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 -石坝上的卡夫卡

图文| 心湖积雪【原创作品】

1

我想我已忘记了，那是哪一年的夏天，那个夏天里我总是在D城里的一条叫酒仙庙的街道上游荡。其实这条街道现在对我来说已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了，在这个城市的街道还没有改造之前，这个街角曾有一处像断崖一样的石坝，石坝上面，孤立着一间杂货店。如今，高坝早已被随之而来的城市改造夷为平地，而那家杂货店，也从高坝之上平落到地上，成为在这个城市的混凝土丛林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它猥琐的立于街道的转弯处，早已不知几易其主了，现在牌匾上又新换了名字。其实也不新了，因为油漆早已斑驳褪色。

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城市。

成片的旧屋已变成瓦砾，包括那些旧城市里的故事。

而记忆里这些景象，大概来源于一九八五年的夏天，之所以还有这么深的记忆，因为只有那一年的那个夏天，我无事可做。我经常坐在石坝上的这家小卖部旁边的大洋槐树下。

那个夏天，天气格外的热，电匣子里才播过了《隋唐》，老头儿便回屋吹着风扇瞌睡了。我就借用小卖部老头儿的靠椅，懒洋洋的躺着，仿佛提前过起了老年生活。

那个季节，槐树花正开，树下总是会有一种幽幽的香气。我就躺在这棵树下追金庸的小说《 天龙八部 》。但有时候我也会翻看另外的一本，很薄的小册子，这是一本诗集。浅色的书封装帧的很雅致，名字我还记得，叫《席慕容的诗》，我其实对这本书的内容聊无兴趣，但它对我有神奇的催眠作用。我总是看着它就困了，困的睁不开眼，就干脆把它盖在脸上，于是我就睡着了，睡着了又醒了，身上就变得粘腻腻的，于是就去院里找个脸盆子，在自来水管上接一盆冷水，从头往下浇，简单的冲个澡，再湿漉漉的跑回树下。一边端着一大缸子小卖部老头儿留下的凉茶，咕咚咕咚的灌个饱，一边慢慢观赏这条路上偶尔路过的每一个女孩儿的风采。

通常在五点钟以后，这条街道上的大人们、孩子们才会多起来，他们都陆续到家了，坝下院落里的人们，有的在跟家人聊天，有的在洗澡换衣服。

而我坐在石坝之上，居高临下的仿佛像个皇帝，审视着他们的生活。

2

之所以我又能回忆起那个夏天，那是因为有一天，我在这条路上游荡的途中，遇到了一个面色苍桑的男人。这个看上去有些潦倒的男人，他呆呆的站在路口望着我，脸上充满了疑惑和欣喜。

他的这种表情吸引到了我，直到我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仍旧没有停止对我的观望。我于是回忆了好久，才想起他很像是我十五年前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那人的名字叫刘溪亭。

对，他的名字叫刘溪亭。

当这个名字从我脑子里跳跃出来时，他慢慢的苏醒了，原来他最初的样子，竟然依然生鲜的存活在我的记忆里。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相识，就是在这条街上。

那一年， 他应该也不过刚刚十八岁。

那一年，它本应该很普通。但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说，因为我们的相识，接着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小事，这些小事，又足以改变了我们的人生。

比如这一年，我们才看过了《少林寺》，于是刘溪亭他开始迷恋武术，想成为一名武术家，虽然他很幸运，很快就在D城那座最大的公园里偶遇了他的恩师。一个愿意传授他少北拳的师父。他师父很认同他新收的这个徒弟，总会夸他入门虽晚，但是骨骼清奇，依然是块好材料，只要跟着他，勤加修习，日后一定会有出息。然后，抽出一只刘溪亭刚刚孝敬给他的“万宝路”。

那时候，这种香烟已算是刘溪亭能力以内买到的最好的供品了。

但最后，刘溪亭的行为显然与他师父的初衷相去甚远，并且很快的刘溪亭就离经叛道了。自那之后，他的师父总会一边懊恼的嘬着大前门，一边骂着恨铁不成钢。

但是他师父始终不知道刘溪亭辜负他的真实原因，是他又已喜欢上了绘画。

这一次刘溪亭并没有选择拜师，老师们总是过于严苛，反而成为自已进步的束缚，所以他选择自学成才。

很快，在绘画艺术上，刘溪亭也取得了结果。那是他在床边贴着的一幅二十公分见方的素描，场面宏大，想象力惊人，笔触也非常的细腻。画面的左半部，像是史前的巨石废墟，而巨石废墟前，是一座高大的摩天轮 ，非常有科幻感。而通往这座废墟的小径上，有一座孤亭，孤亭的背景是辽阔的天和海。天海之间，坐着一个长发的人状生物。

我满怀崇敬地对刘溪亭说，他这是惊世之作，他也许会成为未来的梵高。尤其是画面上的这个神秘生物，引起了我的无限遐想，它既像是外星生命，又像是海盗或北京猿人。

很多年后，我们再一次谈论起他的这幅作品时，刘溪亭说，我是一个伟大的预言家。我听了他的赞美，心中也很受用，毕竟朋友之间，有时候是需要互相欣赏的。

即使在最初，他也是很认可我对画中人物的“海盗”的叫法。

事实证明，刘溪亭才绝对是一个天才的灵魂画家。我本来认为，他该在艺术的道路上前程似锦，但在1985年的那个夏天之后，他并没有继续热衷于绘画事业，反而戛然而止。原因也很简单，刘溪亭认为，他可以传世的作品，一幅足矣。

那个夏天里，刘溪亭总是长时间的凝望着墙上他一生里唯一的作品，仿佛整个人也凝固了。

终于有一天，他站在画前，开口对我说了一句话，却似乎又无关于这幅画，因为他告诉我说：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3

在我的记忆里，城北的夏夜，总是会闻到远处飘过来的一些不知名的味道，我一直认为那是一种属于夏夜的暗香，但刘溪亭在这件事上，并不认同我的观点，他觉得那是一种怪怪的味道。

但每当我闻到这种夏夜的味道时，接着连锁的就会想起那个夏天里，我们两个人开始的新游戏。

我们骑着自行车，是那种很大的二八加重自行车，在D城的街道里穿行。穿过翠桥路，然后在一百货左转，沿着二条胡同向东，从五云桥下坡，路过义泰兴，竹林寺，穿过德汇门，再转到小南门，到达城北。

城北，那时还属于我们的未知地带。

刘溪亭第一次指给我看他既定的目的地时，我忽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发现了废墟的秘密。

他告诉我说，这里就是他画中的那个“海盗”的家。

海盗家的院外不远处，是一座石砌的假山，假山之前，有一架高大的水车，黑里白里不知疲倦永无休止地转着。

“海盗”站在她家的院子里，头发湿漉漉的迎接我们。那天她刚洗过头发，正帮妹妹洗头发，空气里弥漫着很好闻的洗发膏的香味。她的妹妹年龄还小，也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又亮又密。刚刚洗过绞干，也湿漉漉一缕一缕的，垂在肩上，像非洲人的脏辫。

刘溪亭乖乖地坐在海盗递过来的小板凳上，我们俩人就在院子里认真地看着她们姐妹俩洗头发，好像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至少那时刘溪亭是这样认为的。

院子内很静，院子外面，偶尔会传来零星的车声人语，太阳斜拉地长，有风时，大柳树的影子就会在白墙上跳舞。

院墙的另一边竟隐然响起了琴声。美好的音乐打破了院中我们之间尴尬的宁静。传过来的曲子是一首轻灵的小调， 旋律优美，勾起了我的一点遐思。

我首先想到了我看过的一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少年维特什么的。

我于是干脆把头靠在墙上听，权当在海盗家做灯泡时的消遣。

一遍一遍，那曲调从新鲜到乏味，后来我已经熟练的跟着那支曲子在哼唱。

海盗在一边，看到我的百无聊赖，就抿着嘴的笑，她告诉我们说，这是她邻居家的脚踏琴的声音，每天下午三点，她都会听到邻居家在弹这只曲子，名字叫做《致爱丽丝》。

于是，我就问海盗，这是邻居家的谁在弹。

既然是邻居，海盗当然是认识弹琴的人的。海盗却带着几分调皮的说，不清楚我想问哪一个，他家有时候是女儿弹的，有时候她的爸爸在弹。现在听到的就是邻家的女孩儿弹的，因为她没有这么熟练，她爸爸就在D城的评剧团工作。

我们听了，脸上笑逐颜开，就附和着海盗问那邻家女孩儿长的啥样 。

海盗语气里依旧带了戏谑的说，当然是大美女了。那女孩儿的年纪正好和我们差不多大，想不想认识 ？

当然想了。

我和刘溪亭盯着海盗，一脸的暧昧。回答的异口同声。

海盗白了我们一眼，接着对我们说，先别想美事，我告诉你们一件好玩的事，不过，我也是听别人说，上学时她同桌那男孩儿特别的讨厌她。骂她尿裤子，说她身上总有股子骚味。

我和刘溪亭听了海盗的描述，不由自主的笑起来，我们说，这是个什么女孩儿啊。

刘溪亭就问，有那么夸张吗，你说的这个事，肯定是你编的，故意埋汰人家不想让我俩认识，我反正不信，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儿，还真的尿裤子啊。

海盗一脸不服气的对着刘溪亭说道，骗你们是小狗，反正是说有股味。

刘溪亭反驳道，那你和她做邻居这么久了，有没有闻到？

你这人最讨厌。

海盗开心的笑起来，笑得像银铃一样作响。

那天我们和海盗作别时，我的手上多了一本书。海盗拿给我时眼中都带了异样的表情。这是本诗集，海盗当时笑了笑说，其实这本书本来也不是她的，就是她家隔壁那个邻居女孩儿送给她的，给了她好久了，她还没看过。

我们出了海盗的家，刘溪亭带了一脸的满足，这让他神彩飞扬。我们各自跨上车子，他还兴奋的拍了拍我的肩，对我的机智大为赞赏。

我问，怎么机智了？

他说，就这个，哥们儿也懂，你小子的这套路好像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借书就是一个道具，这一借一还，又多了一次见海盗的机会和借口，等回来里面再夹个情书电影票啥的。就是什么也不放，那两个人再见面时，还可以讨论一下书里的话题。

我说，最后这种好像不太适合你的海盗，那丫头自己都说了，根本就不看书。

刘溪亭的心情无比愉快。他为自己的情商很得意，我们放肆的在街道上哈哈大笑。他笑的是那么灿烂，那也许那是他人生中最灿烂的笑容。

刘溪亭说，书他也是不会看的，但我可以总结一下中心思想告诉他。

我怀里揣着这本书，心情也同样愉快，跨上自行车和他一起在街道上风驰电掣。

转过第二条街的路口时，我放慢了速度，我发现了这里离海盗家不远的路左侧，有一道长长石坝，就兀立在街角。这是一道高高的石坝，地势居高临下。石坝之上，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正在开花，在八月的空气中弥散着槐花的香气 。

4

那个夏天确实值得怀念。总之，在那个夏天里，我眼中的世界，生命都是在野蛮生长着，那个夏天雨水很勤，连庄稼地里的玉米们都在一片蓬勃的长着。新结的棒子们整天的都支棱着。我的精神徜徉在这片葱郁的山岗之上。

海盗比我们的年纪大了些的，原来也在评剧团工作，现在是暑期，正副团长带着团里的剧组都已下乡去参加汇演了，她们单位只留下几个闲职人员留守，干脆她就给自已放了假。

所以刘溪亭绝不会错过这种机会，干巴巴的说话实在没有意思，不如在海盗家喝点啤酒饮料消夏。刘溪亭的想法竟然和海盗一拍即合，不过海盗说，她可不喜欢喝啤酒 ，她想喝山楂汽酒。山楂汽酒是一种我们这个小城的本地饮品。一种山楂味的汽水，酸甜爽口，酒精度数很低。即然能达成共识，刘溪亭当然乐于马上实施。

于是我们问海盗，这附近哪里有卖啤酒的，海盗就指了指远处的高坝，说那家就有卖。

于是刘溪亭和我一起出门买酒。过了两条街，我们把车直接停在路边，高坝之下是一条无名之路，我们悠闲的沿着小路上行，五个转折之后就到了。海盗说的小卖铺只是坝边的一间红砖房，墙上开的一只小窗，窗台上立着一只牌子，歪歪扭扭的写着“生啤酒”三个字。

临坝的墙边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槐花正开，空气中有一种幽幽的香气。树下，还放着一把靠椅和一个青石条的桌子 。

刘溪亭忙着敲着那扇小窗子，不一会儿，里面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脑袋。刘溪亭把一只暖壶递了进去。对着窗子里的人说，啤酒装这里。

我站在高坝之上，望着坝下。整个街区的灰瓦屋顶和一个个并不方正的小院在这里一览无余。再远一点，就是海盗家的院子。其实很容易分辨。有个小人影，我认出那是海盗，她正在院子里支着小桌子做准备。她的妹妹也在走进走出，在帮她姐姐拿东西，我并没有多看她们，而是看向了另一侧，海盗家旁边的就是“爱丽丝”的家。其实，两家的样式差不多，这是一个旧式大院落，分割成两部分。院子里也没有什么人在活动，但我却感觉到爱丽丝的存在。因为，她家的窗子开着，窗子里隐约有一个娇小的人影显现。

5

对我而言，接下来记忆里的那个夏天，充斥着刘溪亭和海盗晃动的影子。

在舞厅迷离的灯光下，我怀中搂着海盗临时借来的一些女孩儿，其中最多出场的是一个梳着马尾，温润可人的女孩儿。在那个夏天里我们经常在一起跳舞。

我们常去的这家舞厅，在我们小城里的一众舞厅中鹤立鸡群，曾算得上是一个高档的约会场所。只因为它家的楼上，还提供雅座和咖啡。坐在二楼的卡座上，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舞池中的红男绿女，声色犬马，仿佛有了一种置身上流从容不迫的优雅。那种感觉，就如同后来，我独自坐在高坝之上，俯视街道，车流，俯视着那些来来往往碌碌无为的人类。

我们常去那里的原因，也只是因为海盗可得到免费的赠票，这家舞厅是评剧团的三产单位。

我们于是差不多在这里渡过了一半的夏天。

就在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在舞池幽暗玄晕的转灯下，那个马尾女孩儿她抬起了头，对我狡黠的一笑。

她说，她最近遇到了一个人，让她很烦恼。

他见我并未理会，接着又问我，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

我点头，于是她告诉我，说她有一位曾经的同学，只是认识的早，但决称不上青梅竹马，仅仅是的同学关系，实际同学这层关系，也仅仅维持了一学期，后来他就转学走了，说是搬家去了城南的学校。那段时间里，她其实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小城虽小，也是人海茫茫，本来他们的此生该再无过结才对。但是，在某一天，他们还是偶然的相遇了。对于这次相遇，她认为，也许这是天意，不然他们为何又相逢了呢。现在，他向她表白了，她问我该不该接受。

我鼓励了她，告诉她既然是天意，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也间接的证明了她的魅力，何乐而不为呢。

后来，那个女孩儿再没出现过。

但是我并不太在意。

6

我已无暇顾及别人的感情。

没有人知道我坐怀不乱的外表下，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自从我无意中发现海盗家附近的这道石坝，我的人生在这个夏天便有了新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关于那个夏天的那些丰满的葱郁的感觉，其实并非来自于刘溪亭和海盗，而是来源于海盗家的邻居爱丽丝。

我每当坐在石坝上，我的内心才得以平复。

我总是点燃一只烟，一个人从容的俯视坝下的世界，这才是属于我的游戏。

海盗的邻居爱丽丝，当然这名字是我为她取的。我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海盗也未曾对我们提起，唯一对她所知的，只是海盗讲的那一则关于她的故事，那也不过只是我们闲聊过程中的一次小插曲。但是，既然有了海盗的叫法在先，我内心叫她爱丽丝也很合理。当然她自已更是不知道这个名字。对我而言，《爱丽丝与海盗》，这两个名字如果叠加放在一起，是如此的匹配，简直就像极了一部冒险电影的名字。

虽然爱丽丝在我的假想中符合全部邻家女孩儿的审美标准，我们却未真正谋面。爱丽丝只是海盗的邻居，而不是我的。

但是，从我坐在高坝上的那一刻起，她便成了我的邻家女孩，每天远远的注视着她，送她走出家门，然后再看她回家。

我每天看着爱丽丝穿着红裙子，白裙子，花裙子，穿着牛仔的小短裤，的确良的小半袖，人棉绸的夏凉裤，又肥又大的文化衫，她梳着马尾，梳着麻花辫，绑着丸子头或者干脆散着头发。她走在灰色的街道上，走在灰色的人群中，只有她属于夏天的颜色，是鲜亮的，翠绿的，甚至是蓊郁的。她背着小挎包，穿过马路，转进胡同，推开院门，推开屋门，在院子里清凉的穿着小背心，小短裤，趿拉板，她隐在屋子里，倒着凉白开，她冲过凉后湿漉漉捂着小毛巾 ，她在院子中歪着脖子梳头，低着头刷牙，仰着脸伸懒腰，她坐在板凳上看书，吃饭，她坐在椅子上弹琴，写字。

为此，我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而乐此不疲。我在那个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精神是亢奋的，亢奋到甚至夜不能寐。

我仿佛把生命都耗费在一件事情上。

我恨我自已。

我不该去偷窥爱丽丝。

但我更不想去敲开爱丽丝的家门，我也不想惊动到爱丽丝的那个社会女青年邻居。关于海盗和刘溪亭，无论他们谁知道了我的内心，我一定会遭到无情的嘲笑。

我不会和他们分享我的感受，我更喜欢独自一人的这种从容放纵的感觉。

爱丽丝对我来说还是遥远的，而我手中的这本属于爱丽丝的书，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我相信这本书在海盗家已放了很久，都没有被海盗翻看过，因为最初上面积满了灰尘，它存在的意义，只是在等待它的新主人。

书已经不是簇新了，应该是从前被它的主人经常翻阅过。书保护的很好，散开书页，全书并没有折页，当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包括文字和划痕。这本书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一定是曾经爱丽丝经常翻阅时留下的，这种味道我也并没有在海盗的屋子里闻到。海盗姐妹的屋子里，是一种蜜桃味的香气。

我很庆幸，海盗很久都没提过我从她家拿走的这本书。

如果我失去这本书，我不知道黑夜会不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剥夺我的睡眠，攻破我最后的防线。

我之所以痴迷于它，把它做为我打瞌睡的工具，只是因为这本书上的味道。

这本书放在我的枕边久了，书上属于雪花膏的味道已经慢慢的散去，而隐藏在雪花膏下的另一种味道却慢慢的显现出来。

我能感觉到那就是属于爱丽丝的味道。我说不清是什么，但它决不是香味，我忽然想到了海盗说的那个故事的真实性。

爱丽丝的同桌说的她身上有的一股骚味。

这么说，这种味道就是爱丽丝身上的味道吗？

慢慢的，书上又有了一种新的气味与她混合。两种味道，就如同我内心中，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知哪一天开始，气氛变为融洽，甚至有些不可割舍。

爱丽丝即使是虚幻的，但是这本书是真实的。爱丽丝就寄生于这本书上，她仿佛是在暗夜里鲜活绽放的幽灵。

我在梦里抱住她，她的气息是柔软而温热的。她贴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大腿上一片温热，象一道暖流在流淌。

我于是问她，爱丽丝，你尿床了吗。

爱丽丝互然转过身，她的脸离我很近，她用两只空洞洞的眼看着我。不，那不眼睛，是两只黑洞。接着，它们旋转着起来，巨大的黑暗笼罩了我。

我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7

爱丽丝就这样在黑洞里消失了。

这不是梦 ，这是真实的。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梦醒后的那天早晨，她像往常一样，背着背包，消失在街角我看不到的地方。到了晚上，我都没有再等到她回家。

一天，两天，三天……

到了第四天，爱丽丝依然没有回家。

我的心情变得焦虑起来，然后又变得麻木，我依旧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事实上，我已弄不清楚，我是从哪一天起，我的人像是被禁锢在了这座石坝上。

日子在一天天的过去，而我，每天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我才会安然离去。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我的假期即将结束。

我还记得那天早晨，我出门时还仔细看了下日期，没错，星期五，９月1号，这已是即将开学的最后一周了。

我出了家门，想起放假的第一天，我曾经制定的无数计划，要去看天安门或者去看大海，要去远足或者去爬长城，要去学游泳去学弹吉他。

即使这些伟大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至少在这个暑假，也要好好逛逛这座城市，这个小城里遍布古迹，有些已经名扬海外，它们近在呎尺。

而现如今，我也已和这些理想作别了。

我并不想面对坝下的世界，回到我真实的生活之中。

其实我躲在那里，一直在有意的回避着一些重要的问题，甚至不惜回避着我的朋友。我不确定这一切是真实的，也许我这只是在梦中，我只是过于思念爱丽丝，才会产生的错觉。并且，我在那天午后，也确实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天的天气闷热，蝉鸣声很刮躁，下午3点，生物钟又一次把我从躺椅上惊醒， 我并不能确定，我那时是真正的醒来了，人有时候总会有些感觉，毫无来由，却又异常强烈。

我记得那一刻，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坝下，整个小城的午后安静祥和。世界也井然有序。刺眼的阳光镀铬了街道两旁的楼宇和树丛，让一切变得金灿灿的，一点都不真实。就连远处的层叠山峦， 也变得明亮耀眼。只有微风过处，洋槐花的香气缠绵。

然后，我看到了院子里的海盗。

虽然爱丽丝消失了，但是我能看到海盗并不意外，只是我一直习惯的忽略掉她。

她对我来说，更像是爱丽丝家隔壁院子里的一棵会移动的树，是一只飞飞停停觅食的麻雀。

虽然有时候，这只麻雀也会飞进了爱丽丝家的院子。

我只是很奇怪，她会和爱丽丝做着同样的事情，她冲过凉后湿漉漉捂着小毛巾在院子里一闪而过，她在院子中歪着脖子梳头。而站在院子里的欣赏她的那个男人，却不是刘溪亭。

这个场景很奇葩，总让我有了一种时空错乱感。

8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知道，我的时空确实变得更加的错乱了。

在错乱的那天早晨，我出门时还仔细看了下日期，星期五，９月1号。 这个小bug，就出现在下午3点30分。

我不知道这个时空是如何错乱的，也许我生病了。

因为，我在午睡醒来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我的脑子里多了一只闹钟，并且它已经启动了，它该死的秒针在咔哒作响。

它的每一秒都在锤击着我头。它告诉我，倒计时开始了，上帝只给了我5分钟去修复它。

我一时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梦，还是真实的。

整个小城在我眼前安静祥和，世界井然有序。

海盗的妹妹已准时出了家门走在了街上，她一路躲在树影下，慢慢的走着，百无聊赖。她的学校就在前面，她又是去补习了。

海盗也已冲过凉，湿漉漉捂着小毛巾被那个人直接抱进了屋子。

海盗的妹妹在街道岔口处拐弯，她忽然的停了下来。

现在，这个小bug终于在我眼前出现了。

我发现这个场景从来没有出现过。

海盗妹妹今天看来像是遇到了一个熟人，那个人带着一只大大的白色遮阳帽。两个人同时站住了，似乎是在亲热说话打招呼。然后两个人又分道扬镳，继续往前走。我端着缸子悠闲的喝了口凉茶，海盗妹妹已走到了学校门口。我放下茶缸，和海盗妹妹打招呼的白帽子转过了街角。

白帽子向着海盗家的方向越走越近了。她忽然给了我一种不祥的神秘感，让我的身体忽然剧烈抖动了一下，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也急速跳动起来。

那顶白色的帽子还在向前移动，接近着它的目的地。那个目的地我曾经在石坝上千百次地查看过，它坐落在这城市的城北，这是一座安静的小院子，通常3点的时侯，院子里一定会响起琴声，3点15分的时候，隔壁家海盗的妹妹会准时出门。海盗会把妹妹送出了门，然后转过身，进屋，换衣服，然后推门又出来。海盗在5点钟之前，她一定会回家的。我曾经精确的计算过，海盗的妹妹通常从学校再回到胡同口，需要2200步，再从胡同口走到家门前，需要175步，海盗的妹妹会用时15分钟。而白帽子现在从街角走到胡同前，还需要500步。从胡同口走到海盗家只需要120步，再从海盗家到达爱丽丝家，只需要10步。

所以，白帽子此时从街角走到胡同口，最多5分钟。

上帝留给我的，只有5分钟。

9

那一天，我终于决定，我必须要离开这道石坝了。

在这最后的5分钟里，我必须去拯救世界。

我在台阶上疯狂的向下跳跃着，像是一只动物园中逃脱失控的豪猪。我的视线从高高的俯视感，正垂直的跌落，最终变为了平视。

我的二八大杠一路咆哮，我感受到了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我身上的每一只汗毛都在竖起，又将风刺穿。

我正在溶入世界。

甚至那天傍晚，我从派出所出来，那种耳鸣的风声和胀痛感觉都没有消失。

我终于一把拉住了她。我把爱丽丝阻挡在了胡同口的那一刻，我脑子里的那只表，它的读秒终于停住了。世界好像静止了。

我知道，我拯救了世界。

那天，当我拉住爱丽丝那一刻起。我对她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已和她难以割舍。

但是我忽略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我没想到之前，我从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个问题：

爱丽丝并不认识我。对，她并不认识我。

我不知道，最终是算我救了海盗，还是算海盗救了我。那天警察说，他们近期早已接到群众举报，已经注意我很久了。

我还记得，我扭身看到了我身后海盗冲着警察呼喊着，那个她身边的男人一脸的错谔表情。

后来海盗对警察说，我是来找她的，她是我的女朋友。

后来，我们从来没有再谈论过这个问题。

我们摇头，点头，彼此心照不宣。

10

那个夏天，刘溪亭的世界里依然睛空万里，烈日骄阳。

海盗也一直的在开心，她笑起来，总会笑得像银铃一样作响。

这个世界上隐藏无数的故事，本来就无人知晓。

其中的一个故事是属于刘溪亭和海盗的，我仅仅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小bug。爱丽丝仅仅是我的小bug的启动符号。

但这个夏天也完全不像那只《致爱丽丝》的曲子一样温婉悠扬。它似乎正孕育着雷雨，随着时会电闪雷鸣，洪水泛滥。

刘溪亭在D城的与海盗的爱情甜蜜史仅仅维持了那一个夏天，这个结果令他猝不及防，并且无法挽回。这一切并非于他的过错，因为在结束的前一天，他都尚未知晓。

刘溪亭的夏天结束了，D城里却忽然多了一个桃色传闻。传闻说一个会弹钢琴的老男人，拐跑的单位里的一个女孩儿。那俩人据说是去了海南岛。

这个传闻我并不觉得太过新鲜。

11

我记忆里对那个夏天最后的印迹，是下的一场大雨。

那场大雨仿佛让这个小城都陷在了风雨飘摇中。这个小城历史上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雨。我躲在高坝之上，看着街道上的雨水在奔流，又汇集在一起，冲向河床，后来河水决堤了，又冲上了道路。

连爱丽丝的家也快被淹没了。

爱丽丝在院子的积水中孤独的挣扎着。

D城里的人们都忙着去河坝上看热闹。而雨中的我，终于跳下了高高的石坝，我冲向了爱丽丝。

我在雨中奔跑着，有了一种回到人间的感觉。

那场雨中，爱丽斯在我的怀中失声痛哭，我于是在水中搂紧了她。她在我怀中奋力的锤打着我前胸，我于是又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用牙齿狠狠的咬了我的胳膊，那种感觉很痛，我于是用嘴吻了她的脖颈。

这女孩儿的身上，是一种油腻的汗酸味道。

这种味道我很熟悉。

这是一场宣布秋天到来的洪水。

大雨过后，就是秋天了。

属于我们人生的那个夏天，也随着的那场洪水过去了。

壹点号 心湖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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