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丨张远文：五更惊觉家山梦

王跃文 著 《家山》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2年12月出版

五更惊觉家山梦

——王跃文《家山》阅读印象

文/张远文

清明前后，雨天雨地的，我在马底驿乡下老家，就着乡村的风声、雨声、鸡鸣声、狗吠声，细细读完王跃文先生的《家山》，许多溜熟的人与事，活跳跳从字里行间奔出来，既磅礴，又细微，且硬梆，复柔软，各样的人物命运、声音气息、味道调性，风雨苍黄的温情暖意，劳作生息的精神谱系，全都随着绵密醇厚的烟火日常，揉面团似的，放心落意地从沙湾村边的那些枫树、樟树、泡桐树、乌桕树，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五彩斑斓地漫下来，从娘井流入儿井，从儿井又流到天井，从天井流出窨子屋老宅，通到万溪江，如此绵绵滔滔，川流不息，直奔长江东海，最后洇入每个人的心田。

奇妙的是，每天夜里，我似乎都能听到梆老倌齐岳的梆声，然后是纺车吱吱地响，燕子亮亮地叫。小说从开始到结束，无数次写到梆声，从一更到五更，从年初到年尾，从清末到民国初年，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梆声俨然成为小说的声线经纬与情绪节奏，成为乡村生活的良俗秩序与意义符号，成为乡土文化的有声传递与故园情感起伏的明快旋律，让人读罢小说，仍然余音绕梁，寂寂响起。

“嘴是两块梆，一敲管全乡！”梆老倌齐岳在沙湾无疑是个很小很小的角色，一家三代都在沙湾敲梆打更，爷爷手上靠着祠堂外墙搭了几间偏厦，多少年过去，一直还是老样子，年年雀儿现窠叫，按沙湾人的说法——就是旺兴不起来。手脚勤快，嘴巴子多，村里人都说他日里夜里都敲梆。除了夜里敲梆，平常要么在租来的十余田地里干活，要么在豹子岭巡山，做禁长，短衣少食的，后来，因为收留了一个快要被冻死的女叫花子，终于有了两个儿子——有续、有统，一年到头苦巴巴地活，因为人微言轻，在村里上不了台面，说不上什么有份量的话，反而特别喜欢唧唧喳喳地说话，觜巴子不会锁得天紧。

然而，正是在沙湾的梆声里，豹子岭同村子隔着宽阔的田野，田里长着麦子和油菜，山上有很多野物，东边的齐天界不远不近，隔着万溪江，山重着山，起起落落，没入云天。日头偏西时，天边飞着云霞，田野一片青黄，田里做事的人，有扛锄头的，有担筲箕的，有赶着牛的，三三两两回家。到了晚上，云朵扫着月亮，地场坪时明时暗，围墙上爬满了丝瓜、南瓜、冬瓜、蛾眉豆，都在露水中散发着清香，荧火虫四处飞来飞去，满田垄的蛙声沸沸扬扬。万物有声，万物有情，万物有灵，万千的风物人事都在大地的泥土中隆日隆夜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大字墨黑黑，小字认不得的桃香打赢了人命官司成为乡约老爷，泼辣犀利的四六八句远近闻名；有打功的四跛子修权跑起来火火的，因为两个家族械斗，万般无奈，手起刀落剁了外甥德志，最后又把自己与桃香生的第二个儿子拜赔给姐姐，姐弟终得和好如初。乡贤佑德公作为沙湾的灵魂人物，仁义守礼，德高望重，信奉老规款，却并不迂腐斥新，经历掩护红属、捐谷劳军、带头抗税等各样的世事，始终有自己本能的良知与良善的抉择。逸公老儿作为前清县令，解职回乡后，既恪守传统礼法，却又将三个儿子送去东洋留学，有着浓重的家国情怀。做人硬棒打功厉害的放公，胆小爱贪便宜的达公老儿，吃橘子不晓得分瓣瓣的扬高，晓得分瓣瓣的扬高儿子修岳，满腹经纶、矢志不渝修水库的扬卿，兴办学校、抗战报国的邵夫、贞一，沉潜隐蔽、果敢勇毅的齐峰、瑞萍，明智仗义的克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五疤子有仙，既是村长又是道士的修根，死于非命的知根老爷齐树，宽厚仁俭的福太婆，端庄虚怀的容秀，清澈俊秀的云枝，出家为尼的月桂，勤快灵泛的有喜等等以陈家五代人为主的近百个人物，所有的爱恨情仇、荣辱悲欢、生老病死、新旧冲突、内忧外患、波诡云谲、沧桑变化、溃败救赎、浴火重生，都在貌似平淡无奇、枯躁单调的梆声中静水流深似地轮番上演。

小说中第一次梆声响起的时候，四跛子剁了外甥犯了大夜，放公老儿发了大脾气骂人“我长日交代你，越是有打功的人，越要有忍让之心，你就是不听！”四跛子夜里数着更数，听着梆声：“亥时二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邻，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四更刚过，其姐喜英带着男人祖贤和双胞胎弟弟祖明抄了扁担，七死八活地哭喊着到了四跛子门，要剥四跛子的皮，并发誓从今往后屙尿都不朝沙湾方向。沙湾村与舒家坪的事，结果却演化成姐弟两家之间的生死危情。

第二次梆声响起来，正是邵夫牵了毛色油光水亮的大马回来，双腿跪着朝老爹磕头，磉墩岩上尽是水珠，妹妹贞一想外出求学以至绝食，福太婆摸黑对邵夫放话：你要是把妹妹带出去读书，你也不要归屋了！此时，马日事变，城里机枪乱扫，人们四处逃散，象被竹竿乱赶的鸡鸭，社会急剧动荡，人人无法置身事外，又当如何各安生理？

然后是佑德公因为赋从租出的事儿见过新任县长李明达回来，“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福太婆每回夜里听到鸡叫头遍，就像是替代邵夫拜堂成亲的那条戴红花的雄鸡在叫一样，总觉得屋里会犯了哪门煞星，于是佑德公寻思替五云寺再雕一个观音菩萨，以祈福祛灾，并允许村人在自家山上剁柴。只是，隐隐觉得，不是自家屋里出事，而是这个世道出事了。梆老倌刚吃过夜饭，便急急地在外敲梆：“今日一更天，传个大喜讯。豹子岭上柴，家家可以担。干柴随你捡，大树不准砍。杂树茅草柴，任你担不完。搭帮佑德公，下凡活神仙！”

当心怀壮志的扬卿与父亲逸公老儿正商谈修建千秋功德红花溪水库的事儿，齐岳敲着梆声从屋外走过，边敲边走边喊：戌时一更！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邻，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听得逸公老儿笑了起来，说：“齐岳这个梆老倌，我回回听着是胡作非为。小时候听他老头儿喊也是胡作非为。也不晓得他家喊了几朝几代的胡作非为了。”时光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许多时候，胡作非为的并非某些个人，更多的是时移世异的晦暗时代。

当梆老倌帮修根屋打禾，修根老儿赶麻雀，东边起来西边落，快一更了，很是着急地匆忙扒了几口饭，虽然嘴巴子喜欢乱讲，但敲梆打更是乱不得的，三皇五帝定阴阳，不能乱了时辰，于是村头村尾，又响起了惯常恒久的梆声。梆声里，一条雄鸡管一乡，一条鸭公管一江，遇人遇事，换个方式，裤裆底下打望，天宽地阔。

已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把煮好的柴头肉放在茶盘里托着，先端到土地庙烧香、烧纸、作揖，再回到神龛前烧香、烧纸、作揖。除夕夜里，人们在火塘里烧着炭火、守着岁，很快就又听到齐岳的梆声：“三更梆出，癸酉岁除。鸡鸣狗叫，甲戌将到，新年新时，吉星高照！”很快天麻麻亮后，人们在茶堂屋忙前忙后，有的提着礼信去拜年，点炮仗的，舞龙灯的，打哦嗬的，看热闹的，众声高喊“龙灯眼鼓鼓，今日进王府；龙灯尾巴翘，女贤男儿孝；龙灯高抬头，儿孙封王侯！” 人们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一派宁静祥和热闹景象。

当国民党政府“逢赤必诛，斩草除根，赤匪红属，断子绝孙”的血雨腥风、白色恐怖时期，齐峰与佑德公急中生智将十一户红属秘密送至凉水界，刚走到下头院子，就听得梆声：四更梆出，天地清寂；再困一觉，明日早起。

如此这般，每当剑拔弩张，风云突起的紧要关头，在密不透风的窒息处，在缓不过气来的紧要时，总有安闲平静的梆声划破死寂的夜空，别有深意地响起来。小说中最后一次梆声响起时，正是齐峰、克文起事，即将迎接解放，齐岳的梆声敲了起来：“敲起五更梆，快要大天亮；半夜黄狗叫，沙湾起兵了；楚河分汉界，剑起双面锋；叔侄要搞赢，高香求祖宗！”

王尔德说：“每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未来。”前人兴起，后人跟起，有对，也有错，有守正，也必得有创新。梆声里，沙湾人的乡脚越走越宽，虽然日子如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但做人做事，总不愿难为别人，困眼闭也好，栽眼闭也罢，凡事既不忘坏了老规款，又不惧向外向前看。下马田，上马塬，村里村外，恪守着自己特有的礼仪、规矩与尺度，纵然，所有人的命运，自己并无法被自己完全掌握，甚至无常得很。有时，真的如“乡村典故”里的满叔赢官司——越是赢得彻底，便输得更加惨烈，越是温良恭俭让，越是“五疤子捡宝”，被人不识好歹。然而，触目之际，家国山河，一枝一叶，家山情怀，就如有喜担着头抱鸭蛋出门，一路听着小鸭哒哒地啄开蛋壳，一路听出壳的小鸭欢欢地叫，又何曾不是一种坚韧温情的自恰自怡，一种生于斯、死于斯，生生不息的烟火赓续。

俗话说，木匠看凳脚，瓦匠看瓦角，泥匠看墙角，裁缝看针脚。梆声，只是村庄里很小很弱的一个声音，然而，王跃文先生却将这样一个细微的声音恰到好处地置于他的宏篇巨制之中，穿针引线成为特有的节点，让整个乡村社会结构、伦理道德、经济模式以及一方水土的精神谱系，充满王维式夜静春山空的“鸟鸣涧”与杜甫式艰难苦恨繁霜鬓“登高”的意味。小村庄、大历史；小细节、大立意；小人物、大性情；小风俗、大民心；小是非、大原则；小声音、大旋律；小裹挟、大尊严；小柔弱、大力量；小纯粹、大灵魂；小庸常、大史诗。各样的命运起伏，各样的人生境况，各样的苍翠秀润，各样的动静巨微，尽在子丑寅卯的梆声之中，不动声色，且意味深长。

的确，乡村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真正优秀的作家是用密码来写作的。《家山》专注于日常化写作，在柴米油盐、耕织劳作的日常生活中写出时代的风云与嬗变、乡村的肌理与根魂、人性的温暖与善良、生命的悲喜和坚韧、命运的偶然与必然、价值的固守与异化、意义的追问与理解，深得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的精髓和神韵，是一部在人物塑造、细节捕捉、方言运用、情境营造、场景描写、氛围烘托、气息调配、味道烹制等方面匠心独运，获得巨大成功的作品，其方方面面自有众多的评论大家与读者去品评言说，会有时间终极意义上的尘埃落定，自然不需我在此啰里吧嗦地赘言。仅就“击木柝，劝呼备火”的梆声，我只是觉得它如同乡村的摩斯密码一样，意味着乡村生活的节奏和秩序，传递出乡村生活的信仰、习俗和传统，连接着乡村生活的过去与未来，伦理情谊，人生向上，差序格局，参差映衬，平添人无限的沉思、眷恋、意蕴和慰藉。

因为再黑的夜，只要五更的梆声响起，天一定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