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读《资治通鉴》之四十二

1. 公元306年，“八王之乱”终于以东海王司马越获胜告终。

“十一月，乙巳，帝食饼中毒，庚午，崩于显阳殿。”晋惠帝司马衷被人毒死，时年四十八岁。

下毒的是谁呢？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一语中的，“惠帝之为司马越鸩也，无疑。”不过王夫之评点《资治通鉴》，意在阐发他的民本君轻思想，于历史事件的内在脉络着墨不多；针对此事，他重点讨论的是，“恶有天子中毒以死，而不能推其行弑之人者哉？”即便大家都猜到了下毒的肯定是司马越，为什么就连《资治通鉴》也避而不谈呢？

王夫之总结道：“天下胥幸惠帝之死也。惠帝死，而乱犹甚，国犹亡；惠帝不死，则琅邪虽欲存一线于江东也，不可得矣。”按照他的意思，尽管晋惠帝死了，北方依然大乱，西晋依然覆灭；但是亏得晋惠帝死了，琅邪王司马睿才能在江东重组朝廷，维持晋朝国祚一脉。因是之故，时人、后人皆有意为司马越避讳之。

那么，司马越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在此时毒死司马衷呢？王夫之又发了一通议论，“惠帝之必亡也，使晋有社稷之臣，行、伊、霍之事，而庶其定乎！司马越固亦有此心矣，然而不能者，司马伦已尝试焉，而为天下僇；司马颖、司马颙皆将为之，而先伏其辜；越而行伊、霍之事，则顒与颖所不敢为者而身任其纠，以召天下之兵，越虑之熟矣。无如此土木之闇主何！不得已而听人之毙之，越之情亦苦矣。”

王夫之的观点是，如果我们不考虑谁应该做皇帝，单只考虑皇权稳固，则天下太平，那么司马越之毒死晋惠帝也就无可厚非了；因为司马越欲行伊、霍之事，就是像伊尹、霍光那样，废黜昏君，另立明主。

不过，仔细地推敲事件的发展过程，我可以断定，王夫之对司马越毒杀晋惠帝的动机是判断错了。司马越没有打算像伊尹、霍光那样，除掉一个无能的皇帝，另立一个贤明的皇帝，从而拯救晋朝、拯救天下。司马越其实就是想夺取皇权；未必是由他本人做皇帝，但是肯定是想把皇权从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这一支，转到司马馗-司马泰-司马越这一支上来。

2. 要说明司马越的真实意图，就要对公元306年到311年这一段时间里，司马越与继位登基的晋怀帝之间的关系细加研读。考虑到史料本身的缺乏，事情的真相很可能完全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我所能给出的解释只能是一种猜想。这种猜想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它能够把历史当中的许多疑团和矛盾之处予以解释清楚。

公元307年，“帝观览大政，留心庶事；太傅越不悦，固求出藩。庚辰，越出镇许昌。”

如果说司马越的目的就是为了另立明君，维持晋朝，就很难解释为什么晋怀帝登基没多久，刚刚开始表现出一个有为之君的样子，两人的关系反倒开始恶化。

不仅如此，这种关系持续恶化，以至于到了公元309年，“丁巳，太傅越自荥阳入京师。……越乃诬播等欲为乱，乙丑，遣平东将军王秉，帅甲士三千入宫，执播等十余人于帝侧，付廷尉，杀之。帝叹息流涕而已。”

司马越派王秉将晋怀帝亲信的缪播等十余人当着晋怀帝的面予以抓捕，随即处死。从这里委实看不出来司马越欲行伊、霍之事，倒是十足像当年曹操对付汉献帝，司马师、司马昭对付曹芳、曹髦。

3. 可是这样一来，又会带出一连串的疑问：既然司马越是想执掌大权，为什么刚刚掌权没多久就急于要毒死一个痴傻的皇帝，反倒去扶立一个神志正常的皇帝？不仅如此，为什么不肯扶立年方十二、三岁的司马覃为皇帝，偏偏扶立的是时年已经二十四岁的司马炽？让一个傻子或者幼儿做皇帝，岂不是要比让一个成年人做皇帝，更有利于他独揽大权？

而且他在司马覃与司马炽之间进行选择，也颇有令人玩味之处。我们知道，他最初支持的就是司马覃。从洛阳起兵讨伐司马颖的时候，他就废除了司马颖皇太弟的名号，改立司马覃为太子。而另一方面，司马炽明明是得到他的对手司马颙的支持才做了皇太弟。可是等到司马越击败司马颙之后，他不但没有废除司马炽，重新扶立司马覃，反倒是极力反对司马覃继位。

他反对之激烈，到了什么程度呢？

公元307年，司马炽刚刚登基没多久，“吏部郎周穆，太傅越之姑子也，与其妹夫御史中丞诸葛玫说越曰：‘主上之为太弟，张方意也。清河王本太子，公宜立之。’越不许。重言之，越怒，斩之。”不惜将姑母的儿子周穆处死。

不仅如此，到308年，“二月，辛卯，太傅越杀清河王覃。”干脆直接处死了司马覃。司马覃死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无论如何，都难以对司马越构成威胁，他为什么要痛下杀手呢？

4. 既然司马越对于究竟立谁做太子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我们就要从这件事情来推断他的真实意图。

我猜想，司马越心里盘算的是如何让自己的儿子被封为太子。要做成这件事，可以以晋惠帝的名义直接封东海王世子为太子，但是因为此前已经有司马覃、司马炽先后被封为太子和皇太弟，司马越不想表现得过于冒进。

可是要等着晋惠帝自然死亡，司马覃或者司马炽继位登基，再来考虑后续的接班人，估计司马衷人傻体壮，一时半会死不了，反倒是司马越自己可能先已病老而死；所以司马越等不及，要先把司马衷毒死。

接下来的问题是，到底该扶立司马覃还是司马炽呢？司马覃时年十二、三岁，应该还没有子嗣，若是让他做皇帝，正常情况就应该是等他成年了，娶了皇后，生下自己的子嗣，顺位成太子，没有司马越什么事；可是扶立司马炽就不一样了，司马炽时年二十四岁，还没有子嗣，那就可以顺利成章地让司马炽册封东海王世子为太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对于周穆、诸葛玫极力争辩，劝司马越废黜司马炽，改立司马覃，司马越会如此反感。

5. 可是偏偏在这个问题上，司马炽没有答应司马越。

公元307年，“庚午，立清河王覃弟豫章王诠为皇太子。辛未，大赦。”

司马炽自己没有儿子，可是也不甘心将皇权从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司马衷这一支让出去，让给司马馗的后人，所以他宁愿挑选自己的哥哥司马遐的后人司马诠为皇太子。

司马越当然为之恼怒不已，所以紧接着就是“太傅越不悦，固求出藩。庚辰，越出镇许昌。”

这就是为什么晋怀帝和司马越的关系会变得恶化。如果说自己的儿子当不成太子，司马越心怀恼怒，还没有发作，到308年底，晋怀帝又做了一件事，算得彻底激怒了司马越。

“十二月辛未朔，大赦。立长沙王乂子硕为长沙王，尟为临淮王。”

长沙王司马乂就是被司马越出卖，最后惨死在张方手中；晋怀帝居然重立其子嗣为王，这是摆明了要重新巩固司马炎这一支后人的权力。这也就难怪309年初，司马越从荥阳杀回洛阳，把晋怀帝身边的亲信尽皆抓捕、处死。

6. 司马越没有直接行废立之事，多半想的是：反正天下兵马大都听我调度，司马炽这个皇帝一时间难有作为；我先平定刘渊、石勒的叛乱，稳定中原的政局，到那时候不怕司马炽不听我的安排；就算他不听，我能创下整顿天下的功绩，不愁封王、百官、万民不会拥戴我。

这样盘算当然没有错；前提是他真能对付得了刘渊、石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