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腥

离开深圳前,得了重感冒,周身疼痛不已,从医院三楼走到一楼,抓着扶手还不够,居然在梯阶上坐了一会儿。躺在家里的硬板床上,突然想到,一整天没听到手机响铃,那一刻,有一个强烈冲动,拨通电话,打给谁都行,但到底忍住了。这一忍,变成一个彻底的念头:回去。奇怪的是,疼痛突然减轻了许多,隐约中,闻到一丝熟悉的腥味,长沙的腥味。现在想来,当时我所闻到的,可能是残留在一条火焙鱼身上的腥味。

这是一种终结的信号。对于鱼来说,自然是摆动尾巴,向上一跃,对于我来说,是收拾行囊,回去,两个动作,都是基于本能。鱼在跃动之时,散发出一波腥味,我在回去的途中,借助这波腥味,这一跃,重新思考地点的意义。人,无法停留在一跃之中。说到底,就是如何回到日常性当中,这是个大问题。幸好,没有选择再次逃离,长沙也没有把我碾成粉末,某种共生的机缘,把我从火焙鱼还原为一条小鱼,从一条小巷游向另一条小巷,从河东游向河西,七弯八拐游向我的居所。

在这里,开窗远望麓山,与之对视,它变成一团深绿色块,我多次移动其中,看不出任何迹痕,下楼,即可绕湖一圈,一片宁静的水域,不为任何时季所惊扰。凉风在此凝聚,化为一种节奏,或者波澜,把生命引向辽阔而忘记此地。此时的凉风,开启终极意义上的思考——地点于我,不再是凌晨四五点钟的洒水车声。这声音,一度成为条件反射,该上床了。出租房四面漏风,尘土中有一股被高压水枪掀动的泥腥味,我习惯于猛吸几口后,像一条受到惊吓的泥鳅,迅速钻入凌乱松软的床铺。与这种搁在案板上的情形不同,来到湖边,坐在某块石头上,感觉是一株水草,随风摇漾。

而以前,意识总会慢上几拍,跟在身体后面晃荡,身体先于意识所理解的,不能同步,带来无数波折,其实是同一个毛病反复发作。刚来长沙,就碰到这个问题。一来就感冒,身体已经到了长沙,而意识还停留在深圳亚热带季风气候中,不愿意加衣,拒绝电烤炉。具体到肠胃来说,倒是没有任何问题,一餐下来,五脏六腑每个毛孔都舒坦。藏在身体中的意识,与对应的器官,频率不一样,恢复到正常位置的速度也不一样,我经验到这些并从中获益,尤其在写作上,这不应成为玄学的一部分。早年在岳阳,内心火热,把迎面而来的北风分解成一瓣又一瓣火苗,鲜活撩人,在这里,我与我的北风姑娘相遇。随后离开岳阳,表面上是一次正常不过的工作调动,本质上却是一次私奔。作为诗人,我对很多诠释不以为然,无论指向自身,还是阅读同行的写作,对于某些特别的表述,坚持认为直接源自生活,而不是修辞。

生活是第一位的,它把个体生命作为信号接收和发射合一的装置,安插在不同的契机和端口,基于不同的频率和制式,个人可收听到相应的信号,并试着转述出来。抛开书本,进入日常当中,然后又返回到正在进行的思考,这差不多就是我所谓的理想生活。

去深圳,是私奔,来长沙,是落户,两者的区别,我慢慢明白。作为一个落户地点,长沙令你的每个毛孔都能瞬息炸开,释放出棉球炸开来的舒坦。包含在本地语音中那种曲里拐弯的表达,会直击你脑门,你会下意识停下滔滔不绝的讲述,让手势停在空中,接受一套陡峭的发音系统的检测,这种言说机制沉淀在声音深处,经历千年以上运行不殆。

我总能收听到诸如此类的信息,并嗅出丝丝腥味。落实到味蕾上,无论哪家路边小店,都能炒出一盘不错的辣椒炒肉,使我确信这座新城,并未因为1938年那场大火,而失去其本性。有一阵子,住在浏城桥,横过建湘路,就到了一个小公园,一屁股坐到那棵白蜡树下几块溜光的石头上,树龄标明200年,提示这树经过了古城那场大火,令我心生敬意。对于“定”的理解,可从树身上直观到,用不着来回折腾,这就是它们与土地的连接方式。

故土的含义,把人还原为一株植物,根植其中。生活与写作,需要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扎下根来,经历各种节气流变,最终找回身上那种天然的部分,与习性融为一体。不去让习性破坏自身携带的天性,这需要经过不同维度不同层级的测试。于我而言,长沙的种种生活,帮助我完成了最艰难的一试,我被清零,并彻底清除了一个早年染下的病毒:一种献身的理想。意识到这一点,并不晚,90年,写完《偷看自己》第一个章节时,就明白日常生活对于我的迫切性。于是,丢下疯狂的笔头,转身进入各种事务之中,其根本的考虑是,与生活建立直接关联。一个写作者,在并非严格的意义上使用语言,会放松对它的警惕,难免让作为创作者的生命枯竭。这里的严格,基于对称性而言,如果你使用的语言,并非出自一种特殊的注意力,思维就会在几个概念中打转,出不去,也就是说,在非对称状态下,写下的将是一堆烂码。

规避掉这些,并不难,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多出一份警觉,直接说就是成为一个本地人,原来那些巨大的障碍会自行消退,相反,它们完全敞开,释放出特别的信息,帮助你形成一个与自身生命齐一的谱系。这不同于书本上的概念,诸如现代性、隐缠序等。包括在其中的信息,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腥味,让你自觉到遵守最小干预原则,生活和语言,在系统性所要求的任何一个层级上,与此呼应。止于什么,基于每一物自行设定的限度,放下,基于观念上的执着。受缚于某种观念,是人为的部分,天性并不在身外,基于一身而言。在这里,获悉天人合一,就能完善自身的认识论,这等同于源头。在熙攘的人群中,独自爬上麓山,坐在某块石板上,我有过痛彻心肺的反思:

待大雾散去,你会看见麓山

新的光彩,如果地球上还有一处霄汉之地,

我一定来到麓山,述说我的全部愧痛。

借助反思,我一步一步返回自身,观念强加在事物之上的符咒,像蛇皮蜕落,解除对事物的种种误断。新的生命不会是另一个客观对象,以自身而言,类同于一条小鱼,重新游动在家乡的溪流之中。这是生命本身的直观,与庄子所说“夫言非吹也”一致。两套不同的言说系统,合于主观与客观的齐一,这是我思考世界的前提,而不是结论。

现在,我以腥味述说长沙,外地朋友把长沙拆解成臭豆腐、橘子洲头、岳麓书院,我的想法是,拄着拐棍讨论这些更合适。到了洗澡上厕所不能反锁门的时候,应该再努把力,来到解放西,以昏花老眼扫向满街的美眉,看能否闻到一丝腥味,如果有,我就能再次找到一张酒水单,把这两行诗抄录在上面:

腥,是我们的集合号令,

鼻子愈复杂,夜色愈烈。

早年浪迹至此,一脚踏进长沙的夜色,旋即被一股腥味渗透,身上每个毛孔,随之张开,令你欲罢不能,不知不觉越过对象和客体之间的界限,摸到心口上一头小鹿。

路云,诗人,世界华人创意写作学会理事,湖南理工文学院教师。作为中国70后诗人代表,2015年应邀参加剑桥大学首届徐志摩诗歌节,2022年获第七届卡丘·沃伦诗歌奖中国诗人奖。出版个人诗集《凉风系》和《光虫》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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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5

标签:岳阳   长沙   腥味   深圳   毛孔   凉风   早年   诗人   散文   意识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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