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与终南山之间的摇摆



出品|探客纪

创作团队|千城记

撰文|陈红

编辑|闻静

校对|小海


编者按:

西安就在终南山脚下,终南山就在西安眼前,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城中的高楼上,抬眼就能望见。

西安和终南山在地理空间上的距离,很近,几乎抬脚就能到达;在精神的层面,它们之间又很远,这是入世与出世的距离,一边是繁华的大都会,一边是隐士心灵上的桃花源。

古往今来,多少官宦商贾、文人墨客,甚至是普罗大众,游走在两者之间,他们的心灵也在两者之间摇摆。


当我走在丰庆公园碧波荡漾的湖边,依然感到头昏脑涨时,我就知道,我该回山上了。

秦岭像一条巨龙横卧在中国中部,把中华大地分为南方北方。终南山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的即为中秦岭(秦岭陕西段),或者说是狭义的秦岭,狭义的即为以太乙山为核心,包括石砭峪以东、库峪以西的庞大山群。

终南山的支峰翠华山也是西安市民的休憩和游玩之所。图源@爱西西

终南山有许多别称,比如太乙山、地肺山、周南山等等,但最广为人知的,还是终南山。这里风景秀丽,文化底蕴厚重,佛教和道教长盛不衰,隐逸文化更是一个代表性的存在。

终南山就在西安市区的正南面,距离市中心最近处只有二三十公里的距离,这为西安市民进出终南山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紧邻终南山72峪之一的库峪西南的山中,我有一个院子,那里海拔不高,山也不深。白天,这里艳阳高照,天空湛蓝,羊群和白云从门前飘过,你会感受到日长似太古的寂静,清晨和晚上云彩绚烂,气温骤降,即便最炎热的夏天,也是凉爽的夜晚。

2021年夏天,我开始了在西安与终南山的双重生活,当我发朋友圈时,很多人都调侃我隐居了。

本文作者在终南山中的居所。摄影@陈红

可能因为“天下修道,终南为冠”,终南山历来最著名的就是隐士,姜子牙、老子、商山四皓、张良、吕洞宾、王重阳、王阳明、王维、孙思邈等历史名人的传奇早已与终南山融为一体。

而近代的高僧大德,除了弘一法师外,虚云老和尚、印光大师,张顺治老道长等,都曾在终南山修行。

像我这样淹没在城市茫茫人海的无名小辈,说隐居不如说山居更确切。因为中国历代王朝都对隐士存着几分敬畏,所以古代文人以隐求名者甚多。而长安与终南山如此之近,连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修道的延生观都在终南山中(楼观台附近的鹫峪口)。

终南山隐士的房屋 (资料照片)

在唐代,终南山也是众多士大夫和知识分子进退朝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退守之地。

进士卢藏用深谙隐居之道,他以隐求仕,在终南山写诗作文,辟谷练气,并设法使自己的名声传入朝廷,终于以“高士”(唐朝对隐士的称呼)之名被征召为高官。

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道号白云子,玉真公主曾跟他学修道),他不顾皇帝的执意挽留,离开长安时,许多官员前来送行,卢藏用也在其中,他指着终南山的方向说:“此中大有嘉处”,白云子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此仆所观,乃仕宦捷径耳。”由此有了“终南捷径”。

隐居是崇尚佛道的唐朝的流行风尚,孟浩然等大诗人也曾在终南山隐居,因为如果想在唐朝那个人才辈出、天才交相辉映的时代脱颖而出,即便如李白那样自由不羁的天才诗人,也都要用点别的心思,先去达官显贵府上活动,譬如行卷(唐代习尚,应举者在考试前把所作诗文写成卷轴,投送朝中显贵以延誉,称为行卷)及其交流,让他们认识自己的才华,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孟浩然画像(清殿藏本)

正是玉真公主的举荐,李白才在唐玄宗的朝中谋到官位。大概卢藏用做得太过太直白,当皇帝去了洛阳时,隐居终南山的他又跟着跑到嵩山,被时人戏称为“随驾隐士”。

李白画像(清殿藏本,藏中国国家博物馆)

长安城是君临天下的帝都,是皇权的象征,向南望去就是终南山,祖咏的名作《终南望余雪》,正是他在一个冬天坐在长安城的考场里挥笔写下的应试之作,“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寥寥数语,终南山以及终南山和西安的关系,已经跃然眼前。

即便是现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如果你站在大雁塔上,也和祖咏一样,能看见山顶上的皑皑积雪。

终南山的长安京圈属性,也使它成为唐代大多数仕途失意之时,却仍执着“京官”梦的文人聚集的理想地。进,可以居于庙堂之上,退,可以游戏于山水之间。

虽然3000多年以前的姜子牙隐居磻溪谷就已经开启了终南山的隐居史,但终南山名声大震却是在唐朝,这是众多士大夫和知识分子们的功劳,这也是终南山最为显赫和荣光的时代。

翻看历史,我们会发现无论是在唐以前还是在后来的宋元明清,终南山都显得有点寂静,唐代那样的荣光再也不可能出现。

近些年,终南山被聚焦,得感谢大洋彼岸的美国当代作家、翻译家和汉学家比尔·波特,他撰写的一本书籍《空谷幽兰》重新在红尘中掀起一股在终南山寻访隐士的旋风。

比尔·波特

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比尔·波特对中国的隐士文化很感兴趣,为了寻找传说中在终南山修行的隐士,1989年他邀约上自己的朋友——摄影师史蒂芬,踏上了终南山探访之路。

古老破败的寺庙与道观、万丈深渊、锈迹斑斑的铁链,那些摄于幽谷悬崖中的照片记录了此行的艰难,比尔·波特也详细记录下了他所看到的隐士们的生活现状,以及他与隐士们的交流,并写出了《空谷幽兰》。

这本书出版后大受欢迎,也让更多的人知晓在终南山上,依旧有着这么一群修行者,虽生活在现代社会,但他们却像苦行僧一般,过着一千多年前的生活。

这些修行者依山而居,独自一人生活,就是偶尔下山,也只是为了采买必须的一些补给,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得自由自在,逍遥似神仙。

▼比尔·波特撰写的书籍《空谷幽兰》中文版封面

比尔·波特和他的《空谷幽兰》打破了终南山的寂静,自此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造访终南山,体验隐士生活。

不管是官宦商贾、文人墨客,还是普罗大众,很多人都成了终南山的常客,精神上累了倦了,这里成了大家共同的心灵圣山,当养足了精神,他们又下山踏入大都市的滚滚红尘之中。

修行者

修行者

当然,因为种种原因和理由上山以后就不再下山的人,也不在少数。据有关数据报道,2018年终南山登记在册的修行者就高达5.5万人之多。不过山中的一位老和尚的评价是:“都是样子货”。

在终南山修行的人,有很多人至少从装束上看还像那么一回事儿,当然也有人是真正的隐士或者是修行者。

到了新媒体时代,终南山又成了无数网红的造梦之山。如果说现在有人还想走“终南捷径”做官,已经无路可走。但没有想到,近几年它一度又成为众多网红的捷径。

因为终南山的历史文化、重要的地理位置,和一年四季各有其美的自然景色,加上与千万人口的大都市西安几乎融为一体的地理优势,容易吸引流量并把流量变现。

在一起修行的人

少数网红并不住山,他们表演人们想象的山居生活,拍个视频,发个抖音,又开车回去了,和上班一样,只不过工作室放在了山上。但大部分经营的人长期住山,他们各怀本事,蜡染扎染、古风服装、音乐、国学、茶道、禅修禅舞,风水,中药,绘画、盆景、美食……

在自己的院子里,过着想要的日子,把艺术、文化融入山居,把山居变成了诗意生活,又把诗意生活变为事业。反正所有美好最终都要落实到消费上。他们在山中用商业的力量,真实的生活,弘扬着古老的传统文化和生活美学,为人们造梦。

一到节假日,环山路上就堵车,尤其是春天,简直成了巨大的停车场,全是到山里去休闲度假的城里人。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放下做不完的工作,就近去追寻诗与远方,来到山水之间透气,释放压力,享受自然美景和清新的空气,感受古典诗意的生活,再发个朋友圈秀一下,也是一种快乐和放松,回去又是元气满满新的一天。

就是到终南山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弹弹古琴,也是极好的。

这些人自然都是不能算作隐士的,大家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隐士,只是想把终南山当成自己的精神休憩之所而已。而进入终南山搞直播、视频表演、甚至开班赚钱的,他们连心灵休憩都不是,他们在乎的只是这座山给他们带来的商业价值。

也有居士会带着食物和渴求的心去探访他们认识的法师、道长,感受修行的氛围和气场。

真正让终南山充满神秘力量和魅力的,正是这些零星散落在终南山中的真正修行者,也就是传说中的隐士,他们从古至今始终是终南山的灵魂。如果没有他们,终南山即便风景再美,气场再好,也顶多是个风景名胜。

这位修行的隐士,从精神气质上能够感受到他的释然与洒脱

正在耕种的隐士

如果仅从物质上看,他们真是清苦,因为他们居住的山相对深,山上生活不便,也没有医疗设施,还要面对潮湿、太多的蚊虫,寒冷、暴雪、暴雨、泥石流、野兽,突然的停电(有些地方还没拉电,自己装个太阳能),以及没完没了的落叶和野草。仅仅日常生活就要耗费不少力气。

终南山隐士的房屋。

我曾和初玄等几个朋友一起拜访过住在石砭峪的宽航法师,从峪口进去,车开到不能开处,还要沿着溪流的山路爬上20分钟,才能到达他的茅棚千花台。

如果遇到暴雨暴雪,道路都有可能被阻断。

宽航法师不仅对佛学、中国传统文化,甚至对西方哲学,也都深有研究和见地,因此,经常有人上去向他请教佛法。

我有什么实际问题,比如遇见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困惑,或者某个道理不通,也会通过微信向他求教。而他那里通常信号不好,有时要很久才能等到他的回复。

宽航法师

对我影响最大的,却是一位普通的尼姑,她就是2022年深秋才到我们村的宽霖法师,因为舍不得终南山这个巨大的道场,参学交流后她没有直接回到南方的寺院。我和她一见如故,还成了朋友。

我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出家人,仅仅看她的生活,对我都是一种净化。即便一个人,她也严格遵守戒律,连葱姜蒜都不吃,对我这样一个喜欢美食的人来说,感觉她生活太清苦。我曾经在山上十天没有荤菜可吃(因为不会开车),就发了个朋友圈,结果当天下午一位朋友带着两只葫芦鸡就来了。

2022年冬天一场大雪后,我在山上小住,正好有了与宽霖法师交流的机会,每日吃点面条、葱花饼和白菜,居然没有感到饥饿。

宽霖法师 摄影@陈红

我由此明白,成天想吃这吃那,并不都是身体需要,更多的是内心的欲望。而她坐在那里,笑容平和,整个小屋里都流淌着静,让原本心里烦恼的我,也跟着平静了。

也许,这正是修行的力量。无论外面如何忙乱,坐在一群吵翻天的人中,内心都安静明亮。心里不静的人,看山都是吵的,在山里住不了两天,就如坐针毡,难以忍受。我才明白原来看似清贫的他们,内心反倒活得更加自在。

宽霖法师每天精进苦行,除了打坐练功,念经,修佛,她还种菜,采药晒药,研究《易经》。这些也是其他修行人的功课。如比尔·波特认识到的:他们是我遇见的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他们在攻读自己精神觉醒的硕士学位。

而《易经》《楞伽经》《道德经》《庄子》《论语》也是我2022年春天开始阅读的书,它们曾在我的书架上落满灰尘。因为住在终南山上,与自然亲近,体会到了大自然的博大、壮美与残酷,人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变、提升,无论是体力的还是精神的,我也从亚健康逐渐恢复到健康状态。

佛道思想、儒家思想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有着很深的影响,他们一生都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徘徊,游离于宦海和梦想之间,既想脱离尘世的繁杂,又不甘于一生平淡。

兀立在终南山土门峪和蛟峪之间分水岭上的二龙塔,建于唐太宗贞观六年(公元632年),距今已有将近1400年的历史。二龙塔所在地是终南山延伸到关中平原的一个平台,从高处看,就像是伸出的一个个舌头。“舌头”的东边是土门峪,舌头的西边是蛟峪,图源@爱西西

王维的此种情结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一生隐居四次,其中的三次都在终南山。

第一次隐居之时,王维还是一个俊美的天才少年,他从家乡山西永济始渡黄河来到长安,选择隐居终南山,是希望积极入世,有所作为。他为玉真公主弹琴献诗,得到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官职。

第二次隐居,王维已人到中年,他在蓝田买下另一个诗人宋之问的产业,改造成著名的辋川别业,“退朝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并把禅意、禅境融入诗歌创作,写下了著名的田园诗集《辋川集》。他也常与高僧交游,谈经论道,与附近的诗人裴迪、崔兴宗等好友过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悠闲自在的半官半隐的生活。

王维画像(清殿藏本)

安禄山攻陷长安时,名气过大性格佛系的王维被迫担任伪职,虽然事后得到朝廷原谅,重新被重用,但历经太多世事沉浮,老年的他不再徘徊,真正淡泊了。他辞去官职,把他在辋川山谷(今陕西蓝田西南10余公里处)营建的辋川别业捐给寺庙,连自己的肉身最后都埋葬在了终南山上,算是彻彻底底地归隐了。

1000多年以后,终南山的隐逸文化再次被唤醒,只是已经没有了王维那个时代的风姿、风骨与风流,有的只是热闹与喧嚣。

前些年,因为人太多导致终南山房租上涨,生活成本上升,很多在这里修行的人已经扛不住了,陆续退出了在终南山隐居的行列,但也还有一些新的人不断加入进来。

终南山历来就是一个藏龙卧虎,同时又是藏污纳垢、包容一切之地,不管是不是来修行,只要能来,终南山从来都不会拒接,如此广阔深厚的大山,栖身之所有的是,就看你有什么样的需求。就算只是来这里修养一段时间的身心,也都是好的。

西安傍晚景象

回城路上,城市上空像罩了一层浅灰色的罩子,阳光不再艳丽饱和,风不那么野,天空的色彩变得寡淡,树木花草也都不像终南山中的那样充满了灵气和强劲的生命力。

齐整的植物和道路,被人规划在需要之处,到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繁华喧嚣。

时间猛然提速,开启另一种时间,另一种活力,现代文明之美又扑面而来,呼吸着浓浓的人的气息,我也真心地感到欢喜,又开始了一个西安城里人的日常。

但我知道,不久我又会感到厌倦,因为人的身体里,还有着自然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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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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