而跻身士人行列。

本质上说,齐桓公田午创办的稷下学宫,它兼有官学和私学的双重特点。作为官学,齐国政府给予入宫的学者优厚的物质回报和政治待遇,《史记》说:“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作为私学,前来讲学的学者往往带有数量不等的学生,每一个不同的学术流派,就相当于稷下学宫的一个学院。并且,更重要的是,尽管学宫由齐王兴建,经费由齐王提供,但齐王及齐国政府并不干涉学宫的学术自由。学宫学者,来则欢迎,去则欢送。追随学者的学生,也同样来去自由。因而可以说,稷下学宫的性质是官方出资,民间主持,学者自治。

浓郁的礼贤下士的社会风气里,稷下学者们得以超脱于权力之外,因而淳于髡才敢用谜语的方式向齐威王进谏——如果没有私学的兴起,如果没有稷下学宫的设立,像淳于髡这种出身卑贱之人,几乎注定一生碌碌无为。正是私学兴起,淳于髡学有所成;正是稷下学宫创办,淳于髡才得以直接与君主对话。

回答了淳于髡的谜语后,齐威王开始发力了。——为什么先前几年沉溺酒色不可自拔,突然间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两种解释,一是初登大位的君主以静制动,观察时局;一是年轻的君主受不了奢侈生活的诱惑,故而放纵。似以前者为是。

齐威王把各地官员七十二人召到京城述职,重奖一人,诛杀一人。

重奖者为即墨大夫。齐威王说,自从你去管理即墨后,我每天都听人说你的坏话。我暗中派人到即墨调查,发现田地都已开垦,百姓丰衣足食,官府中没有积压的公务,齐国的东部因之安定。但你不肯讨好我的左右,以至他们说你的坏话。

诛杀者为阿邑大夫。齐威王说,自从你到阿邑后,我每天都听到赞美你的好话。我暗中派人到阿邑调查,发现田野没被开垦,百姓生活困难。之前赵国进攻甄城,你不去营救。卫国攻取薛城,你也不闻不问。你只顾用重金贿赂我的左右,让他们在我面前说你的好话。

《史记》认为,稷下先生们“不治而议论”,即学者们不负责具体政务而专门批评政事缺失。不过,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从一开始,稷下学宫的定位就不是单纯地探讨学术,而是当国家有需要时,学者们随时建言献策,乃至空降政坛,稷下先生也就从旁观的批评者转化为政务的实操者。淳于髡即是其中最显著的例子。

齐威王八年,楚国攻齐,齐威王派淳于髡到赵国求援,却又舍不得给赵国更多酬谢,只让淳于髡带上金百斤,车十辆。淳于髡听了,仰天大笑,连帽子上的带子都弄断了。齐宣王问,你是嫌礼轻了而笑吗?淳于髡说,怎么敢呢。我是为另一件事而笑。刚才我从东方来,看到大路旁有一个农夫祭祀上天,他拿了一只猪蹄和一盂酒,祷告说,易旱的高地收获的粮食装满笼,易涝的洼地收获的粮食装满车,五谷全都丰收,多得我家里装不下。我看他拿的祭品少而想要得到的多,所以笑他呢。

齐威王当然明白淳于髡的弦外之音,于是拿出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一百辆。赵国收了厚礼,派出精兵十万,战车千乘,迅速开往齐国。楚国闻讯,连夜撤军。

田齐的国力,也在齐威王时代达到巅峰,就像苏秦说的那样:“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狗,六表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与此同时,曾是齐桓公田午学习榜样的魏国开始走下坡路——齐国在桂陵和马陵两次战役中大败魏国。前334年,魏惠王到齐国的徐州朝见齐威王,并尊齐威王为王——这是齐国称王之始;作为回报,齐国也承认魏惠王的王位。这一事件称为徐州相王。

那只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鸟儿,真正一飞冲天,一鸣惊人了。

淄博稷下街道商王村出土的牺尊(战国),收藏于齐文化博物院。 (视觉中国/图)

转:王顾左右而言他

第二次来到临淄,跟随在孟子身后的车子有数十辆,学生数百人。此时的孟子,已是闻名诸侯的宗师级大学者。

对孟子来说,临淄并不陌生,此前,他在这座彼时中国最繁华的城市生活了十余年。那时,他的身份和淳于髡相同,也是稷下先生。

像其他稷下先生一样,孟子也经常批评时政。比如他曾当面批评蚳蛙身为谏官,却几个月没向齐王进言;又批评平陆大夫孔距心失职,孔距心初时不承认,但在孟子毫不留情的指问下,终于承认过错。据孟子后来和齐王的谈话可知,他曾当面批评过五个齐国地方长官。

如同前辈孔子一样,孟子也怀着远大政治理想,希望君王能采纳他的学说,用以治国。孟子认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并主张施行仁政。然而,战国之际,诸侯纷争剧烈,君主们渴望的是建立齐桓晋文那样的霸业,对孟子空洞且难以务实的仁政,齐威王并没有多大兴趣。

做了十几年稷下先生后,孟子决定离开。对这位大儒的告别,齐威王表达了足够的尊重——他送给孟子黄金一百镒。孟子婉言谢绝了。此后,孟子游历天下,遍干诸侯,先后在魏国、宋国、滕国等国推销他的仁政。无一例外地,没人采纳。当他获知齐威王去世,其子齐宣王即位的消息,遂重返临淄。

然而,与齐宣王第一次见面,两人就谈得不太愉快。齐宣王开口就问:“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齐宣王想要效法齐桓公和晋文公建立霸业,这对一个大国之君来说,亦是情理中的事,孟子却想推销他的效法先王的仁政,两人不免鸡同鸭讲。

此时的孟子五十多岁了,却仍然保持着年轻时的锋芒。他和齐宣王之间,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孟子:假如大王的臣子中,有一个人把妻儿托付给朋友照顾,然后自己到楚国去游历,等他回家才发现,妻儿在挨冻受饿,那么,他该如何对他的朋友?

齐宣王:抛弃他,和他绝交。

孟子:假如一个官员不能管理他的下属,那么,该如何对待他?

齐宣王:撤掉他。

孟子:假如一个君主不能治理好他的国家,该如何对待他?

如此步步深入,孟子的话题终于触及到了他想要表达的核心。这时,齐宣王没法回答了。于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陈寅恪在为王国维所写的碑文中说过: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事实上,如果我们深入考察就会发现,独立之精神与自由之思想,早在稷下学宫时代就已经发扬光大。流风所及,彼时的士人大多葆有一种难得的傲骨。

比如,齐宣王曾召颜斶入宫见面,到了宫殿前,齐宣王正等着他拜见,他却停下了脚步。齐宣王很奇怪,喊他:颜斶,你过来。

不料,颜斶也喊:大王,你过来。

齐宣王很不高兴,左右也喝斥颜斶:大王是君主,你是臣民,大王叫你过来,你也叫大王过来,怎么能这样呢?

颜斶回答说:如果我主动走向大王,那是我仰慕权势;如果大王主动走向我,那是大王礼贤下士。与其让我仰慕权势,不如让大王礼贤下士。

齐宣王气得变了脸色,生气地问:到底是君主尊贵,还是士人尊贵?

颜斶说:当然是士人尊贵,君主不尊贵。

齐宣王问:你这话有什么依据吗?

颜斶说:当然有。从前秦国攻打齐国时曾发布命令,有谁敢到柳下惠的坟墓五十步以内打柴,杀无赦;另一道命令说,有谁能拿到齐王的脑袋,就封他万户侯并赏千金。由此看来,活君主的脑袋,还不如死士人的坟墓呢。

齐宣王被说得哑口无言,左右忙帮腔,也被颜斶的雄辩弄得无话可说。最后,齐宣王只好利诱。他表示,如果颜斶肯出来做官的话,那保证他食必有肉,出必有车,妻儿都穿上华丽的衣服。

颜斶谢绝了,他说:我情愿回家去,晚些吃饭,权当吃肉;从容步行,权当乘车;不犯罪过,权当尊贵。——这就是“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的由来。

就在孟子重返稷下学宫期间,和齐国毗邻的燕国发生了一起小概率事件:燕王哙突发奇想,将王位禅让给子之。太子平及其追随者不服,与子之发生内战。丛林法则年头,邻国的内乱就是本国的机会。齐宣王趁机发兵攻燕,仅仅五十多天,就攻下燕都,杀死了子之及燕王哙。

齐宣王没有采纳孟子的意见以仁政治国,但他一直保持着对孟子的尊重,“虽不用其道而仍欲尊其人”,并时常向他请教。要不要吞并燕国,齐宣王也曾征求过孟子的意见。齐宣王说,有人劝我不要占领燕国,有人又劝我占领它。我觉得,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另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只用了五十天就打下来了,光凭人力是做不到的呀。如果我们不占领它,一定会遭到天灾吧。占领它,怎么样?

孟子的回答是:“占领它而使燕国的老百姓高兴,那就占领它。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武王便是。占领它而使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那就不要占领它。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文王便是。以齐国这样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燕国这样一个同样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燕国的老百姓却用饭筐装着饭,用酒壶装着酒来欢迎齐军,难道有别的什么原因吗?不过是他们想摆脱水深火热的处境罢了。但是,如果您使他们的水更深,火更热,那么,他们就会转而去寻找其他出路。”

不久,诸侯发兵救燕,齐宣王再次向孟子请教如何应对。孟子的意见是:放回燕国老老少少的俘虏,停止搬运燕国的宝器,再和燕国各界人士商议选立国君,然后从燕国撤军。这样,还来得及阻止各国兴兵。

齐宣王却舍不得燕国这块肥肉,没有采纳孟子的建议。以后,“燕人衅”,齐国不得不撤军,齐宣王后悔了,宣称“吾甚惭于孟子”。

身为稷下先生,拥有上大夫的政治地位,享受着优厚的物质待遇,随意批评时政而无祸从口出的风险,得天下英才而推广自家学说……这些,对一个学者来说,无疑是梦寐以求的绝佳境界。但是,孟子却对齐宣王不能施行仁政而耿耿于怀。他决定离开。

齐宣王闻讯,亲自到孟子家中挽留,他十分真诚地问孟子:过去希望看到您,未能如愿;后来能够同朝共事,我很高兴。可现在您又要扔下我走了,我们今后还能再见吗?

随即,齐宣王又派人向孟子提出,他打算在临淄城中给孟子修一座豪华府邸,并拔出“万钟之粟”作他的办学经费。但孟子仍然选择了拒绝。

当孟子真的离开临淄后,他在城郊一个叫昼的地方停留了三天。三天里,孟子翘首回望,期待有使者从城里快马追来,把他请回去施行仁政。这就是孟子后来说的“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对孟子这种怀抱利器,以天下为念的大儒来说,他在乎的不是富贵,不是官职,而是把自己的学说付诸实践的机会。但孟子失望了。他望眼欲穿,并没有使者追上来。如同魏惠王一样,齐宣王也不可能施行在他们眼中“迂远而阔于事情”的仁政。

孟子失望地离开了稷下学宫。以后,如同孔子一样,他也回到家乡著书立说,安度晚年。而他曾经支持,后来又极力反对的齐国攻燕,却在齐宣王身后给齐国带来巨大麻烦,田齐也从辉煌的巅峰跌落到危机的深谷。

电视剧《大秦赋》里的稷下学宫内景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合:荀子的背影

十五岁的赵国少年荀况千里迢迢来到临淄,成为数以千计的稷下学宫弟子之一。斯时,正值稷下学宫的黄金时代——邹衍、邹奭、淳于髡、接子、田骈等大学者百花齐放。年轻的荀子得以和大师们朝夕相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荀况在稷下学宫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即从齐宣王时代进入到齐湣王时代。以后,就像后人把孟轲尊称为孟子一样,也把荀况尊称为荀子。

国运如同过山车,齐湣王时代,齐国曾经的强大与繁荣正在枯萎。为了复仇,燕昭王派苏秦出使齐国,苏秦以卓越的才华和口才,赢得了齐湣王的信任,被任命为相国。然而,苏秦的真实身份其实是燕国间谍,他任相国期间的一系列政策,就是想方设法削弱齐国。

依仗祖父辈打下的基础,好大喜功的齐湣王屡次挑起对外战争。在苏秦的唆使下,齐国与秦国、赵国、楚国诸国关系紧张。尤其重要的是,齐湣王三次攻打并最终吞并了宋国。位于中原膏膄之地的宋国,系周初分封殷商遗民而建,级别很高:公爵。这个高贵而富庶的国家被齐国吞并,打破了诸侯间的实力均衡,引发了其它诸侯强烈不满。灭宋之后,齐湣王更加膨胀,他“南侵楚,西侵三晋,欲并二周,为天子”。他不知道的是,“诸侯害齐王之骄暴,皆争合谋与燕伐齐”——终于,燕昭王以乐毅为将,联合秦、魏、赵、韩组成五国联军,浩浩荡荡杀入齐国。貌似强大的齐军一败再败,几个月间,首都临淄沦陷,齐湣王狼狈逃跑。

齐湣王的荒唐在于,都城都被攻破,他也沦为流亡者,可在流亡他国时,他还以大国之君自居。在卫国,“齐王不逊,卫人侵之”;“去奔邹、鲁,有骄色,邹、鲁弗内”。此后,齐湣王被救援齐国的楚军将领淖齿所杀——他死得非常悲惨:“射王股,擢王筋,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从时间上推断,联军攻占临淄时,荀子应该在稷下学宫。就是说,他是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者。后来,他在文章中作了深刻反思:“国者,天下之利势也。得道以持之,则大安也,大荣也,积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齐湣、宋献是也。”

首都被攻占,君主被处死,七十余座城池仅剩两座……风雨飘摇之际,大批来自五湖四海的士人纷纷离开稷下学宫。《盐铁论》总结说:齐湣王“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诸儒谏不从,各分散,慎到、接子亡去,田骈如薛而孙卿适楚。”

这中间,就有荀子踌躇的背影。

齐湣王死后,其子田法章在莒即位,是为齐襄王。五年后,燕昭王去世,燕惠王立。燕惠王与乐毅有隙,且又中了齐人反间计,遂将乐毅撤换。齐国方面,乘机在田单指挥下大破燕军,收复失地。

齐国经此一劫,虽然侥幸复国,然而实力大减,已沦为二流国家。齐襄王希望重振国威,恢复国力,师生四散离去的稷下学宫,进入了他的视野。

于是,荀子第二次来到临淄,来到稷下学宫。此时的稷下学宫已是日之将夕,曾经交相辉映的大师们先后谢世,荀子成为硕果仅存者:“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教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从创办那一天起,稷下学宫就不是一座单纯的学校,它还具备科学院和国家智库的功能。“不治而议论”,就是对国家大事提出批评,这是稷下先生们自觉的责任,并得到了官方的认可。荀子一方面以祭酒身份讲学授徒,一方面以智囊身份对国政提出批评或建议。

但是,由于我们目前不清楚的原因,荀子第二次离开了稷下学宫。其中,有一种揣测是齐襄王缺乏政治远见,在内受制于王后,在外听信奸臣,“正直的学者难以安其位。”

对荀子来说,稷下学宫肯定是他一生中魂牵梦绕的地方。齐襄王死后,其子田建即位,这位末代齐王,后人称为齐王建——齐王建即位,荀子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临淄,走进熟悉的稷下学宫。

此时的荀子五十岁了。半生治学,他已名满天下;半生推行学说,却像他的前辈孟子那样,没有一个君主愿意采纳。回到临淄,或许,他还在幻想通过稷下学宫这个特殊渠道,影响新即位的齐王建。

随后他才知道,与前两代齐王相比,末代齐王建就是一个亡国之君——前十多年,母后用事;后二十多年,奸臣乱政。

齐王建的生母是一个颇为特别的人物。早年,燕灭齐,齐太子田法章改名换姓,到太史敫家为仆。太史敫的女儿“奇法章状貌,以为非恒人,怜而窃衣食之,而与私通焉”。田法章即位后,立太史敫女为后。齐王建时,太史敫女升级太后,史称君王后。“建年少,国事皆决于君王后。”

秦国的方针是远交近攻,不与秦国接壤的齐国,是秦国极力拉络的对象,而齐国畏秦如虎,惟求自保。故此,君王后垂帘听政时代,齐国一直奉事秦国。及至君王后去世,齐王建亲政,更是一边倒地唯秦国马首是瞻——齐国相国后胜,早已被秦国重金收买,成为秦国安插在齐国的“第五纵队”。他劝说齐王建“去从朝秦,不修攻备,不助五国攻秦”——不参加诸侯对付秦国的合纵联盟,与秦国修好,不要整军经武,更不要帮助五国攻秦。

唇亡齿寒,齐国的短视,既使五国次第被秦国吞并,也加速了齐国自身的灭亡。前221年,当七雄仅余下秦国和齐国时,齐王建才如梦初醒。他断绝了与秦国的往来,下令将多年未训练未参战的军队调往边境,并收编其它诸侯流散的士卒,试图抵挡秦国进攻。

为时已晚。此时的齐国与秦国相比,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并且,秦国也没像齐王建预测的那样,从齐国西部入境,而是由王贲自齐国北部的原燕国南下,秦军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就兵临临淄。秦国方面向齐王建提出,只要他投降,就封他五百里之地,作一个小国之君,“齐王遂降”。

齐王建投降后,秦国却食言了,既没有五百里封地,甚至,就连作一个自食其力的平民也不行。秦国把齐王建迁到共邑(今河南新乡),囚禁在一片松柏林中,将他活活饿死。齐人痛恨齐王建四十年间不与诸侯联合抗秦,反而听信奸臣与秦修好,以致有此亡国之痛。于是,齐人编了一首歌:

松耶,柏耶。

住建共者客耶。

意思是说,松树啊,柏树啊,把齐王建囚禁到共的人,其实就是齐王建宠信的那些人啊。

这些,当然都是荀子不曾看到的了。

荀子再次离开稷下学宫,应该是在齐王建前期。离开的诱因,是他对国事的批评遭受谗言。荀子针对齐国现实,向齐相指出,齐国面临“女主乱之宫,诈臣乱之朝,贪吏乱之官”的乱相,并劝齐相要“并已之私欲”——荀子的批评极其尖锐,不留情面。之前,荀子也以同样尖锐,同样不留情面的语言批评过齐湣王,齐湣王不以为忤,照样给予这位稷下先生优渥的待遇。然而,几十年过去了,每况愈下的齐国已经无法容忍批评的声音——这说明,越没落的时代,越昏聩的君王,一定越缺少宽容和自省。荀子只得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齐国。这个年迈的赵国人去了楚国,并最终死于楚国兰陵。

当荀子坐着晃晃悠候的马车,缓缓驶出悲风四起的临淄城时,稷下学宫曾经的辉煌与梦想,也就此划上了永远的句号。一个意气风发的时代远了,更远了……

淄博文昌湖 (视觉中国/图)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2世纪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其时,世界不同区域形成了中国、希腊、印度和以色列等轴心文明。

有意思的是,轴心文明时代,东方的中国和西方的希腊,同时出现了两个性质高度相似的机构:一个是希腊的柏拉图学园,一个是齐国的稷下学宫。柏拉图学园创建于前387年,稷下学宫创建于前384年。柏拉图学园走出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稷下学宫走出了孟子、邹衍、荀子。

令人唏嘘的是,这两个空间上相距万里,诞生时间却只差数年的机构,最终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柏拉图学园持续了九百多年,直到529年才因战乱而关闭,近千年间,它对欧洲乃至世界文明产生了重要影响,既是西方大学制度的萌芽和西方科学、哲学的先驱,也是基督教哲学理论的奠基者。

稷下学宫同样有过属于它的辉煌,稷下先生们留存下来的著作,有包括《孟子》《荀子》《邹子》《慎子》在内的十多种,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期,稷下学宫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伟大存在。

不幸在于,随着齐国的式微与灭亡,稷下学宫也就烟销云散。以后,是焚书坑儒,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以稷下学宫为代表的天马行空的时代渐行渐远渐无踪——惟有黄土下发掘出的两千多年前的建筑基址,似乎还在指证那远逝的锦瑟年华……

【主要参考书目:《史记》《资治通鉴》《孟子》《荀子》《盐铁论》《先秦诸子系年》《春秋史》《战国史》《稷下学研究》《稷下学公开课》《齐国国君评传》等】

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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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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