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作家篱边问菊的长篇小说《西颜集轶事》连载第四回

第四回

二愣子耍赖仗势欺人 朱老三争理赔上身家


西颜集建寨集的历史并不长。清朝咸丰年间,匪盗甚乱,官府整治无力,便鼓励民众建立武装自防自卫、保民安社。多由当地乡绅大户出面维持筑墙围寨。大者二十几个村,小者十多个村结连成乡。乡公所驻地外挖围河,堆叠围墙,一旦匪情吃紧,周围乡党有个避难抵抗之处。西颜集寨是耿家祖辈不愿屈居别乡管理之下,联络周围陈庄、刘路、周家庄,大杨庄、贾家口、孟店、双井、东南汪、黄泥岗共十个村结成了一个小乡。耿家地多,西颜集地界流传“十有耿八”之说。耿家先祖曾经做过守备之类的官,后来开枝散叶,不少功名族人出走移居县城、徐州府等,但老家这里仍然人多势众,所以西颜集乡镇大权长久以来一直被耿姓把持,别姓无法染指。

西颜集乡公所,村里人俗称“瓦屋院”,建在村中西南部位的一处高台之上,二进院落。前屋五间,高大挺拔,石基青砖黑瓦,曾是西颜集最壮观的建筑、耿家人的骄傲,一直用于办公接待场所。瓦屋两侧通后,后排沿北墙一溜土墙半瓦半草屋,当做仓库和居所。现在的西颜集乡公所的一切大小事务由耿姓的耿建儒主持,此人和耿万财是五服沿上的兄弟,不远不近的本家。由于耿建儒和耿万财年纪相仿、从小混到大,他本人又是前乡长,所以集上和乡里有个大小事情喜欢和他商议。中午兄弟俩陪着县里官差和带来的兵士酒足饭饱,送走来人后二人结伴回家。

“二哥,这冯玉祥的队伍停在陇海线上的杨楼,离徐州城还有六十多里路。仗还没打,怎么就要粮食要钱?你说咱们给他还是不给他?”今天这事是从河南过来的冯玉祥的队伍里的一个头目带领七八个士兵,在县府官员的陪同下来西颜集商谈征集钱粮的。耿建儒在本家兄弟里排行居二,所以耿万财称呼他为二哥。说实在的,耿万财对这些当兵的没有好印象,认为不管哪个大帅,哪家的兵,都是祸害老百姓的主。这些拿枪的痞子仿佛成群结队的蝗虫,过一遍就得让老百姓出一次血,土地脱一层皮。每次要钱要粮,别说穷苦百姓,就是像自己这样的殷实之家也让逼得头昏脑胀。

“我正头疼呢!给不给都难弄。给吧,万一仗打输了撤走了这事要让孙大帅的人知道,没有咱的好果子吃。不给,这些豫兵有可能马上就得玩咱们。”耿建儒边走边说,边叹气摇摇头。“整天打来打去,奶奶的,还让老百姓活不?”耿建儒把自己也列入老百姓,忘记了自己是个乡长和集董,大小也是个官儿。他认为,这个世界除了军队剩下就都是没拿枪的老百姓,而自己与军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那你也得想个周全的办法?”耿万财中午多喝几杯,头有些晕乎,脚下也不大稳当。但是,他脑子里却没忘盘算,如果拿捐的话,自己也得损失几车粮食。老百姓这苦日子越来越难过,尤其是在这青黄不接的档口。完不成任务这些兵会直接吃大户。当兵的如狼似虎,他们对老百姓狠起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别看耿万财肥头大耳,一副猪相,脑袋却不像二师兄那么笨,小眼睛一转,就是一个鬼点子。只是牵扯到西颜集的公事,他不愿出头罢了。

“往后拖!能拖几天是几天,等等看县里还来人再催不?如果这些当兵的拿着枪来逼着咱,咱跟老百姓也好说话。”耿建儒也是见多识广,狡猾得很,关键的时候说话有份量。“不过,万财,咱们得把冯玉祥的队伍催粮这件事儿尽快地放风出去,让各家各户都知晓。最后,不征最好,一旦开征,咱也好说话交代。”两人说着啦着,走到半道,耿建儒拐进自己的家门,耿万财继续沿着街道朝自己家走去。

耿万财走到“张记杂品店”门口时,店主张守仁在柜台里用手使劲儿地示意他:“赶快回家看看,恁家里有事儿。”

“有事儿?能有什么事儿?我这才出来一会儿,两个熊女人又不老实叨唠事了吗?”其实,耿万财从家里出来大半天了。他故意把出来的时间缩短,是想让张守仁看起来他对自家的了解程度。他觉得有事无非是他的两个女人又干仗了。这两个都不省心的老婆不和睦、吃饱撑的,一点儿火星相撞就能燃起大火来。耿万财见识惯了,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无所谓样。 “你看你那猴急的样子,跟失火的一样。”耿万财借着酒劲儿不忘开玩笑道。耿万财和张守仁是麻友,两人都是麻将桌上的常客,平时开开玩笑习惯了。

“不是嫂子之间的事儿,你回去就知道了。”张守仁了解耿万财说的意思,摇摇头,摆摆手,欲言又止地督促着他。

“奶奶的,能有什么事儿?这西颜集还能有人欺负我不成?”耿万财口吐醉意,不以为然地说道。说起话来,嘴里直冒中午喝的羊肉汤味儿。耿万财后悔当时羊肉汤里辣椒油放多了,喝的时候就辣喉咙,现在一“嗝喽”,舌尖和两边的内腮帮子还感觉热乎。

醉归醉,耿万财话说得没错,就他这一身肥肉,谁不认识?凭他耿家的势力,无论他在西颜集的哪个角落跺跺脚,西颜集的地都得听响,哪里有人敢上门欺负他?与他那张胖脸相比,耿万财的嘴要小一号,看上去有点不配套,腮帮子嘟囔着差点连嘴角都能盖住。这大概也是耿万财平时不善言辞、攻心于计的原因之一吧。

耿万财的家在南大街的中间位置,三进四合院。站在西颜集街十字路口往南看,耿万财的家很好认,气派的砖瓦斗拱门楼子,大门前一边儿站着一只石狮子的院落就是。既然张守仁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看来家里肯定有些麻烦。能是什么事儿呢?耿万财寻思着加快了步伐。快到十字路口,隐隐约约的听见家的方向有女人哭喊声,并顶头碰见匆匆从南街拐过来急走路的本家侄子耿明山。

“小三子,怎么回事儿?”耿万财劈头问道。

“五叔,我正想去乡公所找你呢。赶快回家看看吧,三老妈子堵着大门骂人,和俺大婶子吵闹来。”

“骂人,她凭什么骂人?”耿万财一愣。耿朱两家平时不交际,今天怎么啦?

“三老妈子说是二楞放羊时羊啃了他家的麦地。完了,朱老三去河堤又让二愣子给打得口吐鲜血。”耿明山急忙把原因说给耿万财听。耿万财没停步,耿明山转过身,紧跟着。耿万财听说这事儿,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二愣子,二愣子,你是他奶奶的真愣,你谁不能惹偏要招惹这家人呢!

“二愣现在搁哪里来?”耿万财问道。这个惹事的半吊子,好事不足、坏事有余的东西,耿万财恨不得立刻抓过来揍他一顿。

“在院里,让俺大娘给关起来了。”

说着,想着,耿万财叔侄俩来到自家门前。

耿万财家门口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村民,看到耿万财回来了,人群自动裂开一个口子,让主人往里走。“当家的来了,让一让。”有人喊道。进到门口石狮子前,耿万财停了下来。冷静仔细看看跟前的情景,只见三老妈子两腿伸直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使劲儿哭着,边哭嘴里边不停地骂道:“你个天打五雷轰的!你个万人吊揍的孬种!你个不得好死的坏种!恁太欺负人了。”朱老三的大儿子朱孝轩怒目圆睁,满脸怒火,手里拎着个三尺多长的白蜡条棍子,朝耿家院内瞪着眼。大门内站着两三个耿姓本家,耿万财的大老婆耿孙氏一手叉腰,一手也掂着个烧火棍,斜愣着两眼恶神似的挡在那里,活脱一个母夜叉。

“耿万财,今天这事儿说好便罢,说不好我和你们家拼命!不就是一条命嘛,谁怕谁?”看到耿万财过来,朱孝轩用棍子指着他,欲往耿万财身边靠,被众人拉住。

“孝轩,你这是说什么话?我刚到这儿,还没弄懂什么事来。”此时,耿万财酒意醒了大半,又用眼搜寻了一圈,大老婆耿孙氏嘟囔着脸在大门口站着,他悬着的心掉下来一半,情绪稍微稳稳,他知道这种场合老婆在,就没有自己多大事儿,有她唱黑脸在前面挡着,自己能靠边儿站站。

“什么事?恁家人放羊不看好羊?跑到俺麦地里啃了一大片麦苗子。俺达去找二愣子,没想到二楞把俺达踢得嘴里吐血,睡着不能动了。这事儿你说怎么办吧?”看着耿万财,朱孝轩压不住内心的怒火,仿佛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跟他大声地说。那气势恨不能一口把耿万财吞下去。

“放羊的人多着嘞。您怎么就认准是我们家的羊啃的?我还说是你们家自己薅的嘞。”没等耿万财说话,他大老婆耿孙氏颠着个脸,手在空中用劲比划着,口里强词夺理道。她那苹果型的圆脸涨得通红,真像是一只熟透了的大苹果。只是这只苹果已经扭曲的没有美感,一掐就会流出坏水来。耿孙氏的话引起了看二行人群的一阵哄动。

“你放屁!”听到这无理搅三分的话,朱孝轩更加火冒三丈,棍指耿孙氏:“有种你把二愣子拉出来当面对质?”

朱家对耿万财家没有好气儿。“把二愣子拉出来?让他对着大伙儿,说到底是不是你家的羊啃的呢?还不承认,顺着恁家的羊拉的绿稀屎都能找到恁家门上了。再说,还有人证在。”朱孝轩把理摆出来。

“说瞎话的不得好死,不讲理的断子绝孙!”地上的三老妈子哭骂得更厉害了,气得浑身老枝乱颤。

人群越聚越多,有事没事的都往这里围拢。今天这事儿大家好像商量好的专看热闹不拉架,都站在一旁看着事情的发展。除了耿家几个本家外,没有人出来相劝打圆场。有两种原因让大伙伸不出劝架的手,第一是感到三老妈子骂耿万财骂得痛快、骂得舒畅,整个西颜集街只有三老妈子敢这样骂他。另外,朱老三让耿二愣打得吐血,躺在床上不能动,这事儿是千真万确的,必须耿家给出个说法。看到这种情况,耿万财心里也发慌,但表面上还得维持镇静。耿万财想:自己现在没见着二愣、真实情况不明,当着这么多乡邻不能随便表态。再说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朱家人的火都难劝下去,说不定越说他们的反感越大。这家人不好惹也不能惹!想了想,耿万财让过怒火中烧的朱孝轩,用手指大门里自己的大老婆耿孙氏厉声骂道:“你个龟孙欠揍的娘们儿,你给我滚屋里去!”骂罢,把耿明山拉到身边,低声吩咐道:“赶紧到你二大爷家,把他喊来。”耿万财觉得现在没有人出面圆场,事情僵在自己的大门口不行,只有把二哥耿建儒请来才有可能摆平。耿明山答应一声,连忙挤出人群。耿万财往里挪两步,在石狮子底座上坐了下来。他得在耿建儒到来之前在这里压住阵脚。

此刻,耿万财心里乱得很,要真像朱孝轩说的那样,羊啃了人家的麦苗,又出脚把人踢得口吐鲜血,这事儿都是二愣子干的,那理就在对方朱老三那里。但眼下的场面,不能让二愣出来当面对质。围观的人这么多,不能把事情轻易地铁板钉钉式的把自家的责任钉死,那样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在这点上,不得不佩服大老婆那样的不讲理。还有,万一情急之中事情扩大,更不好收场。耿万财害怕的还有一个心坎,就是耿朱两家十年前就攒下的仇恨,几年来没有丝毫的减弱。面前三老妈子骂人,虽然没提名字,但句句和十年前骂他的话一模一样。他感觉今天三老妈子骂的不是二愣,就是他耿万财。心虚的他无法硬气地面对老朱家。十年前,朱老三家二闺女小凤之死的那一幕,他记忆犹新,心中更是如起伏跌宕的海水无法平静。

十年前,驻守徐州的张大帅为了沽名钓誉、称霸徐海,经取得北京袁大总统的同意,在徐州东城建立张帅生祠,以标榜自己的治理“功绩”。整个建筑结构画栋雕梁、楼台亭阁、曲径回廊,大体上类似皇宫。集徐州的能工巧匠,不惜一切人力、物力和财力兴建而成。建设经费只能是剥削徐州广大的老百姓。当时以徐州地方政府的名义,按地亩摊派,名曰:“建祠附加税。”规定每亩附加二分银,大县征三万六千顷,中县两万四千九顷,小县一万八千顷,共征粮换算成银三万六千两。但是,这笔巨款经过各级官员层层加码,几经折算,最终农民缴纳的数目却是原来的数倍,害得徐海民众苦不堪言。为了顺利征收,各县成立了“建祠附加税征收队”,由地方政府官员和张帅军队的官兵共同组成。来本县西颜集一带督察征收进度的带队长官,是个沈姓营长。此人络腮胡子,匪气十足,仗觉着是大帅亲兵,吃拿卡要、贪污好色,无恶不作。鉴于人家手里的枪杆子,受害群众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反抗。就连耿家这样的大户也低头逆顺、顺眉而行。那一天,沈营长在西颜集街上闲逛,遇上了朱老三的二闺女小凤,见小凤长得端正靓丽,颇有些姿色。便要耿万财把小凤弄到乡公所给他们烧火做饭。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黄鼠狼给鸡拜年,明显没安好心!

乡公所的厨房是在外院的东墙根儿搭了个草棚,里面支起一个土灶台。平常不开火。只有县衙门来人或乡集里聚人办事需要准备饭时才点火。食材一般遇到逢集的时候就在集上购买,不逢集的时候就要庄户人家里送。做饭的伙夫也不固定,临时抓人手。虽说不固定,但这个差事一是自己能吃上一口,二是能往家里拿着剩余的食材,有点儿油水可沾,几个常来做饭的都是耿家沾亲带故的自家人。当沈营长交给耿万财任务,要他把小凤弄来“瓦屋院”做饭的时候,却令其头皮发麻。耿万财深知这其中的奸诈和难度。

乡公所大屋里,沈营长翘起二郎腿:“耿老弟,你要是办成这件事儿,我到时候少拉你三车麦子。”沈营长满脸横肉,后脑勺干巴巴的小辫儿一翘一翘的,先是以商量的口气。

“这个,这个,这个事儿恐怕不太好办。”耿万财又是咂嘴,又是摇头,紧张地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

“不好办也得办。”说这话的口气明显变得强硬起来,一副无赖相。沈营长掰着手指头算了会儿征完“建祠附加税”的日期,然后对耿万财一拍桌子,恶狠狠地说:“我再给你留十块大洋,三天之后必须把事情给我办成。到时办不成,我灭了你。”

耿万财听罢,头冒冷汗,心里打怵。“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些在当地无根无棵拿枪的外来兵痞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们蛮横无理都是些亡命之徒。不管怎么说,小凤是咱西颜集街的良家闺女。把她弄来乡公所给征收队做饭,简直是送羊入虎口。但是顶着不办,沈营长这关真的不好过。而且三车麦子加上十块银元不是个小数目。本来想把此事往后“拖字诀”的耿万财陷入天人交困,不知如何是好。“沈营长,这事儿急不得,弄成了,你得手痛快了。弄不好,麻烦大了。一腚屎尿!”

“多大点儿屁事儿?不就是一个女人嘛!”看来,这沈营长嚣张惯了,没当多大回事儿。

“就是,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值得你这个大营长劳神费力坏了身子?”耿万财试探着说:“要不我上城里给你拉一个过来?或是到西乡给你买一个。解解馋,什么女人不行?”本街乡亲的黄花闺女让这个孬种糟蹋,耿万财于心不忍。但是,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的确难以阻止。这个兵荒马乱、人人自顾不暇的年代,哪里有说理的地方?这些张大帅的辫子兵连民国都敢反,摆治一个小小的乡长还不是跟遛狗一样。

“不行!我就看上那个妮子长得俊了。”这个土匪流氓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呀,太不像话,不可理喻!”耿万财觉得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站起来,朝沈营长指了指,显得无可奈何地朝屋外走去。这些不是人揍的豺狼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能干得出来,耿万财心头像压着一座大山,喘不过气来。可是,有什么好方法呢?耿万财脑子里想了千条路,觉得都不好走。最后,耿万财想到了命运,也许人的命运都是上天注定的,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而且,这命运有时不计较因果、只在乎结果。耿万财觉得,这事好像本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谁让小凤在街上让土匪看上的呢?他不能为了小凤把自己家的身家性命赌上,如果不听从沈营长的指示,这个家伙万一报复起来,我耿家也是得吃不了兜着走!这个兵匪当道的社会,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隔天,耿万财让本家侄子小跟班儿耿明山到乡公所附近几户人家挨个通知。说是由于征收队在西颜集逗留时间长,固定人员来乡公所做饭不合适,以后改为每家轮流派人前来义务做活。朱老三家正符合要求,没几天就摊上小凤出工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原本响晴的天,突然黑云密布。一阵大风刮过,接着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地直往地上掉。乡公所那件遮阳不遮阴的伙房草蓬,顷刻之间便抵挡不住倾盆大雨。耿万财连忙把还留在伙房棚里刷碗洗锅的小凤往大房子里喊。其他人员吃罢午饭,都回到后院赌博去了。几步路也淋了一身雨水的小凤跑进大房间,看见屋里只有耿万财和沈兵头儿,就不好意思的把脸转向外,靠在门板上,眼睛望着看不清院外景物的雨幕。片刻,沈营长和耿万财交换了一下眼色。

“来来,往里来,门口潲雨。”沈丘八上前就把小凤往屋里面拽。

“我不,我在门口站一会儿,雨小一点儿,我就回家。”小凤挣扎着。奈何哪里是男人的对手?小凤用恐慌害怕的眼神搜寻耿万财的时候,只觉得有股风一样的人影冲出门外,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沈营长转身一手把房门反锁起来。

……

受到侮辱的小凤回到家便神神叨叨、哭泣不已。第二天一早,沈营长开溜了。几天后,小凤跑到北大河底的东渊子,含恨投水而尽。经过一场惊天动地的纷争之后,事情被朱老三告到县里,由于死无对证,耿万财用乡公所的名义拿出来四块银元,作为公家对朱家的赔偿。最终县府把耿万财的乡公所乡长撤职,换上了耿建儒作为处理结束。

耳边是三老妈子高声连哭带喊地叫骂,眼前浮现出死去小凤的影子,耿万财如坐针毡。

耿建儒在西颜集耿姓家族里辈份较高。此人前清是个童生,识文断字、胸有点墨。加上城府深,喜欢耍心计,说话办事儿讲究条理,外号“小诸葛。”在家族及西颜集中的威望和口碑都不错。又是现任乡长,耿姓人家的诸多事宜,象红白喜事儿均有他的身影。他不到现场。事情办得再好,事主也觉遗憾。耿建儒眼睛不大,但眼角朝两边拉了多了些,看起来总给人笑眯眯的感觉。长脸,脸色赤红,下巴颏微翘留有一撮稀疏的山羊胡。说起话来稍有些“地包天”的样子。虽然年过甲子,但身体颇为壮实,身上的灰色长袍前挡多撩起掖在围腰带子上,显得精壮干练,老当益壮。然而,耿建儒这种人两说着,他能办事情也能坏事,坏起事来的本事甚至超过办好事儿的能力。主要看他为谁办事儿,肯不肯办事儿。

“咧咧,都咧咧,我大爷来了。”耿明山远远地挥动着手臂,招呼围观人群让道。耿建儒跟在后面,由于耿明山已经把事情的原委都交了个大概,耿建儒此时心中来回盘算,如何将大事化小呢?对于耿、朱两家的纠纷原委,耿建儒是清楚的:这水火不容的两家,多年来的恩怨始终没有化开,棘手得很!

人群裂开一道,把两个人让进去,耿建儒走到大门站定,沉住气,眼睛转了一圈。他看见今天围观的人群里,耿姓族人来的不少。不管朱姓、耿姓,看热闹的多,真正关心当事两家的人情绪也都写在脸上,大多是近房。他这一来,众人的目光便聚在他的身上,无形中给了耿建儒心里增加了不少压力。耿建儒没理会见到他便立即起身的耿万财,而是走到崴在地上抢天哭地、嘴里骂声不绝的三老妈子身边。蹲下身子,手轻轻拍打着三老妈子的肩膀,宽慰道:“他三大娘。别哭了,别哭坏了身子。这个事儿都怨二愣子,我回来问问情况,给你个答复,你看怎么样?”

“俺达还在床上躺着嘞,让耿万财说怎么办?俺地里的麦子怎么办?”三老妈子没有理会劝她的乡长,朱孝轩火气未消,怒火冲天地吼道。

“那赶紧把你达送陶家药铺,让你广德大爷给看看去,该抓药的抓药,该怎么看就怎么看。”耿建儒起身转向朱孝轩,显得比朱孝轩还着急的样子。说实在的,耿建儒上任以来,表面上对朱老三一家还是不错的。凤儿之死,朱老三家和耿万财家两败俱伤,一家死人,一家下台。而从这个事件上收益最大的就是耿建儒,耿万财撤职才给了他坐上乡长宝座的机会。

“恁个血坏种昂,恁害了俺闺女不说,恁又坏俺的地、打俺的人,把俺家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打得半死。老天爷早晚不会放过恁的!”三老妈子骂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甩,双手从两只裹着的小脚面儿拉摸到大腿上,一哭一拉,哭腔有高有低,悲痛得难以自持。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但女儿小凤的死始终是三老妈子心中永远的痛。每每想起小凤,三老妈子就悲从心来。她觉得凤儿死得太冤,死得不明不白。凤儿的死肯定与耿万财有关,但是小凤投河前的日子里并没给家人讲清楚耿万财在事情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都干了些什么?当兵的走得一干二净,耿万财又躲躲闪闪的不愿意说清,只是辩解风儿的被害与他无关。朱家人不相信耿万财的鬼话。多年来,明明知道残害小凤的恶人就在西颜集,可没有真凭实据,又不能替闺女报仇雪恨,不光当娘的三老妈子,朱老三一家人都觉得心中窝火。所以,遇到不高兴的事儿,三老妈子就扯着嗓子去骂街。外人或许听不出来,家里人明白,那就是在骂耿万财。三老妈子子觉得骂出来才舒服,才畅快,有一种为女出气的能力感。

耿建儒停顿一会儿,看着娘俩都没有挪动的样子,有些头疼,就走到耿万财面前,拉着耿万财的胳膊往门里拽,意思是到院落里商量一下。

“二哥,你看这事儿怎么办?这二愣子惹祸,倒让我背锅了。”二人进到院子里,还没等耿建儒吱声,耿万财先哭丧着脸,一副代人受过的表情说道。

“万财,到这个时候你就别推辞了。不管怎么说,二愣如今是吃恁家的饭,穿恁家的衣,放恁家的羊,于情于理,你今天都得把事情兜住喽。”耿建儒听到耿万财的话有些不满,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耿万财还讲推卸的话?半是训斥,半是指路地说道:“二楞自己能解决什么问题?难道你真的让他出去叫朱孝轩一棍子打死?事情就完了?”

“那,二哥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论说话办事儿,耿建儒的确老辣周到。另外,作为当家主子耿万财暂时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来让自家门前的围观人群散去,把事情处理好。

耿建儒想了想,说道:“你拿几个钱,让明山出面把朱老三送到陶家药铺治治去,看看到底伤情怎么样。别万一死了人更麻烦。羊啃麦苗的事儿,明天去北大河麦地看看,啃人家多少赔多少。”耿建儒眼睛看着院外的三老妈子,耿建儒觉得现在首要的是息事宁人,赶快把此事件的风波平息。如果把小凤的事扯出来,闹大了,对耿家更不利。两家吵架,作为和事佬,只能就事论事,一碗水端平,两边压压、劝劝。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对于耿建儒来说劝架是小菜一碟,但这朱、耿两家不同,牵扯到人命关天的渊源,耿建儒分外小心。

“行,二哥,就按你说的办。”现在的耿万财脑袋大且六神无主,无可奈何又无计可施。只要此刻能帮忙把瘟神一样的三老妈子送走,他就烧高香了。

耿建儒看到耿万财已经服软,理明显在朱家一方,即使自己属于耿姓族人,也得照顾朱家的情绪。让朱家人冷静下来,事情就好解决了。耿建儒和耿明山走到朱孝轩面前,温言劝道:“孝轩,把你娘拉回去吧。让明山陪着你一起送你达去陶家药铺看看。多少钱都让耿万财出。麦苗的事,明天我去北地看看羊啃多少,该啃多少就赔多少。”

见朱孝轩反应不大,耿建儒又拉着朱晓轩的手悄悄地说道:“孝轩,老这样僵持着总不是个事,有什么问题可以慢慢解决,都是一个街上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怕啥?”见朱孝轩有些迟疑,耿建儒趁热打铁地双手扶起靠在石狮子上的朱孝轩,把他推向三老妈子的身边。

“大家都散了吧,没有事儿了,都回家吃饭去吧。”耿建儒朝人群挥挥手。

朱家人到耿万财家闹骂的事儿,有好事者早已在陶家药铺前传开了。这处人场从来都不缺闲扯的话题。一大群人,三三两两的叽叽喳喳。好多人在耿万财家门散场后,并没有回去,而是又来到陶家药铺前聚集。他们在耿万财家门口当看客,在陶家药铺面前就变了身份,人人都成为事情的参与者,个个都像辩论者和仲裁者。事是人做的,规矩是老祖宗留下的,是非曲折,人人心中都有衡量的一本账。但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看,说出来的话,不免考虑和掺杂着个人和两家人的关系的远近,感情的厚薄。

其实,当时在河的放羊的还有好几个人,离朱老三家的麦地有远有近。不远处,也有人在地里忙活。这个季节,麦地杂草多,隔几块地里赵景云就在自己租种耿家的麦地里薅草。二愣子赶羊吃麦苗和朱老三查看麦地找二愣子对峙引起打架的过程,不远处的赵景云都看得十有八九。大概一开始朱老三也没有十分确定麦苗就是二愣子带的羊啃的。他首先找到离他最近的二愣子羊群打听,没想到二愣子做贼心虚、谎话连篇、出口伤人。就在朱老三准备抓只羊仔细检查时,二愣飞起一脚,直接踢到朱老三心口窝。将朱老三踢得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是赵景云跑回给朱家送的信。按理说,赵景云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最有发言权,但是他没有到处把事件的真实情况说来说去,耿万财是他种地的东家,他也怕得罪人。人群中最活跃的是“豁子嘴”周济。这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是个捕风捉影、见风就是雨之徒,往往芝麻粒的事都能让他吹嘘成西瓜那么大,仿佛西颜集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浮浮”,豁子嘴兔唇、黄牙外刺,一讲话嘴就漏风:“嗯娘二愣子,别看人家年龄不大,嗯娘腿脚嗯娘跟练过的一样。嗯娘只一脚就把嗯娘朱老三放倒了。”周济话语必带着他的口头语——“嗯娘”,像结巴子,又不把语音拉得太长。大伙儿都笑他,说他句句离不开娘,一辈子离不开娘。

“你当时看见啦?”郭彩兰歪着脖子脸露鄙睨地问道。郭彩兰是耿平信的大儿媳妇,二十七八岁的年龄、三个孩子的母亲,正是“七叶子”的时候。郭彩兰脸盘倒很周正,就是两片嘴唇稍厚,特别是上嘴唇有些上翻,有点鱼嘴形。有人背后送她外号“噘嘴鲢子”。但是,这个外号可不能当面喊她,不然,郭彩兰会马上恼怒、翻脸骂人,让喊的人下不来台。

这个豁子嘴周济,嘴豁心眼也不周正,喜欢女人窝,在女人窝里,他是个显摆狂唠。好像上天给他一副豁嘴不是毛病,反而是故意让他与众不同的传播特征而已。

“嗯娘,别管我看见嗯娘没看见,嗯娘不信,嗯娘恁问问赵景云,我说的对不对?”周济一本正经的时候,眼圆睁着,那张豁子脸扭曲得好像刚出油锅的麻花。

“这朱老三也算摊上了,怎么能碰上二愣子这个烧不熟的孩子?他那个脚踢起来还有个轻重!”铁匠刘传壁的女人叹口气说道。女人的心到底是软,女人们大都出于同情心。

“刘传壁那个铁家伙也很厉害吧?”周济凑到淑英娘跟前,摸了一下淑英娘的腚,猥琐地说。淑英娘反应挺快,抬手就朝周济的脸上甩了一巴掌,“啪”一声响。“这个更厉害!” 淑英娘咬牙切齿地追着转身跑的周济,一群人看的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堆里没有女人窝里热闹,大家都是冷静地解说着朱、耿两家过节的由来。年长一些的知道的多点,能一直追溯到朱、耿两家人老几辈子的往事。“朱家原来是耿家的佃户。”一个蹲在墙角的年轻人说。

“朱家是耿家的佃户,那恁老赵家是不是?西颜集除了耿家自己和后来迁过来的生意人,老种地的杂姓哪个不是耿家的佃户?谁没种过耿家的地?”说这话的是彭新民的二叔,年纪接近八十岁,白毛老祖级别,在西颜集算是寿星了,西颜集的前生今世就他知道的多。白发苍苍的他嘴里的话让年轻一点儿的后辈无法反驳:“再早,咱们这一带全是洪水冲积土,是耿家带头开发耕种。当初耿家据说是从山西洪洞过来的一窝子亲戚。”彭新民的二叔越扯越远。

“彭爷,听说耿家从前和徐州府都能挂上钩儿,是真是假?”李文志怀里搂着自己家的孩子,好奇老年人说古。

“这事儿咱说不太清楚,是有这么回事儿,听说不是官府,是和什么青帮‘三番子会’有关系。”彭爷两排牙齿已掉光,吸起烟袋时,两边干瘪的腮邦陷得更深,活像两个凹塌的大坑,说话的声音有些弱下来,那神色像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不然,耿万财他爷爷贩运东西怎么能剋到北京去?”

“听说朱老三的爷爷买东门外的十几亩地,就是跟耿万财爷爷一起往北京贩软石榴,弄俩钱儿买的。”一直光听别人说话,自己没插上嘴的陶智终于说上话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闲扯着陈年旧事,不再谈论刚才发生在耿万财家门口的那场火花四射争斗的是是非非。大家觉得谈论往事不需要掺杂任何自己的情绪,议论现实,往往不得不带出自己的观点和立场。而表明心迹出来让别人知道弄不好就会得罪旁听者。

“哎,人拉来了。”人群里有眼尖者,看见西边儿过来几个人。那是朱孝轩在前面拉车,旁边儿耿明山扶着车辕,车板上躺着朱老三,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朱孝轩的小妹妹灵儿,正朝陶家药铺这里走来。于是人群的目光都投了过去。车到药铺,朱孝轩和耿明山二人扶起朱老三。旁人有搭把手的,赶紧把平板车拉下,拉到不碍事的地方。有几个跟着进到药铺门里。许多人注视着朱老三进屋后就都默默地走开回家了。陶家药铺门口,本来热闹的一幕,忽然就沉静下来。

朱孝轩和耿明山站在朱老三身后,朱老三坐在桌边的凳子上,手臂伸到陶广德面前,陶广德先号号脉,又让朱老三张开嘴看了看舌苔,把头歪向朱老三,用耳朵听了听他呼吸的声音。说道:“三哥,你这是内伤心有瘀血。我给你开几副药,拿回去让三嫂子一天早晚两次给你煎了,先喝七天一个疗程,看看效果如何?你主要要静卧休养,别生气。”说着起身到药柜前抓配药。

陶广德一共包了十四个小药包,用草绳扎好交给朱孝轩:“把你爹拉回家吧,多弄点儿好吃的。”陶广德送出门时又嘱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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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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