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亲历记(18):那些心里悲苦,却哭也哭不出来的堵

铁道兵某部护士 杨静:

一路欢声笑语地开赴唐山

1976年,我所在的部队医院,为保障铁道兵某部修筑北京至赤峰铁路的医疗卫生工作,从外地调往北京沙河。当时,我是一名护士。

7月29日,上级通知我们组建医疗救护队。医疗救护队分为两个梯队。第一梯队共有十五人,我是其中的六名女兵之一。

我们准备好药品、帐篷、粮食,随时听候命令准备出发。

那天,司务长提出买点儿菜带上,但教导员说:“天热,菜就不要带了。到了唐山再买吧。”

曾参加过1966年河北邢台地震医疗队的一位老兵对我们几个女兵说:“你们去了没什么事干,等着全国人民慰问吧。”

7月30日早八点,我们乘一辆解放卡车向唐山驶去。 一路上,有的聊着天,有的哼着曲。

虽然我们心里明白这是执行伍务,但从上到下都不够重视。尤其是我,既没带水壶,脚上也只穿了双布鞋。我想,反正唐山离北京也不远,乘车几个小时就到。

汽车进入丰润县地界。我们看到公路两旁倒塌的房屋越来越多,公路上驮着各色家用物件的骑车人也越来越多。

一个骑车人的后座上,横着放着一长条木板,木板上有个用棉被卷成 长条的物件,被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越往唐山走,驮着木板上捆扎被卷儿的骑车人就越多。

被卷儿里包着是什么?一路上我们胡乱猜着。突然,有人大声说道:“这形状,像是人…… ”

就此,车厢里的歌声停止了。

新婚之夜,我把长方形的被卷全部打乱

当汽车路过一个不知名的村庄时,我们看见公路边的大坑里,堆着上百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他们身上没有伤痕,好像还在熟睡,只是他们全身都呈现出灰土色。

汽车驶离这个小村子好远了,才有人轻声说:“他们是被倒塌的土房活活闷死的。”

唐山大地震过去了若干年,我一直还对长方条形的物件十分敏感,后来我结婚回老公的东北老家时,见到叠成长方条形、红红绿绿的被子码在火炕上,深受刺激,坚决不让把被子叠成那样。婆婆不解,我给她讲了我在唐山大地震见到的无数“被卷儿”后,婆婆心疼地用手抚摸着我的脸,叹口气说:“唉,这孩子是吓着了。”

也许是7月30日那天天气十分炎热,也许是我们对眼前的惨景始料未及,大家都沉默不语,手中的烙饼难以下咽。

滴水未沾的我更是咽不下去,我没带水壶,那种情况下,怎好喝别人的水?

下午2点,我们到达唐山市郊。我们要去设在唐山机场的“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报到,领任务和药品等。

问路时,老乡告诉我们,去唐山机场不用进市区,“走近道,有10来里吧”。

去唐山机场的路上车水马龙,既看不到头,也见不到尾,

汽车几乎是挪一下就算走了。大部分是军车,也有地方牌照的汽车飘扬着彩旗,我至今还记得“上海医学院”、“石家庄医学院”等彩旗的模样。

在市郊公路沿线,有不少人在挖坑,坑边上放着我已非常熟悉的“被卷儿”。许多挖坑人把“被卷儿”放入半米多深的土坑中,掩埋后再插块木牌作标记。

天已黑了,听说离机场很近了,但汽车还是一步一步往前挪。

带队的副教导员急了,带着一名男兵,打着手电步行去机场。一个多小时后,副教导员带回了“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 命令,让我们到机场待命。

夜里12点多,汽车终于“挪”到了唐山机场的跑道上。

招待所的旅客,躺在床上,已去世三天了

我没看见一处完整的房屋,到处是残垣断壁。一路上,司机河见因地震造成的“地裂”和“大缝”,便驾驶车七扭八扭地约着。除了“地裂”和“大缝”,他还得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左一个右一个的“被卷儿”。

眼前的唐山市火车站候车室已经成为一片废墟。

原是八层楼高的唐山市委第一招待所(据说是唐山市最高建筑),仅剩下破烂不堪的三层。

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有6张床,每张床上还躺着人。从头发判断,他们是男的。他们已经死去3天了,身上还压着横七竖八的预制板和房梁。

看到如此惨况,卡车上的我们都哭了。有个女兵哭着说 “为什么不把他们…… ”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想想看,这些无名死尸都是差旅之人,他们的亲人将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连他们的尸骨也要长眠异乡。

我们作为首批赶到的救灾部队,当务之急不是哀悼死者,而是尽快从这座城市的废墟下面,救出那些气若游丝的生命。

放眼望去,市区大街上的救灾部队不是很多。

废墟上,官兵们有的用镐,有的用锹,更多的用手,扒拉着碎砖烂瓦,寻找幸存者。可要把预制板抬起,非得有吊车等重型机械。

我没看到一部重型机械。

我以为只有战争,才能把一座城市摧毁成这样。但唐山大地震的破坏,绝不亚于一场战争。在我看来,这就是一场战争,一场人与大自然之间的战争。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没有也不可能有“预警机制”。人们都在“乐此不疲”忙着“备战备荒”,根本无暇关注大自然的警告。

来要饭的男子

一家九口,只剩下他和三个孩子

7月31日上午7点半,我们到达255医院。255医院三层门诊楼已被地震“拍”成仅剩一人多高的瓦砾。我们就在瓦砾旁安营扎寨。

炊事员让我们几个女兵从瓦砾上捡些破碎的桌椅当柴火。他去找水。

轰隆隆,一声巨响,大地在抖动,余震来了,震得瓦砾上的破窗户“哗哗”作响。吓的我们几个女兵赶紧跳下瓦砾,跑到平地上。

这是我们在唐山遇到的第一次余震。个把小时后,炊事员找来了水。他说,市区唯一的水源是驻军的游泳池里的水,必须持有关部门开具的介绍信才能领取。

据他介绍,游泳池有持枪的战士守卫,池中的水面上,浮着一层黑黑的小虫和泡沫。

上午9点半,我们正围着大铁锅抻面片儿,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步履蹒跚地向我们走来。

他想讨点吃的。他的脸上还挂着血迹,暗红色的血渍几乎遮住了短袖衫的本色,左臂上有半尺长的裂口,伤口已经严重感染,看上去比右臂粗了许多。我们很快为他清洗和包扎伤口。

他哭着对我们说,他的父母、妻子都在地震中被砸死了,5个孩子,还剩下3 个 。

护士小肖忙问:“那孩子们呢?”他哽咽着说:“管不了了。我自己都管不了自己了。”

几名女兵都哭了。有的给他盛面片儿,有的从兜里拿出几块钱给他。我拿了块烙饼,默默地递过去。这时,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大地又在剧烈抖动。

也许是我一天多水米未沾,身体水分严重透支,也许是进入唐山后我的眼睛就没干过。当见到第一个伤员时,我却没有掉泪:在大难降临时,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管了。

睡梦中,小董从三楼的窗户飞出去

平稳着陆,安然无恙

护士刘群不久前了个对象,是我们分部董副参谋长的儿子。临来唐山前,小伙子告诉她,他的妹妹在255医院,是个 新兵,让刘群想方设法找一下。

7月3 1 日上午,刘群约我一起去找,还真找到了。

眼前的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灰头土脸。见到我们时,满眼流露着惊恐之色。

她身穿一件过于瘦小的翠绿色的确良短袖褂和一条过于肥大、裤脚挽了好几层的男式军裤。她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全是划痕。

小董告诉我们,“7 ·28”那天,前半夜热得睡不着,后半夜好像听见“鸣呜”的风声。

她的床紧靠着窗户,怕下雨,迷迷糊糊起来去关窗户,谁知人一下子飞了出去。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她听见四周一片呻吟声(在255医院,我听说大难发生时,驻军某部还有人大喊:“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小董急忙捡了件衣服和裤子穿上,“都不知是谁的”。

除了脸上、胳膊上、腿上的划伤,她居然没有受其他的伤。

那可是楼上三层啊。刘群问她,是不是大树“接”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宿舍8个人,她们7个全死了。” 小董失声痛哭。

255医院在大地震中,共有约400人遇难。有一位年轻的女战士,在大震发生后余震不断的情况下,冒着生命危险, 一个人从倒塌的楼房瓦砾中,奋力扒开一个洞口,共救出了10几位病人。

睡觉的地方,曾存放过四十多具官兵遗体

在255医院仅呆了半天,我们又接到新的任务,赶赴位于滦县的驻军某部去救护。

可能老天也为人间的惨况感到悲恸,骤然间下起瓢泼大雨。

汽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开,公路上依旧车水马龙,汽车依旧一点一点往前挪。

下午4时多,我们总算挪到了滦县的北京军区某部。

团长给我们简单地介绍了情况:驻地离著名的赵各庄煤矿不远,抗战期间,抗日英雄节振国就在这一带率领游击队打鬼子。

团长说,地震当天,他们将重伤员送往唐山255医院,路上得知“255医院已经平了”的消息后,汽车只好掉头回到团里。

团长对我们说:“真盼着你们早点来呀。昨天,我们已把一些重伤员送到香河县医院去了。”

支帐篷的时候,副教导员指着一块干地,让我们女兵在此搭帐篷,男兵的帐篷搭在旁边的湿地上。

团长走过来说:“这里是团部唯一的干地了”。因为“这儿原来码放着40多具官兵的遗体”。

听了团长的话,搭了一半帐篷的我们觉得挺害怕的,嘀嘀咕咕了一会儿,便和副教导员要求与男兵对换搭帐篷的位置。

副教导员同意了。男兵帐篷的位置,原是菜地,加之刚下过大雨,更是湿漉漉的。见此情景,团长便让人给我们女兵送来6块毡子。

晚上,我和衣躺下,离枕头边不足20厘米,就是挂着水珠的野花和小草。湿热的帐篷里,让我这个有关节炎的人觉得十分难受。

我睡不着,穿上“滋滋”冒水的布鞋,走到帐篷外。

不远处, 一个荷枪的战士在月光下伫立着,那是团里专门为我们医疗队安排的哨兵。

此后,我和医疗队的其他人在这个部队工作了半个月。

也许是离矿山近的缘故,我在这里经常听到来自大自然的声音:有时传来“哗哗哗”的声音,像是潺潺流水从脚下流过,有时传来“咚咚咚”的巨响,像是在脚下开山放炮。

后来,我听到的最坏的消息是:该部队有一次在运粮途中,车上的粮食被人抢了;最好的消息是:8月11 日下午,赵各庄煤矿有五名矿工在地震15天后获救。

你们要是早来一天,就好了

8月1日,建军节。这也是我军旅生涯中最难忘的一个建军节。一大早,医生去查看团里较重伤员的伤情,轻伤员则排起长队,由我们几位护士处理伤口。

其中一位伤员是北京兵,姓刘。地震时,一根大梁掉了下来,一头“蹭”着了小刘的腰,另一头正好砸在一名战士的头上。那名战士很快就死了。

小刘哭着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早来一天,我的好朋友就不会死了。他大概是伤了内脏,一个劲儿地喊疼。他是活活给疼死的,流血流死的。”

小刘扭过头,用手背抹着眼睛。

我紧咬住嘴唇,不让泪水再次流出,脑海里全是公路上堵得一塌糊涂的景象。

小刘的家住在北京前门的大栅栏。他很想给家里捎封信报个平安,可当时没法寄,问我和刘群,能不能在走的时候,帮他捎一封信。我们当然爽快答应了。

30年了,小刘那句“你们要是早来一天”的话,时不时还会侵扰我。每每想起总让我心痛不已。

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砸死我?

听说北京派来了解放军医疗队,附近村子的村民纷纷赶来,我们医疗队分成两组,一组继续给部队的官兵疗伤,另一组则在军营外的山坡上搭了个棚子,专为村民治疗。

我分在“村民组”。

村民说,村里一个养狗人,“7 ·28”那天夜里狗在屋里狂吠不止,吵得主人睡不着,便将它轰出门外。

谁知狗在院里愈发狂吠,见没有搭理,就扑开门,蹿到炕上在主人腿上咬了一口,扭头就跑。

被咬疼的主人气坏了,抄起炕笤帚追了出去,刚跑出门,房子就轰然倒下。

还有一人,地震时,急忙往炕下跳。谁排号,炕下裂开了一篥大缝,好跳了进去,被活活挤死了。

来治疗的伤员大多数是老人,中年人不多,青年人更少。

从老人的哭诉中,我们得知:村里的青壮年大部分是矿工,“7 ·28”大都死在了矿山。在家里被砸死的大部分也是青壮年。

侥幸逃生的青壮年,大都是休班替老人夜里看场、看地的。

一个被砸断左臂、蓄着雪白山羊胡子的老人哭诉道:老伴已去世多年,唯一的儿子是矿山工人, “7 ·28”死在矿山,儿媳和孙女也被砸死在家里。

老人用攥紧的右拳,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胸:“我的孙女才五岁呀。村里人都说好多年没见到过这么好看的孩子了。可是她和她爹妈都被砸死了,独独留下了我。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砸死我?”

唐山大地震一周年之际,有一些人自杀了。

据说多是因为不堪忍受亲人离去、形单影只的孤苦生活厌世而去的。

30年了,那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和那抖动的白胡子不时在我脑海中闪现。

61和63,你们俩就把年龄报成58

还有两个伤员,我已记不清她们的名字,好像都有个“英字,但我永远记住了她们的年龄:一个61岁,一个63岁。

61 岁的“英”,整个前额,从头顶被劈开,翻开前额,白生生的头盖骨全能看见,而前额里的肉的表层颜色已经绿了,阵阵腐臭扑鼻而来。

她的伤口感染非常严重,我们只能用盐水和酒精给她清洗伤口,每天两次,却没有明显好转。

医生说,必须把她的腐肉全部去掉才能好转,但我们的医疗条件有限,他不敢冒这个险。

63岁的“英”,左臂被砸断,右臂则伤得十分离奇:外表一点儿伤都没有,大臂仅剩一层皮包骨头,而且是真正的“皮包骨头”,里面的肉全部被“捋”到小臂去了,小臂显得肉嘟嘟的。

对这样的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样的力量,能让一个人胳膊的外表皮肤没有一点伤痕,没有一丝血迹,却让她胳膊里面的肉全部换了地方?

重伤员被陆续送走以后,上级指示,把一时不能恢复的轻伤员也转往外地,但年龄60岁以下的先走。

我们就要撤离了。

医生认为,我们走后,“61”活下去和 “63”复原的可能性不大。

我就和医生软磨硬泡,“把她们也送走吧”。

医生最后眼圈红了,在最后一批伤员的名单上签了她俩的名字。

在去往唐山机场的汽车上,我轻声地对她俩说:“千万记住,如果有人问你们年龄,就说58岁。”

唐山机场跑道边上,黑压压地躺着、坐着难以计数的伤员,许多身穿白大褂的医务工作者穿梭其间,为他们治疗。

机场跑道上,一位指挥员头戴耳机,手持话筒,打着各种手势,指挥着运输机降落。

这一批次有10几架运输机,一架接一架,井然有序地降落在跑道上。

听说,这一批次运输机将飞往上海、南京、沈阳等地。我想,她们最好能去上海,离地震中心远,医疗条件好。

轮到我们上飞机了。我背起“61”,从一架“伊尔-14”运输机的尾部走进机舱。机舱里放着一条条长凳,我将她轻轻放在凳子上。

“63”是个很富态的老大娘。她的两只胳膊都有伤,左臂还上着小夹板,我只能咬紧牙关,抱起“63”走上运输机, 每走一步,都觉得非常吃力,汗水把军装全浸透了。

得知这架运输机是飞往沈阳的。我告诉了“61”和“63”,嘱咐她俩,在外要互相照顾,并再次轻声叮嘱:“如果有人问,就说你们58 岁。”

临别之际,她俩眼里都闪动着泪花。“61”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闺女呀,你也要多保重。”

轰鸣声中,载着“61”和“63”的伊尔-14飞上蓝天。我望着天上快变成黑点的飞机,又望着跑道边依旧是黑压压的伤员,有很多伤员还那么年轻。

我扪心自问:我把上级规定的“过龄”伤员送上飞机,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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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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