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 - 葬身狼腹的先生

●文/东方朔

我在七、八岁的时候，读过两年多私塾。先生姓韩，台甫仲举，山东兖州人氏。一九四六年春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抛妻舍子千里迢迢来到坝上草原，设馆授业，传授儒学。

韩老师刚到我们村的时候，就过了花甲之年。虽然饱经岁月沧桑，深深的皱纹爬满了脸部的沟沟坎坎，但他仍不失学者的风度，墨韵不凡。两勾灰白的长眉衬托着一双环眼，炯炯有神，精明干练。高高的鼻梁，红润的嘴唇，三绺洁白的长髯飘洒在胸前，显示着温文儒雅，风度翩翩。他夏穿一件灰色丝织长衫，冬着一领深蓝色棉袍，举止优雅，姿态威严。

韩先生对学生要求很严，书也教的很好，不到两年时间，把一群野孩子教育的规矩懂礼，优雅温顺，有了学子的风范。在教学成果上也初见成效，孩子们不仅对《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而且对《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等经典古籍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初步掌握了其中的精髓。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还能取其精华撰写一些简单的八股文章。然而，韩先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常常酗酒，一喝就酩酊大醉，乱发酒疯，给学生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压力。

那个时候，人们都很穷，先生的束脩（佣金）有限。为了满足嗜好，他就千方百计地在学生身上打主意。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要在休假的前一天，出些难题，限时交出答案。答对了的免责，答错的记录在案，过了节一并责罚。

记得有一年中秋节，休假前他给出了个谜语题：“釜底抽金难作炊，无水滋味心上悲。只因好氏不生女，黄土撇下把子堆。”（注1）让各猜一个字，答对免罚，错的责打十记板子。限令一节课写出答案，并不准交头接耳，互相交流。我童年的时候就头脑木讷，哪能想出如此难度之高的试题，只好交了白卷。放学后问讯同学们，没有一个人做出正确答案。

第二天家景好一点的家长，车拉驴驮着粮食，去缸房兑换白酒，送给先生，免除自己孩子的手心之痛。我家里贫寒，填饱肚子已成奢望，哪有粮食换酒孝敬老师。妈妈怕我挨打，让我把过节用的几个鸡蛋送给了他，结果偶变投隙，鸡蛋收下，十记手板照打不误。

打手板的戒尺用竹板制成。长约25厘米，宽约4厘米，四边打磨光滑，背面缕有龙虎图案，看上去就望而生畏，令人害怕。

因为我鹑衣百结，平时又很少给他送这送那，尽管学习尚可，还是不太招他待见，所以他惩罚我的时候十分用力。十个板子过后，打得我泪水在眼眶里汪汪乱转，就是不敢哭出声来，怕他再增罚五板。回家后左手肿得像发面窝窝，妈妈给我热敷了一夜才稍有好转，第二天还是坚持着去了学校。

还有一次过端午节，不知道先生的酒喝光了，还是“雅兴”萌发，又故伎重演，再次出题刁难学生。五月初四的最后一节课，他摇头晃脑地给我们出了一个谜语题：“莺莺红娘去上香，香头插在案几上。远看好似张秀才，近看原是一和尚。”（注2）要求猜一个字，并在课堂上写出答案，否则节后定要重责十记板子。

这次我汲取挨打的教训，认真思考起来。综合分析，找出上香的“香”，案几的“几”和秀才、和尚的特征，毫不犹豫地写出了答案交给了老师。他翻了一下白眼，苦笑着瞪了我一眼，再没说什么。这次他不仅收了不少白酒，还有七、八个孩子挨了打，我幸运地逃过了一次手肿之苦。

为了帮助老师戒除酗酒陋习，孩子们也曾尝试过许多办法，都没奏效。一次先生午饭后喝得醉醺醺地、东倒西歪地进了教室。学长（即现在的班长）田钧给大家递了一个媚眼，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韩先生十分恼怒，举起戒尺在桌子上啪啪敲了几下，大声吼道：“笑啥！笑啥！不准笑。现在上课，今天练习对对子。我出上联你们对下联，对的好免打，对不好打十记手板。”然后他恶狠狠地对田钧说：“你带头起哄，先从你这里开始吧。”只见他醉眼朦胧地看了一下窗外，发现微风习习，细雨霏霏，随口出了个上联“处处檐前飞花雨，”田钧不假思索地对道：“顿顿饭后耍酒疯。”话音刚落，孩子们发出了无法抑制的笑声。“你…...”韩先生跌跌撞撞地走到学霸面前，眼里冒着火星子，恨不得狠狠地揍他一顿。田钧吓得缩了一下脖子，胆怯地问：“老师，我对的不工整吗？”韩先生无奈地点了一下头，又在原作上边加了四个字“皇天有道处处檐前飞花雨”，田钧呆呆地坐着，不敢应对。

韩先生以为他对不出来，得意地举着戒尺说：“怎么样，伸过手来吧。”

田钧默默地伸出了左手。老师的戒尺高高举起就要落下的时候，田钧柔柔的说：“老师您打吧，不是我对不上来，是怕您生气。”“什么？你可以对。”韩先生陡然收起戒尺，大度地说：“我是在检验你的学习成果，有什么气可生的，对出来看看。”田钧歉疚地笑了笑说：“祖上无德顿顿饭后耍酒疯。”先生听罢，十分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学生们见状，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地说：“老师，为了您的健康，还是把酒戒了吧。”

这次学生们的集体劝勉，可能触动了他的灵魂，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发现他酗酒闹事。可是到了一九五零年春节之后，人民政府在村里办起了公办学校，书馆宣告关闭。韩先生思乡心切，拟返乡与妻儿团聚。临行之前，赴王福裕营子村探望亲友。热情的主人召集了几位酒友聚餐，共话惜别之情。席间大家推杯换盏，频频敬酒送行，加上先生心情郁闷，酒瘾大发，畅饮半日，已经酩酊。返家途中，天色已晚。走到闪电河滩酒劲上来，躺在地上沉沉大睡。半夜时分遭到狼群的袭击，不幸身亡。第二天人们在事发现场找到了一些零散的白骨和嘶烂的长衫碎片，可怜一位才华横溢的老人葬身在了狼腹之中，令人哀叹惋惜。

同学们含悲忍泪，强压泪水，找了一只木头箱子，把先生的遗骨收集一块，装箱入殓，埋在了转佛山下。每逢祭奠之日，我们都会结伴给他祭拜扫墓，寄托哀思。一九五六年清明节时，他的儿子几经辗转找到了我们，用一个红布口袋儿把先生的遗骸带回了山东，实现了他魂归故里的夙愿。

韩老师已经走了七十多个年头了，回顾他的不幸，一是持才自傲，放荡不羁；二是嗜酒如命，埋下祸根；如果听从学生们的劝勉，把酒戒掉，悲剧可能不会发生。

注：（1）父慈子孝（2）秃

作者简介：穆信，网名东方朔，1939年生，中共党员，河北省张家口监狱退休干部。阅历丰富，德高望重，热爱文学，虽年事已高，但仍笔耕不辍，佳作不断，是大野无疆平台的常青藤，是大家敬重的长者。平台授予穆老“终身金牌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