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峰散文：背 影

怕有二十多年了吧，每次于深夜长久地伏案写作之后，闭目、静坐，让纷扬的思绪慢慢地安定，一如烟尘斗乱之后的归落，自然、漫长，在那需要耐心等待的过程当中，渐渐地，我会进入一种似睡实醒、若有所思的迷离状态。这个时候，一切就都变得茫远起来，然而却并不混沌，特别是那些与儿时有关的影像，竟然如同特写镜头一般，凸显、放大，一点点地变得真切。虽然没有具体情节，只是些影像，然而却并不混淆。无论是人还是物，一个个犹如倏忽闪现的灵光，划过我空茫的视野，将我的意识猛地拉远了又拉近，在怀想与现实间来回地切换。细细思量，却又莫可名状，只留有那些影影绰绰的背影一般的东西，切近而又茫远，具体而又模糊，只剩下直觉一般的意识，别的，实在说不上来了。

仿佛故事陈述的必要前提，每次这样冥想的时候，总会闪现过那个背影。

应该是个冬天，我当时上六年级还是初一？具体时间已然无法考证，只记得是在回家的路上。此时正是中午，清早吃的那二两小米饭早已经消化得一干二净，任由我如何搜肠刮肚，始终都无法提振气力，连抬头都觉得困难，只是机械地拉动着两条腿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步地捱。那天的风很大，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呛人的气息，斜挎着的黄军用书包压得我连出气都困难，我低头赶路，心里憋着一股火，裹挟着莫名的委屈和愤怒，尽管这种委屈和愤怒确无所指。

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前面有一段较为平坦的大路。这时候，一个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走路的动作非常滑稽，每迈一步，脖子都会尽力地向前探一下，仿佛要用下巴勾住什么，然后才借力向前。她的步子迈得很大，每迈一步，都显得犹疑，在忖度好方向、确认踩实了之后才又迈出下一步。很显然，女人正在着急赶路，虽然她背朝着我，可我分明能够感受得到她内心的惶急。那天正好逢集，一拨儿一拨儿的人从我身旁走过，于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便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她走得很急，脚步踏得很重，像在僵硬地跺着路面。我盯着那单薄而又倔强的背景，亦步亦趋地走在她的后面。

忽然，一阵风刮过，竟将她一条裤管吹得来回摆动。让我瞬间因为震惊而感到些许的眩晕。一种酸辣的感觉通过鼻腔直冲脑门，眼泪夺眶而出，几乎要失声了。

她，竟然只有一条腿！

她默默地走着，尽管好艰难，却从容而又坚定。那个穿着土蓝布上衣的佝偻的背景，在我的眼中清晰而灼烫地行进着，愈来愈高大，愈来愈远，成为了一个恍如隔世、神秘的虚景。

一直到岔路口分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我距离到家还有十里的路程。然而我始终都没有勇气超越她。我知道，自己虽不能帮她做什么，但我坚信，我的默默尾随，至少可以消解她内心的焦虑，让她在并不平坦的山路上尽可能地走得相对淡定而从容一些。

……

而今，二十几年过去了。世事变幻，白云苍狗，包括这个世界，也包括我。

佛曰：三十年为一个轮回。这么讲的时候，我正在走向轮回的路。那些有关于过去的怀想当是重拾沿路的散落的记忆么？

——我像是在说梦。

很多时候，夜幕静垂的安塞小城街头，我独自一人，孤魂野鬼一般，随意地游荡。我不想明确告诉自己要到哪里去，也不愿意给自己立更多的规矩，就那样四处游走，散漫而又随意，古怪而又自然。每每这个时候，街上有老人佝偻着的背影走过，我心中的那个土蓝布上衣的背影便会凭空被激活，原本已经快要成为一个印迹的影像霎时间变得充盈、丰满，成为了一个真实可依的具象，让我原本已然有些飘忽的记忆有所附丽。这时，我就会凭空陷入了一种暂时性的失忆状态，情不自禁地跟着那个佝偻的背影走上一段路，然后遽然惊觉、伫足，默默地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或消失于街道的拐角处，或湮没于来往的人流中——二十多年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穷苦少年，所谓的伤感已经钝化、麻木，学会了藏起或抑制住心中的感情。我不想成为他们戒备或激发自尊的对象，哪怕因刻意的疏离而变得日益冷漠也不改初衷。

这么多年来，我看惯了太多的正面形象，光辉也罢、伟岸也罢，统统与我无关，也不会喊出向谁谁谁学习的话，倒是那些蹲在车站一角、就着凉水啃干馍的旅人，一有衣着鲜亮的人走近就在眼底燃起希望的民工，爬坡上洼四脚紧绷青筋毕现的老驴老马，那些虽然行动不便却依然坚持自食其力、有着坚忍的眼神残疾人们……我关注他们、同情他们，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步伐坚定、目标明确的追梦者了，我变成了一个漂泊者，一如这满地的黄叶，任由风带到哪儿都成，飞舞蹁跹多久都终将落地，消散，归尘。

每当在路上走的时候，我总不能专注于走路，总是会想许多的问题，走路思考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许多原本纠结的思绪会变得顺畅而条理分明。所以，当别人与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总会愣怔那么一阵子，同时，心里就会没来由地闪过那个已然模糊了界限、成为一团的黑影，然后才会回到现实中来，看清是谁在招呼我。

那个曾在我少年时给过我莫名感动的背影哟，我不知道你究竟会在我心底里驻留几个轮回的沧海桑田，怕是要等到海枯了，石烂了，才会完全地消失么？

每每自问，我都能听见自己心底掀起的潮声，轻轻拍打着堤岸，庄严而又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