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在泗县回忆录系列：汴河人物之四：熊医生

汴河人物之四：熊医生

莫砺锋

我刚到汴河，黄海龙就告诉我：“公社卫生院里有个熊医生，属于儒家学派。”

我大吃一惊，“儒家学派”？那不就是反革命吗？一个公社的卫生院里怎么会有这号人物？而且既已当了"儒家学派"，怎么还能待在医院里继续当医生？

第二天，我就偷偷地跑到卫生院去看个究竟。那儿果真有个熊医生，个头足足有一米八，下巴上的胡子刮得青郁郁的，相当威严。他正在和周围的一大堆病人说话。想不到他说起话来却是细声细气的，一双大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很诚恳地看着他的病人。

这就是人称“儒家学派”的人？他怎么会得到这个称呼的呢？我满腹狐疑地回到厂里，向黄海龙追问熊医生的底细，这才弄明白原来所谓的"儒家学派"并不是上级领导宣布的，而是插队知青们私底下对熊医生的评价。其实知青们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什么叫“儒家学派”，只是从报纸上“批儒评法”的文章中知道了历史上有儒家这个学派。他们看到熊医生平日的举止温文尔雅，又是卫生院里唯一的医学院毕业生，便胡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

我那时很少害病，到农具厂后又日夜忙碌，平时根本不到卫生院去，所以直到年底才与熊医生相识，而且是邂逅相遇。

一天夜里，我做夜班。为了让明天早班的工人一上班就有磨好的车刀用，我在别人下班后又多干了一会儿活，等我走出车间时已过半夜了。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宿舍，看到整条汴河街一片漆黑，只有卫生院里还有一个窗口亮着灯光。我回到宿舍，其他人都已呼呼入睡。窗外大雪纷飞，檐下挂着一尺来长的冰柱。我照常就着开水吃了两个馒头，便取出英语课本来做作业。我收到顾树柏的舅舅批改过的作业已有两个星期，该寄新的作业过去了。我埋头做着作业，窗外雪花静静地飘落，多么寂静的雪夜！

第二天，熊医生突然到我的宿舍来访。寒暄之后，他说：“昨天夜里你看英语书看到两三点钟，是不是？"

我吃了一惊，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我昨天值夜班，到下半夜两点钟看见农具厂这边还有灯光，便从围墙缺口里走过来看个究竟，结果发现你在窗子里面埋头看书写字。我在窗外看了你好几分钟，你也没发觉。这个年头还有人这么刻苦地学习，我好感动！"

熊医生的一番话也使我十分感动，我自学英语有好多年了，从江南到淮北。除了顾树柏和舅舅，从来没有人鼓励过我一言半语。农具厂的同事们早就知道我一有空就要看“曲曲弯弯的洋字书”，大家对此传为笑谈。没想到素昧平生的熊医生却这么热情地鼓励我！

从那以后，我与熊医生成了朋友。原来熊医生是"文革"前安徽医学院的毕业生，毕业时正值汴河公社创办卫生院，便被分配来此当主治医生。他的家在苏北，独自一人在这里工作，很希望有机会调回苏北去。

一天我到熊医生的房间去闲聊，他偷偷地取出几十本书给我看，说这都是他心爱的文学书，平时秘不示人的。我一看，果然都是文学书，外国文学居多，便向他借了几本。第二天我也把自己的二十多本藏书拿给熊医生看，他也借走了几本。从此我们见面时总有两个内容，一是交换藏书，二是交流读书心得。一来二往，我发现熊医生虽然学的是医，但他真是个诚挚的文学爱好者，他对文学的热爱简直到了着魔的地步。在汴河这个穷乡僻壤，能有熊医生这么个知心朋友可以谈谈文学，真是意外的幸事！

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使我很内疚的事。我从熊医生处借了一本《勃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想好好地读一读这位闻名已久的女诗人。没想到我把书借回去没几天，它忽然不翼而飞了。我左思右想，它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厂里的本地工人大多没文化，平时从不读书，不会来拿书的。同宿舍的几个上海知青以及几个偶尔会来串门的附近生产队的知青，好像也并不喜欢诗，尤其不喜欢外国诗，平时对我的藏书也从未表示过兴趣。我在宿舍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好几天，书仍然不见踪影。我只好硬着头皮把真相告诉熊医生，并请他在我的藏书中挑一本作为赔偿。熊医生一开始坚决不肯，经我反复劝说，他才挑了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并说算是我借给他的。

事后我反复思索，终于想明白了丢书的奥秘：那本《勃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的封面上有一张剪影式的图画，画着一男一女相拥而吻，那就是使偷书者感兴趣的原因！

一九七七年年底，我参加了刚刚恢复的高考。次年春天发榜，我名落孙山。不久传来消息，说要从落榜生中择优补录一些走读生。整条汴河街上的人都来为我出主意，劝我不要放弃这个机会。熊医生也劝我报名上安徽大学的走读班，他说："我有一个同学在安徽医学院工作，他家院子里有块空地，可以搭一个棚子。我们可以用拖拉机运一车芦苇和灰草到合肥去，你就在那儿搭个棚子暂时住下来。安医离安大不远，你住在那儿就可以走读了！"

我觉得熊医生的主意是个没有可行性的馊主意，但我非常感激他的热诚帮助。他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心人，上海知青叫他"儒家学派"真是一点都不错！

不久我真的顶着"走读生"的名义到安大读书去了，从此与熊医生天各一方。几个月后，我想给熊医生写信，突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可笑的错误：与熊医生交往两年多，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我把信寄给"熊医生"，久久不见回音。我又写信到汴河卫生院去打听熊医生的下落，也像石沉大海。也许熊医生已经调回苏北老家去了，但我不知道他的老家究竟在苏北的何地。

熊医生，你在哪里？

文章出自莫砺锋《浮生琐记》一书，小编搜索自网络。

敬告：乡土泗州头条号是一个记录和研究古泗州及今泗县（包括部分周边地区）地区历史、文化、民俗及自然风物的公益平台。本平台注明稿件来源为相关历史资料、书籍和其他媒体与网站的文/ 图等稿件均为转载稿，本平台转载，并不意味着赞同其观点或证实其内容的真实性。本平台转载出于非商业性的文化交流和科研之目的，如转载稿侵犯了您的版权，请告知本平台及时撤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