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作家篱边问菊的长篇小说《西颜集轶事》连载第五回

第五回

陶春明匆匆南下武汉 杨桂花依依暂留徐州


春季,阳气上升,万物复苏。这个季节也是各种各样生物细菌繁殖的温床,许多呼吸道感染、咳嗽发烧的病患者很多。陶春亮徐州城里的“陶家药铺”治疗这些症状的板蓝根、金银花等中药材消耗得非常快。昨天一大早,九里山方向开始响起密集的枪炮声。有人看见驻扎在云龙山下书院里的军队全副武装地往北调动。博爱街上的店铺有几家吓得一整天关门闭户,没有营业。陶家药铺也没有像平常那样按时开门,今天直到半大晌午陶春亮兄弟俩才卸下门板走出来,探探街上风声。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开门店铺的几家老板在屋里坐不住,大家心里都没底,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对于这场“五省联军”和豫军的争斗猜测着各种结果、发表个人看法。陶春亮走到东边“龙源恒”百货行门口,加入到几个正在谈论时局的店老板群里。

“听说这次攻击豫军的队伍里还有南方的北伐军参与!”“汇丽川”杂品百货店的周老板透露出的消息让大家吃惊不小:“五省联军”和南方过来的北伐军不是一路,怎么也能混在一起攻击豫军呢?如果这传言是真的,那么世道变化得也太快吧!

“前段时间,北伐军不是和孙大帅的五省联军打得热火朝天,把孙大帅赶到山东地界吗?这两家不像是亲兄弟!”“三义酒坊”的崔老板是个酒晕子,自觉着自己家里酿酒,喝酒不用掏现钱咋的,一天能喝五顿。成天被老板娘骂的狗血喷头,这会儿不知喝没喝过酒,“打仗亲兄弟”这点见识倒是清楚,心里被“五省联军”和南方军的错乱关系弄糊涂了。仿佛这消息比他家酿的酒还容易让人上头:晕,令其一头雾水。

“嗨!这年头,今儿个是摆桌子喝酒的朋友,明儿是拉枪弄炮拼命的敌人。有点儿三国的味道,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就差吕布戏貂蝉、刘备娶孙尚香了。我看争来争去,无非都是为了地盘和利益。”“得和瑞”烟店的王老板上过几年私塾,熟悉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话一出口便与众不同,让别人感觉到他看问题透彻并且有历史出处。在他眼里,一部《三国演义》就是中国几千年的真实写照,哪朝哪代都能对上,事件在重演,只是人物的面孔频频换了而已。所以,他一拉起呱来,张口就是刘、关、张,闭口就是魏、蜀、吴。

这些说话的老板们,大都是跑苏州、上海的商户,见多识广的老徐州。陶春亮自觉和他们相比,显得孤陋寡闻,所以很少开口,不论谁在说话,尽量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流露出微笑或点点头表示赞许的模样,就是心里有些想法,也绝不在脸上表露出来。陶春亮喜欢和这些商界朋友们聊天,从他们的言谈举止、喜怒哀乐中,能学到不少东西、听到很多消息。博爱街上的大多数老板对陶春亮比较客气和尊重,这主要是陶春亮从事治病救人的医药行业与他们所从事的商业没有多少关联和利害冲突。就是说没有利益上的竞争关系,像军队一样,如果没有利益之争,双方也打不了仗。另外,一个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生病就得找大夫,这陶家药铺早晚有用得着的时候。能用得着又不挡你的道的人,谁犯得上去得罪呢!

“我看眼下这世道还不如大清呢。至少大清不胡吊打。这倒好,谁也不听谁的,谁也不服谁,天天比谁的拳头大。”开饭店的胡昌庆觉得古代的三国不如大清。大清才一个皇上,三国肯定三个皇上。而现在不是皇上的“皇上”更多。皇上多了,总不是什么好事,皇上多了,老百姓缴纳的皇粮就多,税如牛毛。老百姓手里没钱,这饭店的生意当然就不好做。生意不好做,别说做给客人吃啦,自己吃饭都会没有热的。

“奶奶的,没有貂蝉、什么孙尚香,咱徐州也快成了戏台了,今天你来打两枪、明天他来放两炮,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也有好处,咱们平民百姓落得个免费听炮仗响。这才叫‘光棍放炮,眼子听来。’”这时候,周老板还有心开玩笑,他把声音来比较,那打枪和放鞭炮的声音真差不多。

“哈哈!过年放炮玩笑,这个放炮玩命。”王老板幽默感也来了。

“打仗归打仗,千万别弄得铁路上的火车通不了。火车不通,南方的货物进不来就麻烦了。”杂品店周老板大概也感觉玩命不好,担心起自己的生意来。他店里的百货杂品从上海、南京、苏州过来的多,假如南北交通被阻断,生意定会受影响。人只要有命就得吃饭,不挣钱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一样会没命。津浦铁路业已成为徐州城的经济线,也是商人们的生命线,像周老板这样的商家深有体会。

“打吧!反正不能打上一年吧?我今年的茶叶都进来了,不怕他们打,都打死完才好嘞。没人欺负咱老百姓了。”茶叶店的黄老板插话狠狠地说道。其实,黄老板说这话并没有和周老板抬杠唱反调的意思,主要是看不惯这混乱的世道和那些当兵的作为。

“哎,对了,最近户部山马市街新成立一家镖局,听说他们走镖顺通得很。”烟酒店王老板听周老板说起货物渠道通不通的事,忽然想起镖局来。“我有个朋友,前几天销货往丰沛一带,找这家镖局走的标,很快就送到了。”王老板唯恐别人不信,补充说道。王老板店里的外地卷烟和烟丝、烟叶基本上是从奎东批发市场进货,本地盒烟是城北门外的一些作坊送货上门,所以他本来不太关心交通的问题。

“我知道这家。听说镖头是武林高手,在西北一带徒子徒孙甚多,一路畅通。他家祖上从清初就开镖局。”没想到周老板对镖局也非常熟悉。

“这年头开个镖局不简单,第一:官府里得有人撑腰;第二:地面上的人要结交。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讲的是人情世故,光靠一股子蛮力气走不了多远。武林高手大都是武德高尚之人,天下无敌,走起镖来才能天下顺通。”“得和瑞”的王老板说出话来就是有水平。看来,熟读《三国演义》的确能让人眼界开阔些。

陶春亮一直在听,他比较赞同周老板的世事如戏的说法,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演员,演出不同的剧本。只是如今风云变幻的世界,人们往往拿不到自己喜欢的剧本。隔行如隔山,陶春亮这个开药铺的和这些搞商业的老板对不上火,他总觉得这些开店的都是看重利益,在商场上与当兵的无异。停了一会儿,他借故离开回店了。

午后,枪炮声渐渐冷落下来。傍晚,在大伙儿吃晚饭的时候。街上又响起警察麻二的喊声:“各家各户注意啦,今天晚上七点以后市面还是戒严,戒严后不准上街!”

“什么世道,都是中国人,你打我、我打你有什么意思?就不能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稳清净的日子?”在自己家里陶春亮没有约束感,想说什么就能脱口而出。

“哥,现在是乱世,各种力量都在活动。中国的前途和命运不能再掌握在封建军阀手里了,不然,底层老百姓永远都没有活路。”陶春明手里端着碗说道。陶春明想把自己知道的国内政治形势给哥哥陶春亮上上课。

“行啊,春明。”陶春亮对二弟说的话来了兴趣。“你这上了夜校以后,懂得不少啊!”陶春亮仔细地端详着坐在对面的陶春明,仿佛要在陶春明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名堂似的。

陶春明笑了,“新新中学才来的孟老师讲课水平高,讲的都是新鲜知识和道理,很受同学们的欢迎。”陶春明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嚼碎咽下去。又说道:“哥,你要感兴趣以后我给你借几本儿书带回来,你看看?”

“以后再说吧,现在时局不稳生意难做,我不能分心。赚不了钱,咱连饭都吃不上。”陶春亮推辞说。

杨桂花在一旁的凳子上坐着吃饭,听着兄弟俩讲话,她插不上嘴,但喜欢听,不想错过一句一语。徐州城里什么都好,就连打仗杨桂花也没觉得是多么多么危险的事,她倒觉得热闹好玩儿。反正不论出现什么状况,都是大伙儿一起承担,不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的事。热闹总比寂寞强,杨桂花不愿意寂寞,那样太无聊,太无趣儿了。

“哥,你知道为什么做工的吃不饱饭,种粮的没有土地种吗”?

陶春亮被二弟的话问愣了。“不知道,你说为什么?”

“劳动者被有钱人剥削所致!”陶春明放下碗筷,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说道:“做工的挣的利润让老板拿走大部分,种地的交完租子剩不多少自己的糊口粮啦。富人们生下来就享受着荣华富贵,而穷人永远难有出头之日。”说着,陶春明在屋里来回走着,那姿态如同在学生面前讲课的教师般认真而又潇洒的架势。

“这有什么法子呢?这不都是命中注定的吗?这开店挣的钱要是大多数让雇工拿走,那老板吃什么?谁还愿意当老板?”陶春亮理解不了二弟的话。

“命中注定?哥,你别忘了,大清都让推翻了,那皇帝的命还说是上天赋予的呢,又能怎样?现在是民国。”陶春明说得有些自豪。

“民国咋啦?富人照富,穷人还是穷。咱们家开着药铺就没有多大变化!”陶春亮不服气地说道。陶春亮没在大清国混上几年,大清变民国时他还小,但已经懂事了,不过,他觉得除了人人脑后不再拖拉个尾巴似的辫子外,好像什么都没有多大变化,什么都没有好起来。

“哥,这些我暂时还说不太清楚。听孟先生说,有个大胡子把一个很大的外国改变了。那里就是穷人当家,种地的有地耕,人人有饭吃。”

兄弟二人正你来我往地热烈讨论的时候,忽听徐州西北部又响起激烈的枪声,看样子孙大帅的“五省联军”和冯大帅的“豫军”又干起来了。“咱们还是早点睡觉吧,有些问题不归咱们考虑。”陶春亮觉得这个夜晚注定又是一个不平凡的令人惊恐的大战之夜,平民百姓还是隐藏起来心安。陶春亮认为睡觉是一种躲避,一床薄被之下是真正属于自己掌控的世界,熟睡的梦乡之中可以找到没有硝烟的温馨和甜蜜。

“请问陶春亮先生在吗?”陶春亮正在药柜的西端两手握着碾轮聚精会神地在药碾子里来回碾压配好的药面来,药铺门外走进来一个人他都没有发觉。此人身着一件藏青色中山装,年纪和陶春亮相仿,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短发,大眼睛,高鼻梁,清瘦的脸颊给人一种刚毅的印象。这时杨桂花从里门进屋,看到来人刚想招呼,被来客摆摆手,示意不用。来人走到陶春亮对面的柜台外,直接问道。

陶春亮听到声音,手停下来抬起头,眼睛盯着来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忽然用手指着对方笑道“耿大彪!”喊着、绕着,快步走出柜台,来到客人面前,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你是怎么找来的?”陶春亮兴奋地问。

“我想找的人还会找不到?”来人也是满脸的喜悦。两人的情绪挥发着一种久别重逢的快乐。“在这个地方开店多长时间啊?”来人问道。

“有两年多了。”陶春亮说着拉住来客的臂膀,热情地把客人引到店堂里的太师椅上坐下。“老同学,坐坐坐,我们有三年多没见面了吧?”

陶春亮看见杨桂花站在东小屋门口愣着,手一招,“桂花妹子,这位是我的同学,也是咱们西颜集有名的大公子耿大彪。你赶快帮忙沏点好茶,把我的茉莉花泡上。”

“老同学,这位是……?”耿大彪迟疑一下,把嫂子这两个字留在了口中。

“她呀,等有空再给你介绍吧,反正不是外人。”陶春亮脑海里一闪,觉得初次见面不能介绍杨桂花的。因为在西颜集人人都知道朱耿两家不和,如果介绍不全面、不到位,留下疑虑点,便会生出无谓的误会。好在耿大彪这几年在外混迹不回家,杨桂花没见过,他们俩彼此互不认识。

“听说你去广州上军校去了,怎么毕业啦?”陶春亮把话引开,回到客人身上。

“是,在广州黄埔军校锻炼了两年,毕业一年多了。”耿大彪坐在太师椅上,上身直立,胸膛挺起,一副军人的英姿。耿大彪觉得当兵的尤其是上过军校、经受过正规训练的就是不能和普通老百姓一样,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好,好,这下出息了!”陶春亮有些羡慕,这当过兵上过军校的,出来就是军官。军官耀武扬威可是一份光宗耀祖的职业。

“你老兄舍不得你们陶家的祖传医术,不愿出去。其实啊,这个世道,走出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有什么不好?”耿大彪端起杨桂花冲好摆在太师椅中间茶几上的茶碗,咂了一口。

“主要是俺达不让,要是我自己能当我的家,那会儿一准跟你去。”陶春亮对自己四年前的选择颇有后悔的意思。耿大彪和陶春亮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玩伴,陶春亮比耿大彪大不到三个月,陶春亮是秋后出生的,耿大彪同年腊月二十几的生日。两人同年一块儿进的西颜集耿家私塾读书,后又一起入孟庄万寿寺学堂。

“大彪,你现在在哪里高就呢?”这个问题是陶春亮颇为关心的。

“我现在在国民革命军第十军二十五师师部参谋处任上尉副官。”耿大彪眼睛环视一周,贴近陶春亮的耳朵小声地说道。

陶春亮见耿大彪说话有些神神秘秘,脑子里突然想起前几天二弟陶春明给他说过的那件事。“大彪,你前几天是不是来过药铺一趟?”

“是的,我来徐州已经好多天了。”

“那你怎么不回西颜集看看家里的父母去?你达和你娘一直很想你呢。”陶春亮瞪大眼睛看着耿大彪觉着不可理解。出去闯荡多年,如今人在家门口,为什么不回家看看呢?陶春亮感觉其行为有些违反人之常情。

“亮子,这里说话不方便。走,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耿大彪没有直接回答问话,撸下手袖看看腕上的手表,拉着陶春亮就往外走。

“等等,我安排一下。”陶春亮走到东小屋门口,朝里说到:“桂花妹子,你出来看会药铺,春明马上就要回来了。他要问,你就说我和耿大彪一起出去吃顿饭,吃完就回来。”

陶春亮和耿大彪二人下了博爱街,来到徐海路上。沿着宽敞的徐海路朝东并肩同行。徐海路是贯穿徐州城区的一条东西走向主干道,宽约五十多米。东自徐州火车站,西到郊区段庄。由于连年战况,徐州百业凋敝,百姓民不聊生。街上长袍马褂、礼帽墨镜、皮鞋铮亮者有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者也不少。黑瓦灰砖的房屋在明亮的春光下像一个个面色沧桑的老人,静坐在街道两边晒太阳,吸收着光线的温暖。街面上一切都显得懒洋洋的,只有上活的黄包车夫拼命地奔跑和偶尔赶趟人的自行车,拉动出少许市井生活的浪花。

“大彪,你身为军人,怎么不见你穿军装呢?”陶春亮不解地问道。“你穿这身衣服,不知道底细的还以为你是个学生呢。”

“哈哈哈,我这次来徐州有特殊要紧公务在身,军人身份不便。”耿大彪回道。“咱们去中枢街吃去吧,那里有一家回民开的马家羊肉汤馆儿,不错。他家的羊肉汤汤汁浓白,没有膻味儿,鲜美飘香,比咱们西颜集周家的羊肉汤好喝。”

“你还记得咱们西颜集的羊肉汤?这徐州你比我熟得很!”

“亮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你连家都搬来了,我对于徐州城来说就是一流民而已。”

二人有说有笑地走着。经过高大的西洋基督教堂,往南一拐,走上几步就来到了中枢街。耿大彪熟门熟路地带着陶春亮来到位于中枢街中段的马家羊肉汤馆。二人走上二楼,挑了一个临街一面的雅座坐了下来。这里视线开阔,坐在饭桌座位上,朝外居高临下。街对面昔日的“道台衙门”,如今的五省联军徐州城防司令部的大门尽收眼底,由于加高了围墙,看不见大院里的情景。

酒菜摆上,两位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推杯换盏、海阔天空起来。耿大彪知道陶春亮的酒量,所以也不劝酒。“亮子,这些年你的酒量怎么没一点儿长进?”耿大彪说道。

“酒多伤身,酒多误事。我们干中医的,每天要喝得晕三雾四的,给病人看病连脉都摸不着边儿。”陶春亮解释道。

“亮子,你呀实在人,说的对!俺当兵的不能和你们比。我们进了队伍,那就是把命交给老天爷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酒壮怂人胆,酒对我来说如同家常便饭。我们打起仗来就是拼命,别的不说,和我一年进黄埔军校的咱徐州丰县、沛县的老乡,在讨伐陈炯明叛变和二次东征中,搁在那里回不来的就有好几个。李秋成、张静都是我的好兄弟啊!”耿大彪带着酒意诉说着,谈到曾经的战友,耿大彪眼圈泛红,双眼欲泪。

陶春亮听了耿大彪的话,心里也不好受。但局外人又不知道如何相劝。陶春亮轻轻拍着耿大彪的臂膀,算是安慰。过了一会儿,耿大彪从伤感中缓过神来,神态恢复正常。他起身到包间外转了转,确定周边无其他顾客,返回房间。耿大彪把原先在陶春亮对面的凳子挪到靠近陶春亮的侧面,坐了下来。压低声音对着陶春亮说。“亮子,我这次回徐有重要机务在身,任务不完成不能回西颜集,咱们家乡那里还是直、奉的天下,我现在回去不安全。”停顿一会儿再说道:“现在国内局势动荡不安,江淮一带几股力量明争暗斗,徐州尤甚,首当其冲。目前,这里是南、北、西三支武装冲突的要害。”

“那你属于哪一个方面的呢?”

“我们是南方革命军,统帅是我们校长蒋中正。蒋校长已经在南京成立了中央政府。北伐的目的就是要统一全国,消除各地军阀割据的局面。”

“前几天和豫军打仗,我听说有你们南方军参加。”陶春亮插了一句。

“对对有这事儿。有韩师长和李师长的两个师从侧翼助攻。现在上峰的意思,对直、奉方面以和为主。毕竟目前北京的势力太大,一时难以拿下。蒋校长的对策是先扫清中原,虎视华北。”耿大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夹了一道紫菜放进嘴里,来了精神。“这次和张仲连旅长能够化敌为友,我也是出了大力的。”说着,用得意的眼神看着陶春亮,见陶春亮面凝疑惑,说道:“具体联络工作都是由我跑腿吆。”

“大彪,你真行!”陶春亮边说边翘起大拇指。

“亮子兄,不是我有多能耐,都是上峰的指示和大洋给的到位。”说着耿大彪换上奇怪的表情,像是有些鄙夷:“这个年头谁不热钱呢?”

听到耿大彪的一番讲解,陶春亮仿佛醍醐灌顶,脑洞大开,这些平日里难以接触到的见识,给他耳目一新的感觉。他羡慕耿大彪出去学习的这些年,他觉得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人生。“你什么时候回你们队伍?”

耿大彪低声说道:“老兄,我暂时还回不去。上峰命令我协助有关人员趁热打铁,争取张旅长改变立场,脱离军阀,完全加入到国民革命军的行列,让徐州不经战火而回归南京中央政府。”耿大彪用竹筷粘了粘自己的杯中酒,在桌面上写下“国民党”三个字,眼睛看着陶春亮说:“另外,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物色三民主义同道中人,壮大革命队伍。”

陶春亮看不明白耿大彪递过来的眼神,只觉得有所期待似的。他认为自己是一介抓药诊脉的小郎中,耿大彪说的那些国家大事与自己的身份相距太远。但是,一个国家四分五裂的老打仗总不是个事儿,老百姓不图什么,就想过个素静平和的日子。能吃饱穿暖,老婆孩子热炕头比什么都强。要实现这些愿望不容易,耿大彪做的都是军国机要,“大彪,你真不简单,好样的!”陶春亮不由得感叹道。

“以后还望亮子兄多多支持!”

“行,我们都是西颜集出来混事儿的。你在徐州有什么需要的,吱一声。”陶春亮心中有数,你们耿家在徐州的关系比我们陶家强多了,怎么也轮不上我帮你的忙。但是同学情意重如同兄弟,自己表个态也属人之常情,考虑到从药铺出来的时间不短了,陶春亮想尽早结束这顿饭,回店忙事儿。

算起来,杨桂花已经来到“陶家药铺”七八天了。昨天,陶春亮在给她做胸部按摩时,明显感觉到硬块消失的差不多了。整体变得柔软起来,痛感不是很明显了。陶春亮认为再喝两副中药巩固巩固即可送她走。他决定今天晚上要和杨桂花谈谈这些问题。

下午,药铺的生意有点儿忙不过来,陆陆续续进了几位喘气不畅的老年病人,还有自带药方前来抓药的也不少。陶家的药材主要来自于安徽亳州地,有专门进货渠道,少量自种或是采用徐州的当地货。小曼陀罗、全虫、麻黄等药草,徐州地产的药效超过外地货,很受各家药铺的喜爱。

临近傍晚,店里来了一位腰挎盒子枪的军人。进来指名要陶春亮去来人家里给老太爷诊治。此人陶春亮略有熟悉,知道他是联军里一个团长的护兵。不去不合适,陶春亮交代二弟几件要办的事儿,戴上礼帽,随来人走出药铺。

“哥,你早点回来。我今晚在夜校的事情多。”二弟陶春明在后面喊了一声。

“知道啦。”陶春亮答应下来。心里想你夜校里的事情再多也得以药铺生意为主,不然咱们吃什么?不过这段时间,陶春亮的确感觉到二弟去新新中学夜校上学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外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晚上回家越来越晚。有时陶春亮都睡了一觉才摸到旁边有只臭脚。怎么办呢?儿大不由爹,这弟大也不由兄啊!

下了博爱街,来人雇了一辆黄包车拉上二人,沿着徐海路向西大约一里路,出了徐州城的西门,拐上苏堤南路。这一带已属城郊结合部,一派田园风光。沿途住户稀少,地里生长着大大小小的蔬菜方块,间或绿油油的麦田,油菜花黄灿灿的点缀其间。不远处,石狗湖湖水荡漾。夕阳西下,绚丽的余晖染红了清澈的水面。有几只水鸟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自由而闲适。

顺眼望去,云龙山西坡顺势而建的观音庙,仿佛一位时光老人,心无波澜地无言静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陶春亮喜欢这里宁静祥和的氛围,喜欢这片水天一色的悠然美丽景象。黄包车在兵营的大门处停下来,二人下了车,护兵安排黄包车夫在此等待。陶春亮跟随护兵进入营房,一路畅通。经过几排屋舍,走进大院深处的一处三进独院,这里是团长的私宅。张团长已在客厅等候,看见陶春亮进来,起身迎接双手抱拳:“陶大夫,辛苦你跑一趟,家父年纪大了,不便亲往贵处诊治。承蒙抬爱,不胜感激!”

陶春亮还礼说:“不用客气。”张团长把陶明亮引进后堂东间。这所院落是整所军营里最老的房子,周围都是后续扩建的排房。原主人身份和下落不明,这里前清就被军队占用,从房梁黝黑的程度上看房屋分明是有些年头了。只见暗红色雕花床柜上躺着一位老者,老者约摸七十多岁的年纪,脸型干瘪,手臂枯槁。但是,老者床上的被褥铺盖却都是崭新的。水红色的丝绸缎子被面加上豆绿色的褥子与古旧家具、房梁形成视角上的反差,撩起的白纱帐上方挂着一幅两侧绣着鸳鸯戏水、牡丹花卉的帐头,让整间屋子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喜庆感。

这种喜庆感却让作为大夫的陶春亮觉得别扭和疑虑。床边斜坐着一位不知其身份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在伺候着。陶春亮走到床前,女人立起站在一边。陶春亮用手摸摸老人的额头,试试体温后拿起老者的手腕,搭上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开始号脉。张团长和护兵也在床前无声地静候着。陶春亮仔细观察脉相,老人脉动燥滑,脉搏缓而无力。号毕问了几句老人日常生活起居方面的问题,然后起身向张团长说道:“团长不必过分着急,老爷子只是近期劳累过度,有些阳火冲溃、脾肾亏虚罢了,我可开几味药喝着,但主要还是老爷子修养为要。”张老爷子的病况果然不出陶春亮的所料。

“谢谢陶大夫!”张团长表示谢意,到小院门处又招呼护兵道:“把陶大夫好生送回城内。”

“是!车在营门候着呢。”

天完全暗下来了,黄包车及车夫还在原地等待。护兵在走出营房大门时,用手塞给陶春亮一块儿大洋,然后对黄包车夫说:原路返回,把陶大夫送回家。并预支了全部车费。陶春亮上了黄包车,到达博爱街“陶家药铺”时,已是炊烟缭绕,万家灯火。杨桂花已经摆好饭菜。

晚饭后,陶春亮坐在柜台内的站台上,翻阅着手里捧着的一本医书。这是一本陶春亮最近经常翻看的由徐州本地医界前辈胡爱水老先生的《牛痘家说》。牛痘又叫“天花”,是世界上传染性极强的疾病之一,给徐淮人民带来了无尽的灾难。书中写道:“痘疮之症,人生之一大关也。轻者损肌伤肉,旬月即可就愈。重者烂额焦头,性命因而难保。”

陶春亮见过许多如此的病人,有人及时病愈,身体也会留下麻脸等遗痕,每年春天是病发的高峰。陶春亮想熟练掌握种痘医术,以便响应旧徐州府道台衙门里发出的号召,到乡下去点牛痘,参与到官方主导的防止天花流行的工作当中。今晚陶春亮有些心不在焉,杨桂花的事一直在他脑子里转悠。一个外姓女人留在身边,总有些不大方便,陶春亮想尽快把杨桂花送走最好。说实在的,这个女人倒不是让人感到厌烦,反而她身上似乎有种道不明的吸引力。

“哥,我想和你商量点儿事儿。”陶春明从院子里走进来,并且越过柜台,走到药铺门口,拿起门板要关门打烊。

“春明,有事就说事儿,你关门干嘛?”不知二弟啥时上完夜校回到家的陶春亮觉得关门的时间还早点儿。

“哥,今天这事儿必须关门再说。”陶春明边上门板边郑重地说,举止颇为神秘。

陶春亮扑哧一声笑了:“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事儿还得关起门来说。”陶春明没有回答,只是手中的活儿没停。陶春亮放下手中的书,好奇地看着二弟关门闭户,他不知二弟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陶春明收拾好一切,眼神神色有些不安地来到陶春亮面前坐了下来。“哥,我给你说个要紧的事儿。”看样子仿佛事情很重要。

“什么要紧的事儿?你说吧。”看着二弟严肃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兄弟俩从来没有这样紧张地说过话,搞得陶春亮心里没底,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

“我今天要出去几天,到外地去。”陶春明郑重其事的说道,仿佛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坚如石块,掉在地上能砸出坑。

“到外地,哪个外地?”陶春亮吃了一惊,脸上收起笑容紧张起来。

“武汉!”陶春亮听到从二弟口中吐出的武汉二字,不禁倒吸一口气。“二弟,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心想,怪不得吃晚饭的时候,二弟的神情有些异样。武汉,陶春亮是知道这个城市的。推翻大清,就是从武汉开始干起来的。陶春亮记得什么叫辛亥革命,这样的地方可不平和。二弟怎么会突然去那里呢?

“孟老师要去武汉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让我做他的助手,陪他一起去。”陶春明看到哥哥过于惊诧的表情,说这句话时尽量放松自己的情绪。

“孟老师?助手?”陶春亮皱起眉头,凝视着二弟陶春明。孟老师这个名字,二弟是经常提起的,根据二弟口中的描述,这个人应该是一位博学多才、很不错的正直教师,是个好人。

“春明,能行吗?”尽管跟着老师一起。二弟可是从未出过远门的人。陶春亮带着疑虑的口吻接着问道,他不放心,而且陶春亮所关心的绝不仅仅是路途上的安全。从二弟最近的只言片语中,陶春亮约摸能感觉到这个孟老师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十有八九是共产党的人。

“哥,你放心吧,跟着孟老师没错的。孟老师干的都是为国为民的正事儿,这段时间我们对他都很信服。”陶春明目光坚毅,似乎拿定了主意。

“二弟,不是哥哥多嘴,你也老大不小到了做事讲究有分寸的年龄了。现在世道这么乱,你无论做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啊。”陶春亮紧锁眉头,语重心长地劝说,同时试探一下二弟对于这件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哥,这段时间,我们感觉孟老师指明的是一条光明的路。”陶春明说话用我们而不是我,这让陶春亮听出,他们可能是一伙人,陶春亮稍有心安。

“春明,你也知道,咱们老陶家人老几辈子都是吃中医这碗饭的。治病救人,大夫这个角色做的都是善事,与那些打打杀杀、争权夺利的事沾不上边儿。你无论在哪里,都要记住,咱老陶家是逃荒来到徐州的。不管怎样,咱家现在能吃饱穿暖,不再担心受累的东跑西颠地跑江湖了。你念书比我多,懂得也比我多,你认定的事情我不好说什么,但是咱不能让咱家老人担心受怕,这是孝道。”陶春亮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踏实。

“哥,我知道你还想说什么。请你放心,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些话等我回来再细说。”陶春明尽量想打消哥哥的顾虑。可此刻,他又不能把心里话全说出来。有些事情孟老师交代过,就是自己的家人也要保密,还有一些个人的事,不说出来比说出来好。

“今晚这么晚了还能走吗?”

“今天晚上十一点,有一趟开往郑州的火车。我们先到那里,再转车去武汉。”看来一切都是规划好的。

陶春亮还能再说什么呢?他现在不支持也得支持,不同意也得同意,因为他没有选择,二弟做决定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商量过。不过,年轻人出去见见世面、经历经历也是好事,耿大彪出去这几年就混得不错。“好吧,在外一定要注意保重,家里的事你就不要挂心了。记住,这趟出门不能出任何问题,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今天,陶春亮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来,心里老是挂念着二弟,在考虑万一麦收之前二弟回不来,怎么给父母提起这事?自从昨天陶春明走出药铺院门,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陶春亮的心,就没有安生的时候。二弟昨晚怎么上的火车?火车要开多久?路上会不会碰到坏人?这个孟老师为什么非得带上春明?他们此行真的是去开会?……

许许多多的念头和疑问萦绕在陶春亮的心头,纠缠如激流中的杂草。陶春亮隐约感觉二弟所做之事带有一种神秘感,所以他还不能随意向别人吐露和打听有关的事物。就连杨桂花早饭时问起春明怎么不起来吃饭,陶春亮也没给她说明,只是告诉她春明出去几天进些中药材。现在世道混乱,人心不古,街面儿上不平静,各等人士鱼龙混杂,保护自己的最佳方法就是少说话,让别人摸不透你的头脑。祸从口出,祖上是卖野药耍嘴皮子功夫的,也传下来不少混世的道理。他没有时间去考虑杨桂花的事了,本来昨晚打算找机会给杨桂花谈谈她的问题,没想到二弟整出这么一出,杨桂花的事也就只能暂时搁置。今天杨桂花买菜做饭,洗碗刷锅陶春亮觉得很正常。二弟出门之事悬在心里憋着,家、这间药铺还要正常地度过。

杨桂花今天感觉有些别扭的,之前没听说陶春明要出远门,怎么一觉起来人就看不见了呢?陶春亮一整天话也不多,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陶春亮说陶春明去外地进货,这药铺进货不是正常的吗?怎么三更半夜的出门神不知鬼不觉的像做贼似的?杨桂花,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再说,一个临时寄人篱下的女人,想这么多干嘛?陶春明在的时候我给兄弟俩做饭、干杂务,陶春明不在,就剩陶春亮一个人了,我更要把事情做好。这段时间都是承蒙春亮哥照顾,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要好好的用心回报春亮哥。

两个人的晚饭,杨桂花做了三碟菜,一盘花生米,一盘醋腌萝卜,一盘炒鸡蛋。稀饭也是新烧的,白面烙馍是杨桂花自己又擀又翻治出来的。等陶春亮在饭桌前坐下,杨桂花一手拿盅,一手拿瓶,倒满一杯酒递给陶春亮。

“两个人吃这么多菜干嘛?”陶春亮接过酒杯,说了句。有些嗔怪,又有一份享受。

杨桂花只是笑笑,没有吭声,埋头吃自己的饭,间或把盘中的菜向陶春亮面前一边拨拨,意思是让陶春亮多吃点儿。陶春亮感觉到了杨桂花的细心。本来主观打算给她谈谈,准备送她走,现在情况有变,二弟春明突然去武汉,杨桂花要再送走,这整个药铺也不是一个人能打理的,如果出诊看病店就得关门。别的不说,这一天三餐如何解决都是问题。但是,这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也不是事儿,外观容易说闲话,陶春亮吃着想着,他想等自己有时间到城东关本家广文大爷家找堂弟贵军过来帮几天忙,然后放杨桂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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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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