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张永中:那年秋日

那年秋日

文 | 张永中


  那年秋天,我最终没等到我要的录取通知书。

  “橐,橐……”是砍柴的声音从对门山上应过来。阿菜早已瞄好坳上那几棵麻栗木树,今年他要用它烧上好的杂木硬炭去场上卖。几柱霾烟从寒林稀疏的枝丫间搓着绕着缠着融进了苍灰的天空。这是伐木烧炭的季节。

  我扛着一把柴刀在山林里逡巡,琢磨也放倒几棵杂树,烧两窑炭去赶场。卸了绿装的林子空亮亮的,偶尔有小鸟细兽窜走在枯草落叶上的窸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大枫香树下那口山泉,还在。老树根盘蜷在岩石上,石缝里渗淋下的水,把寒冷敲打得叮咚作响。泉沿边的青苔已显苍黄。水面如镜,只是不见水虫和芭茅上失足跌落的那只蚱蜢了。这就是那汪如眸的秋水么?这么野性,又这么安静着,怕莫是山鬼的精灵。透过林子,村寨却在狗儿们嬉逐鸡群而招来的奶奶的呵骂声里。顺着声音和沿着这草根枝条延伸出去的是无处不在的生命。它们簇生着,绞缠着盘踞在这块万古如斯的沟壑山林中,任山鬼盘桓,流萤游走。我在寂静中屏听自己。在想,我的命运将与眼前的一切同在,我或许已成了这片杂林野山的主人。这里每一种生命,每一丝声息,每一缕气味,都将与我关联。春雨夏日,秋霜冬雪会将我们生长成共同体,让我们在轮回中永恒。

  开学已经近两周时间了。烧热溪的昌月、熙文早把他们家里的粮食挑到乡里粮站兑成了粮票,由村里打证明,迁户口的手续也已变成。我和昌月报的是同一个学校,而且我已确知,我的考分是超过录取线的。我相信,是邮递员老莫太忙,没空把录取通知投递过来。那时没有电话,只得等待。

  大溪坡的圣忠伯,喜欢背着背笼赶场,像一个女人。他每次路过我奶奶家门口,会对着门内喊一声“伯娘,伯娘”,奶奶就会请他歇歇,喝口茶,吸袋烟,聊点家常。圣忠伯平时讲话总是一张笑脸。“伯娘!永中的录取通知书现在还没拿到?怕莫是没录取哟。”他这次是正着脸对奶奶说的,却看着我。我不信,不敢信。他弟弟圣孝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消息应该是他辗转过来的。

  再等几天,果然我没被录取。是体检没过关,说我的脚上有问题,儿时顽皮被石头砸伤过。父亲不服气,专门请了公假,直接找到学校去了,要个说法。接待我们的是管招生的副校长,脸上有些麻点,为人倒和气。他解释,招生录取是有条件规定的,现在已定了案,没办法。又说了一些安慰话,你有这么个成绩底子,再考,考一个更好的学校。父亲显然没被说服,很气,强忍着陪笑出了门。

  学校大门上挂着欢迎新生入学的横幅,走入校门的是一批一批满脸幸福喜悦,挑着行李来报到的新生。此刻,却只有我和父亲逆行在这个人群中。一出校门,父亲就没好气的说,说我们体检不合格,你看那个副校长,满脸的麻子,怎么合格的!那天,父亲很憋气,终于在住店的东方红旅社,为借用一个洗脸盆的小事和这个国营饭店的服务员吵了一架。那时国营职工,吃国家粮,自视高人一等。那年月,要从农村户口争到城市户口,有份工作,吃上国家粮,得跨过鸡成凤鱼化龙好大一个坎的。国家实行了新的高考政策,为农村人进城打开了一道口子,改变了许多农家弟子的命运。但高考竞争是极其惨烈的。当时,大学中专可以一起考,然后由高到低划出大学和中专的分段录取线,总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一旦考取了,便可以转户口,国家包分配,安排工作。

  高中毕业,高考又没有被可以转户口包分配的学校录取,我也就没有学可上了。那年我才十五岁多一点。

  我和父亲坐了绿皮慢车回到县城,再从县城搭一台手扶拖拉机回乡里,然后从山枣过坳田,下磨鹰坡,回亮坨家。回家的路是越走越小,越走越窄,山也越走越深了。父与子一路无话。

  天已入秋,芭茅扬起了白花,溪沟边的芒,苇,丝茅之类的穗花,列着旗阵,在风中招摇。眼前这一切,在后来读到《诗经》后,我总把他们错误成诗意的蒹葭。粉色肚皮的芭茅雀吊在茅杆上,“得——得——”地弹出低促的叫声。平时要脱鞋淌水过的边龙溪,现在明显枯了,踩着石头就能过去。

  父亲显然与母亲和奶奶商量了。这次是体检没过,再考还会遇到这个问题。他们准备放弃再考学这条路,谋划着让我把家里承包的盘山坡上的几丘田经营起来,甚至把订一门亲,早点成家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没有被录取,意味着通过高考改变命运,走出大山的路,不通了。我像一只刚出巢的鸟雏,第一次试飞就折落,栽倒了,我的命运仿佛注定要匍匐在这片土地上。连奶奶指望我能吃上国家粮,像符伯伯那样跨个草药包,走村穿寨当个牛医生的意愿也落了空。

  两个月过去,捡完山上的桐茶籽,秋收就进了尾声。田里墩着的稻草,半个月后就会干透,可以堆草积了。草积就堆在田边溪河坎上那棵乌桕树上。再过半个月,乌桕叶会由碧绿转成酱红,进而酱红转成乌紫、大红。乌桕开了头,接着,山上的栎树,村边的大枫香也被邀约着似的跟着红了起来。收了稻子的田,趁着还没板结,就把它犁好。撒上荞麦种籽、萝卜或绿肥草籽,等一场秋雨润湿以后,冬天里又会是一畦一畦茵茵的绿。野山雀在收荒的田地里成群起落。高天处,偶尔有雁阵飞过。倒是那一两笔人字阵、一字阵挂在天上,让仰望的人更显辽远孤寂了。

  昌月、熙文分别写来了信,我把这些安慰鼓励的话在溪边的岩石上展开了读着。对着这淙淙恒流,目送一匹落叶逐出山的溪水远去,是更加的寂寞。我发着呆,像一只落单的雁。我知道只有想办法跟上这雁群,我的生命才能飞越这屏锁着我的高高的山影,去一个地方,或许有海的远方……我就这样望着红叶满坡的秋山,日复一日地孤悬着自己。想诉说,没人听;想抒写,无处寄托。山野是可怕的空旷和静默。炊烟瘫软在瓦脊上,连哪怕响亮一点的秋声也没有,鸟鸣,狗吠都窨寂着。我的命运坠入了明亮的黑洞,不错,明亮的黑洞。

  那是1980年,正上映电影《等到满山红叶时》。插曲是朱逢博唱的,清亮自然。当时就如遇知音,如闻天籁。“满山那个红叶啊似彩霞,彩霞年年映朝霞……”我一遍一遍地收听这首歌。旋律里本是一派明亮的秋色,纯真的情愫,却被我的心绪染成了灰调。日胜一日的秋凉,我感受到命运的寒意。我的心是空的,却又被这空梗得满满的。我落寞在这远山里,想象山外学校的热闹,幻映同龄人熟悉的身影。我失群了,此刻,没有人能听到我在枯草丛、幽涧中的啼鸣。

  总不能这样子下去。刚从农村被收回复原的爷爷,在野竹坪中学教书,他不服气,就去求了他的老同事岳琴老师和她在古丈一中当校长的丈夫罗中清,让我去插班补习。我被编到一个文科班里复读。和我同一天报到的还有李正邦。那天,我和正邦跟在一个稍胖的拿着一串钥匙的后勤老师后面,从大柚子树下的杂物库里翻出两张旧课桌。我俩就成了教室里坐最后一排的同桌。记得前排还坐着从永顺来的穿红衣服、扎了长辫子的女生,与她同桌的是一位白脸城里子弟,记住他俩,是我们搬课桌时在柚子树下见过。我们插班进来时,一个学期快过了。

  爷爷为我做了这么一次主。古丈一中那张旧课桌,如同漂浮中的一块救生板,我的命运开始了扭转。那一年复读后,我考取了一所大学。

  在录取时,同样遇到一点麻烦,还是我脚伤那点问题。但当时,我的总分和出色的单科成绩,这让在韶山招生捡档的老师权衡了起来。最终我得到了一次特殊的面检机会。

  电话由韶山打到了在野竹坪中学的爷爷那里,已经是晚饭后七点多了。电话的通知是一定要我本人第二天上午赶到市里去复检。满打满算时间只有不到八个小时了,而我却还在更远更远的亮坨乡里,杳不知音。乡下没有电话,口信无法传递到我。年近六十的爷爷就采取驿站传檄的古办法,由他火速赶路到二十里外的筲箕田村,然后再由筲箕田村的亲戚,接力把口信送到村里。口信传到时已近凌晨。为了赶上这次特殊的面试,全家都动员了起来。方案是,由伍叔护送我连夜赶往县城,再乘早上八点钟火车去市里。那时,从乡下到县城没有车可乘,得步行六十里山路。叔侄俩就就着一点天光,凭着一把三节电池的手电筒,我们竟然准点赶上了开往市里的那班火车。

  面试加复检在市里如期完成。结果是没问题,我通过了。

  后来,我才知道,如此严谨的招录程序,因为我报的是师范专业。还知道,坚持要录取我的招生老师叫田国祥。我相信命运中是有贵人的,田国祥就是我没生不忘的那位祥符贵人。是他的一份用心,让我走上了一条可以起步远行的人生轨道。

  一个秋日,我终于从迎接新生的大门走进了大学校园。当年,我十六岁半。


张永中, 1964年生,湘西古丈人。大学学历,副编审职称。曾在州县从事过行政工作,曾任高校学报编辑,现任职于《湖南日报》社。参编过《沈从文全集》等。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4-16

标签:彩霞   韶山   乌桕   口信   市里   秋日   县城   散文   奶奶   父亲   命运   学校   张永中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