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浑身的骨头都让人打碎,躺在好心人家院子里几天居然恢复

人中黄


王松

梅家在梅家胡同,到梅先生这一辈已是第三代。但梅家胡同并不是因为有梅家才叫梅家胡同。锦衣卫桥大街上还有几条胡同,比如马家胡同、李家胡同、张家胡同,虽然也有马姓李姓和张姓的人家儿住着,也不是因为这几户人家才叫这个胡同。再早,锦衣卫桥大街的旁边有个锦衣卫桥村,据老人说,胡同怎么叫,应该是从这个村来的。这锦衣卫桥村有点来历。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从南京迁都北京,先派锦衣卫来天津,在原来三卫的指挥衙门前又设了锦衣卫指挥衙门府。这衙门府就在后来的锦衣卫桥大街附近。锦衣卫是当时亲军二十二卫之一,主巡察、缉捕和理诏狱等,在这里设指挥衙门,为的是暗地监察京津一带军民的动向。后来在这衙门府跟前的金钟河上修了一座木桥,叫“锦衣卫桥”。当年锦衣卫的人退役,有的就在这里安家落户,渐渐人越聚越多,成了一个村落,就叫锦衣卫桥村。

虽然梅家胡同叫梅家胡同并不是因为有梅家,但这条胡同出名,却是因为这个梅家。从锦衣卫桥大街到小关一带,还有几个医家,但说起来,就数这梅家的医术最有名。

梅先生叫梅苡仙,字逸园,不仅善治各种沉疴痼疾,最拿手的是医治骨伤。梅家治骨伤是家传。据韦驮庙杠房的谭四爷说,当年梅先生的祖父老梅先生起初并不行医,是个私塾先生。后来改行行医,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那时老梅先生在贾家大桥的霍家教专馆,虽尊西席,却并不住,这样每天回家也就很晚。一天傍晚回来,走到锦衣卫桥跟前,见一个年轻人躺在路边,就走过来,问这人怎么了。这人还清醒,一听老梅先生问,只是摆手摇头。当时刚开春,天还冷,老梅先生看看他,不像是喝醉的,就说,你这么躺着可不行,时候一长非冻坏了。说着就要扶这人起来。这时,这年轻人才说,您别管我了,管也管不了,我浑身的骨头都让人打碎了,已经不能动了。老梅先生一听,吃了一惊,立刻说,这我就更不能不管了。然后不由分说,就把这年轻人扶起来,背在身上。当时老梅先生也就四十来岁,还有膀子力气,就这样把这年轻人背回家来。老梅先生的家里也不宽绰,但房后有个小院,院里有个堆杂物的棚子。这年轻人对老梅先生说,我看出来了,您是个好人,既然救了我,我也不想连累您,这么着吧,您就让我在这后院的棚子里躺几天,给口吃的就行,最多三五日,我一好了立刻就走。当时老梅先生听了奇怪,也不相信,这人浑身的骨头都让人打碎了,别说三五日,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恐怕三个月也走不了路。但既然这年轻人这么说了,老梅先生每天也就该去教专馆仍去教专馆,只叮嘱家里人,到吃饭时给这年轻人送点吃食,晚上从霍家回来,再来后面的棚子看看。就这样到第五天头儿上,老梅先生晚上回来,到后面的棚子一看,立刻吃了一惊,只见这年轻人果然已经下地,而且行走如常。这年轻人一见老梅先生就跪下了。老梅先生赶紧把他扶起来,问,难道你是个神人不成,前几天还伤成那样,怎么说好就好了?这年轻人这时才说,先生救了我,我也就都说了吧,实不相瞒,我是个飞贼,这些年干的是飞檐走壁的营生,这次是失了手,让人家本家儿逮着了,当时问我,认打还是认罚。我问,认打怎么说,认罚怎么讲。这本家儿说,如果认打,就把你浑身的骨头打碎,把你的功夫废了,这辈子也别想再吃这碗饭,认罚,就送你去见官。我一听说,那就认打吧。于是就这样,让这本家儿把我浑身的骨头都打碎了。老梅先生问,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你浑身的骨头都已让人打碎了,怎么好得这么快。这年轻人说,跟先生说句透底的吧,干我们这行的都是刀尖儿上舔血,早晨穿上鞋和袜,不知晚上脱不脱,别说失脚从房上掉下来,真让人家逮着,打个半死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身上都揣着骨伤药,为的是预防万一,这是一种神药,据行里上辈的人说,这方子还是当年的梁山好汉鼓上蚤石迁儿留下的,只要吃了这药,三天骨头就能长上,五天可以行走如常。这年轻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递给老梅先生说,先生这次救了我一命,我现在身上没别的,也就是这个方子,权当谢礼,就留给先生吧,也许您日后能用上。说完,又给老梅先生深施一礼,就告辞走了。

谭四爷说的这事显然有点离谱儿,街上的人听了都将信将疑。于大疙瘩干脆就不信。但于大疙瘩虽是街上的“混星子”,平时没怕的人,知道谭四爷不光在杠房抬杠,平时也带着一伙人在金钟河边摔跤,心里还是有点儿怵。当着谭四爷也就不敢说别的,只在背后撇着嘴摇头,天底下哪有这么神的药,这明显是谭老四得了梅家的好处,成心捧臭脚。

但谭四爷接着说的事就更奇了。据说当年,老梅先生自从得了这个方子,心里也就有了想法。自己这些年教私塾,就算教专馆,一家人也只能勉强混个温饱,想想以后,实在没什么像样的前程,这次偶然得了这方子,应该也是天意,倒不如就此改行,入医门。当时在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胡同有个叫马杏春的大夫,字梅林,治骨伤最有名。老梅先生就想,古人云,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要想入医门,自然得投名师,倘能拜到这马大夫门下当然最理想,可提着两只空手去,又怕碰钉子,现在有了这方子就好说话了,正好当个见面礼。这一想,也就打定主意。于是一天早晨,换了身干净衣裳,就来到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马大夫刚起,一见有人来拜师,是个四十来岁的人,心里就有点儿烦。平时来登门拜师的人也常有,即使是年轻人,马大夫也不愿收。马大夫认为学医,尤其骨科这行,也得是童子功,人一长成脑子就僵了,各种病理和药理再想捯腾清楚不光费劲,也记不住了。这时一见这来人已经四十来岁,蓄着半尺多长的胡子,就想说几句浮皮潦草的应酬话,好歹打发走也就算了。老梅先生毕竟是读书人,虽有些迂腐木讷,但人情世故这点事都在心里装着,一眼就看出马大夫的心思。于是赶紧深施一礼说,我虽是个读书人,也一直敬仰大夫这一行,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可要我看,就扶困济世抚恤苍生而言,这良医比良相更为当紧,也更让人景仰。老梅先生一边说着已经看出来,自己这番话虽然真诚,也发自肺腑,却并没打动马大夫,于是就把這药方拿出来,又说,我是诚心来拜马先生为师的,也没别的见面礼,只有这个方子,不过据说,这是个奇方,就权当一点心意吧。马大夫这半天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老梅先生说话,一直在随手翻着一本医书,这时一听,立刻抬头朝这边瞥了一眼。老梅先生赶紧过来,把这方子放到马大夫面前的桌上。马大夫虽已六十多岁,眼还不花,只朝这方子瞟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果然是个奇方,用的几味药虽然常见,但一般没有这么配伍的,其中两味,甚至还在了“十八反”,如果不是医术高超的人绝不敢这么下药,而且还有几味药,马大夫只是听说,还从没亲手用过。马大夫毕竟已行医几十年,经的见的多了,这时想了想,就眯起一只眼说,常用的药材我这儿都有,可我毕竟不是开药铺的,没这么全,小关儿南口儿有个“回春堂”,你先去按这方子把药抓来,咱再说话。老梅先生一听就转身出来。到小关南口的回春堂药铺抓了药,赶紧又拎回来。马大夫见老梅先生回来了,又说,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个方子奇在哪儿。说完叫过身边的人,把药拿过去。

工夫不大,药煎得了。

马大夫起身来到院里。院里养了几只鸡,馬大夫随手抓过一只芦花公鸡,抱在怀里嘎巴嘎巴两声,把鸡的两条腿掰断了。然后递给身边的人,让给这只鸡把煎好的药喂了,又撅了一根筷子,把这两条腿重新接上,绑好,回头对老梅先生说,你不是说三五天吗,就五天吧,五天以后,说着,看一眼这只鸡。这时,这只鸡的断腿还在滴滴答答地淌血。马大夫说,它的腿要是长好了,我让人去叫你,如果没去叫,你也就不用来了。

老梅先生一听就明白了,点点头,告辞出来。

第五天头儿上,老梅先生一大早刚起,马大夫的人就来了。来人说,马大夫让你这就过去。老梅先生一听,赶紧跟着来到马家。马大夫正坐在自己诊室里,盯着地上的这只芦花鸡。这时,这只鸡的两条断腿果然已经长上了,虽还有点儿瘸,但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马大夫抬头见老梅先生来了,点头说,我知道你,你是梅家胡同的教塾先生。

老梅先生点头说,是。

马大夫问,你教书教得好好儿的,怎么想起要当大夫?

老梅先生说,读书人入岐黄之门,也是古已有之的。

马大夫听了想想,嗯一声说,这倒是。

又抬头问,这方子,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老梅先生犹豫了一下,当然不能说出这方子的真实来路,想了想,只好说,是一个朋友给的。马大夫这才说,我行医这些年,按说各种秘方奇方也见过不少,可你这方子,说实话,还真没见过。说着又看看老梅先生,你既然有了这样的方子,干吗还要来投我的门下?

老梅先生这时已看出马大夫的意思,就老老实实地说,方子再神也是死的,大夫治病却是活的,况且别管多神的方子,也是人开的,行医说到底,行的不是方子,还是人。

马大夫听了点头说,到底是读书人,这个理说到裉节儿上了。又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在贾家大桥的霍家教专馆,你要是愿意,就把那边的事儿辞了吧。

从此,老梅先生就辞了霍家的专馆,来跟马大夫一门心思学医。

梅先生也承认,梅家今天的医术,至少有一半是当年从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学来的。

马家的后人也还行医,只是已经一辈不如一辈,到马杏春的曾孙马金匮这一代,虽还治骨伤,名气却早已不济从前。行医的人都懂养生,又经常四处出诊,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用这一行的行话说,吃肥了也得跑瘦了,所以都是精细身量儿,看着斯文瘦弱。这马金匮却是个胖子,不光胖,脑袋也大,夏天剃了光头,从后脑勺儿到后脖梗子堆的都是肉褶儿,看着像个文玩核桃。胖人一般都有脾气,这马金匮又是个棉性子,说话也慢声细气。这时马家还在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胡同,只是当初的一进半院子已经卖了后面的一进,前面的半进,也只剩了两间倒坐的南房。马金匮本想一咬牙把这两间南房也卖了。当年祖上在这三元庵一带行医也是有名有姓,好容易挣下这份家业,到自己手里就这么仨瓜俩枣儿地拆着卖了,剩下这两间南房看着也腌心,不如索性都倒出去,从此离开这锦衣卫桥大街。

但于大疙瘩拦着,劝他别卖。

于大疙瘩叫马金匮二舅,但并不是实在亲戚。马金匮曾拜过一盟把兄弟,叫陈一亭,在玉皇庙跟前开羊肉馆儿,是于大疙瘩的亲娘舅。这么论着,于大疙瘩就把马金匮叫二舅。

于大疙瘩再早不叫马金匮二舅,也没来往,叫二舅是后来的事。

于大疙瘩当初只是街上的一个混星子。混星子严格地说,还够不上“混混儿”。天津的“混混儿”,其实也叫“混会儿”。关于这“混会儿”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老天津卫的土话,把出来工作叫“混”,在哪儿工作叫“混事由儿”。当年天津有一种公益性的民间组织,叫“水会”,是专门救火的,有些类似于今天的消防,也叫“火会”,这些人整天在街上拉着水机子到处救火,也就带了一些社会的痞气,所以在这种“火会”里混的人就叫“混会儿”。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叫“混会儿”,意思是这行不能一辈子当饭吃,只是趁年轻,在街上混一会儿是一会儿。混混儿跟地痞流氓还不是一回事,也讲身份,要想成为有身份的混混儿,行话叫“开逛”,得先“卖”一回,用混混儿自己的话说也叫“叠”一回。“叠”是赌命的事,一般的混星子除非走投无路,或让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轻易没人敢“叠”。

于大疙瘩当初就“叠”过一次。

那回是在北门外侯家后的鑫友宝局输了钱,最后不光输了房子,连老婆也押进去了,还欠了一屁股两胯骨的赌债。于大疙瘩整天泡在宝局里,心里当然明白,这世上什么债都能欠,唯独不能欠赌债,欠别的债也就是还钱,赌债不行,弄不好得还命。于大疙瘩这时已经山穷水尽,想来想去,只有“叠”这一条路了。这回要是豁着命“卖”一次,真挺过来了,从这以后也就算“开逛”了,在混混儿里成了有头有脸儿的人物,这笔赌债也就不叫事了,倘让人打跐了没挺过来,也无所谓,反正横竖都是个死,找个尿盆儿扎进去也一样。

这一想,把心一横,也就打定主意。

于大疙瘩在街上混了这些年,当然对“叠”的规矩一清二楚。这天下午,先在家里吃饱喝足,脱光了衣裳,只用一块布条遮羞,然后就光着两只脚,拎上个鸟笼子从家里出来。街上懂行的人一看就明白了,这是混星子要“开逛”,立刻都跟过来看热闹。于大疙瘩来到鑫友宝局门前,先从笼子里掏出黄雀儿,啪地在地上摔死,又几脚把笼子踹烂,就开始破口大破。于大疙瘩骂街跟别人还不一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简直对不上牙,听得人都喘不过气儿来。这样骂了一会儿,宝局里管事儿的就出来了,一见是于大疙瘩,立刻满脸堆笑地说,哟,是二爷啊,进来喝杯茶吧。于大疙瘩当然明白,这会儿绝不能进去,用混混儿的话说,没这规矩,自己这趟来不是喝茶的,是找揍的,真要进去了非让人打死不可。于是不理不睬,还接茬儿蹦着脚儿骂。这时里面的几个人就出来了,个个儿五大三粗,手里都拎着家伙,有拿白蜡杆子的,有提铁链子的,还有拎着长条板凳的。于大疙瘩一看,往地上侧身一躺。这一躺也有规矩,讲的是东西街道南北躺,南北街道东西横,头南脚北面冲西,或头东脚西面冲南,四面观瞧八面观看,两手抱头蜷腿护裆。于大疙瘩这样当街一躺,嘴里还接着骂。这几个人过来二话不说,抡起家伙就是一顿猛揍,白蜡杆子铁链子长条板凳都跟不要钱似的,没脑袋没屁股地狠砸下来。于大疙瘩咬着牙,眼看着让人把身上的骨头都打碎了,嘴里还使劲地骂。这时看热闹的人群里就有人开始开喊好儿,二爷有种!

二爷!是条好汉!

就这样噼哧啪嚓地打了一阵,宝局管事儿的就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二爷,您受累,自己翻翻身儿,让咱的宝贝儿们再伺候伺候您另一边儿。

于大疙瘩这时已经口吐鲜血,让人打得不能动了。但还是咬着牙,使劲把腰一挺,硬让身子翻过来。这几个大汉又拎着家伙过来,接着打他的这一边儿。

按混混儿“开逛”的规矩,这“卖”的人挨打时别说喊疼,连吭也不能吭一声,一边挨着打得从头骂到尾。管事儿的不能看着出人命,到差不多的时候自然会过来喊停。然后先给这人灌一碗童子尿,把窝在心里的血气和毒火泻下去,再用清水擦净身上的血污,抬来个大笸箩,在里面垫上三层红锦缎子软被,把这人放进去,再给拿上一笔钱,送回家去找大夫给接骨疗伤。等伤养好了,这人也就算“开逛”了,只要这宝局开一天,就按月在这里拿一份钱,用行话说,叫“一拿份儿”。但是,只要挨打时哼一声,这顿打就算白挨了,不光“叠”不成,用行话说也就“栽”了,以后别说混混儿,连街上的混星子“狗烂儿”也瞧不起,在这行也就没法儿混了。这个下午,于大疙瘩既然是奔死来的,已经豁出命了,本来十成打已挨了九成九,只要再咬牙挺一下,这回也就算“开逛”了。可就在这时,却出事了。这于大疙瘩有个毛病,肠胃不好,爱放屁,放的屁还齁儿臭。但平时放屁行,放了也就放了,这回正在挨打的节骨眼儿上,本来牙关咬得挺紧,就在这时又放了一个屁。这一放屁,憋着的气就泄了,正这时又一板凳砸下来,正砸在胯骨轴儿上,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这一出声,他就知道完了,这回这顿打算是白挨了。果然,宝局管事儿的立刻让这几个人停住手,走过来嗤地一笑说,二爷,我是心疼这只黄雀儿,死得有点儿冤哪!说完,在街上喊过一辆拉脏土的破排子车,让人把于大疙瘩扔上去,又扔给拉车的几个零钱,就转身回宝局去了。

这个傍晚,于大疙瘩让排子车拉回来,往屋里抬时,浑身上下已经软得像根面条儿。这时陈一亭已得着消息,去三元庵后身儿把马金匮请过来。马金匮先把于大疙瘩的全身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陈一亭在旁边问,怎么样?

马金匮摇头说,你见过条案上的掸瓶,掉在地上摔成吗样儿吗?

陈一亭听了看看躺在床上的于大疙瘩,又看看马金匮。

马金匮说,他这全身的骨头,已经成这样了。

陈一亭问,还能接上吗?

马金匮说,接是能接上,可接上以后怎么样,就难说了。

马金匮虽然这么说,治骨伤毕竟是家传,先给于大疙瘩把浑身的碎骨头从头到脚一点一点捋顺,重新对上,接好,又有祖传的骨伤药,外敷加内服。几个月以后,也就长好了。直到这时,于大疙瘩才知道,敢情这马金匮跟自己的娘舅陈一亭是拜把子兄弟。

这以后,也就把马金匮叫二舅。

但于大疙瘩還是把这事想简单了。本以为这次把伤养好,也就没事了,可几个月以后从床上下来,一走路才发现,还是不行,两条腿虽然迈得开步儿,却不能打弯儿。人走路都是大腿带小腿,不能打弯儿,这两腿也就成了两根棍子,一走路浑身挺着,远远儿一看像“诈尸”的出来了。于大疙瘩试了几天,一看这样不行,就又来三元庵后身儿找马金匮。马金匮这时才说,实话跟你说吧,你这回浑身的骨头都已让人打成“核桃酥”了,能给你接成这样,已经不易,要想恢复成原样就是神仙也做不到,你得认头,这辈子也就这意思了。

于大疙瘩本来脾气挺大,这些年在街上别管什么事,从没吃过亏。可这次在鑫友宝局“开逛”没成,知道以后注定不能再吃混混儿这碗饭了,也就没了过去的脾气,况且这马金匮是自己娘舅的拜把子兄弟,又已经叫人家二舅,也不好再说别的。这一想,只能忍着气就这么直挺挺地回来了。可这时刚三十来岁,总得想个办法,不能一辈子真就这样了。

这时,才想起梅家胡同的梅苡仙。

于大疙瘩当然知道,在锦衣卫桥大街上,梅苡仙的医术不在马金匮以下,甚至比马金匮还要高。但这以前,曾跟梅苡仙有过一点过节儿,所以这回去找他,就还是有点犹豫。

于大疙瘩再早并不知道梅苡仙的脾气,后来才听说,这人有洁癖,且还不是一般的洁癖。据说梅苡仙每次出诊,回来进门的第一件事是先换衣裳,诊所里让病人坐过的板凳,每晚也要用碱水刷洗一遍。有一次于大疙瘩喝大了,勾起胃口疼的老毛病,在家里挨了几天实在不行了,就来梅家胡同找梅苡仙。当时梅苡仙的诊所里都是人,于大疙瘩进不去,只好在外面等着。正是秋天,又刚下了一场雨,小风儿挺凉。这样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觉着肚子里又叽里咕噜直响。好容易等人都走了,于大疙瘩才进来。但刚往梅苡仙的跟前一坐,噗地就放了一个屁。都说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可于大疙瘩的这个屁却是又响又臭,而且要多臭有多臭。当时杠房的谭四爷正在旁边,扑哧乐了,用手捂着鼻子说,你这哪是屁啊,勾点儿芡就是屎!糊嗓子塞牙这么臭!于大疙瘩这时虽是混星子,但知道谭老四也是街上混的,且还是韦驮庙杠房的头杠,不好惹,也就只装没听见。但看完了病出来,一回头,看见梅苡仙的徒弟正用一根棍子挑着自己刚坐过的板凳出来,扔在门口的地上。这徒弟叫李布衣,虽还不到三十岁,却已得了梅苡仙的真传,平时有人来看病,赶上梅苡仙不在,也能应诊。这时谭四爷也跟出来,在他身后笑着说,梅先生说得对,这凳子是得用碱水好好儿刷刷,要不就没法儿要了!于大疙瘩一听这话,就要急,这谭老四平时嘴就损,说了也就说了,不跟他一般见识,关键是梅苡仙,自己刚才不过是坐这凳子放了个屁,就算熏臭了又能臭到哪儿去,值当得这样,这不是成心寒碜人吗?有心想回去跟梅苡仙理论,但知道谭老四跟梅家关系好,才把这口气硬咽下去。可咽是咽了,这件事却记在了心上。这以后,再有个小病小灾儿或跌打损伤,宁愿多走几步道儿去水梯子大街的苗家胡同找苏大夫,也不再找这梅苡仙。

但这回不一样了。于大疙瘩听人说过,梅苡仙治骨伤最拿手。金钟河对岸有个开绒线铺的徐拐子,瘸了二十几年,后来娶个小媳妇儿,总觉着夜里蹬不住床板,来找梅苡仙。梅苡仙只给他用了几个月的外敷药,这条瘸腿就跟好腿一样了。于大疙瘩想,现在自己这两条腿,只能去找梅苡仙,如果他再治不了,大概就没人能治了。

这一想,也就硬着头皮打定主意。

于大疙瘩毕竟是混星子出身,真到事儿上懂得进退,也能屈能伸。这天来找梅苡仙,心里虽还记着当初那个臭屁的事,但还是先去“知味斋”装了两蒲包点心,一包“小八件儿”,一包“槽子糕”。来到梅苡仙的诊所,只有李布衣在。李布衣跟着梅苡仙这些年,已阅人无数,也能看出眉眼高低,一见于大疙瘩来了,知道不是善茬儿,就说,等一会儿吧,先生一早去出诊,估摸也该回来了。于大疙瘩倒也客气,把两个蒲包放在诊桌上,就在旁边坐了。

等了一会儿,就见梅苡仙回来了。

梅苡仙先进去换了衣裳,再出来已是一身干净打扮,让于大疙瘩在自己跟前坐了,一听是腿的事,让他把一条腿搭在个凳子上,在膝盖摸了摸,接着换另一条腿,又摸了摸,然后拿过一块巾子一边擦着手说,你这两条腿,最近刚伤过,骨头不是断了,应该是碎了。

于大疙瘩点头说,是。

嘴上说着心里暗想,果然是高手,已经长好的骨头也能摸出来。

梅苡仙又问,这腿骨,是在哪儿接的?

于大疙瘩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三元庵后身儿,找马大夫接的。

梅苡仙回头叫过李布衣,说,你来摸一下。

李布衣过来,也在于大疙瘩的膝盖摸了摸。

梅苡仙问,摸出来了?

李布衣点头说,这俩膝盖是一个毛病,有一块骨头接反了。

梅苡仙笑了笑,这块骨头要是再歪一点儿,磕膝盖就得朝后了。

于大疙瘩的这两条腿还没完全长好,这时让梅苡仙和李布衣来回一捏,就觉着挺疼,本来正竖着耳朵听他俩说话,想知道自己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一听梅苡仙说磕膝盖朝后,登时又要急。混混儿里骂人,才说磕膝盖朝后,朝前是人,朝后是狗。但这时,既然是来登门求医,别管好赖话,爱听不爱听的也就都得听。这一想,只好咬着牙把这口气又忍了。

这时,梅苡仙把他的腿放下,才问,你今天来,是看腿,还是治腿?

于大疙瘩哼着问,看腿怎么说,治腿怎么讲?

梅苡仙说,要是看腿,刚才都已告诉你了,治,就得从头来。

于大疙瘩说,要能治,当然治。

梅苡仙说,治是能治,不过,你得豁出疼去。

于大疙瘩问,有多疼?

梅苡仙说,这么说吧,你这两个磕膝盖的骨头都得砸下来,重接。

于大疙瘩听了一愣,想想问,砸了重接,就能好?

梅苡仙摇头说,也不敢保,只能试试。

于大疙瘩到底是混混儿里出来的,一咬牙说,那就砸吧。

梅苡仙先让李布衣去拿了一个东西来,递给于大疙瘩。于大疙瘩接过看了看,这东西像个馒头,捏着挺软,还有弹性。梅苡仙说,这是用鸡皮做的,不脏,一会儿咬在嘴里,可得咬住了,没这东西,怕你一会儿一疼,再把自己舌头咬了。

说着又看看他,我再问一句,咬得住咬不住?

于大疙瘩把這鸡皮往嘴里一放说,来吧。

梅苡仙点点头,就把于大疙瘩的一条腿放在跟前的凳子上。这时,旁边的李布衣递过一个木槌。这木槌是榆木的,把儿短,头儿大,看着挺应手。梅苡仙先用手在于大疙瘩的膝盖上捏了捏,突然一槌砸下来,啪的一下,于大疙瘩立刻疼得一激灵。跟着身上的汗就下来了。幸好这时嘴里咬着东西,要没这东西,真就把舌头咬了。梅苡仙抬头看他一眼说,这才刚开始,一会儿要是实在忍不住,就说话。说罢,就开始用这木槌一下一下地颠着砸,一边砸,一边用手来回捏。于大疙瘩感觉到了,膝盖里渐渐地像是有了沙子,梅苡仙一捏,里面稀里哗啦的。就这样又砸着捏了一阵,最后,用几根木条把这膝盖固定住,又换另一条腿。

在这个下午,梅苡仙给于大疙瘩把这两条腿的骨头重新接好,就让李布衣去门口的街上雇了一辆人力车,把他送回家来。李布衣临走,又给于大疙瘩留下一罐已经熬好的汤药,先让他喝了几口,又叮嘱说,梅先生说了,每天早晚各一次,一次三口,喝完为止。

于大疙瘩这时已疼得半死,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傍晚,马金匮来了。马金匮是听着消息,于大疙瘩又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了,所以才特意过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一进来见于大疙瘩躺在床上,两条腿又打了夹板儿,心里就明白了。于大疙瘩这时已经缓过气来,见马金匮来了,知道是为自己去找梅苡仙的事。刚要开口,马金匮立刻摆手,大度地笑笑说,有病乱投医,人之常情,只要腿治好了就行。说着看见桌上的药罐,过来拿起看了看,又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问,这是梅先生给开的?

于大疙瘩说,是。

看看马金匮,又问,这是吗药?

马金匮没直接回答,问了一句,你喝了吗?

于大疙瘩说,喝了。

马金匮问,吗味儿?

于大疙瘩说,挺咸。

马金匮听了没说话,只是笑笑。

于大疙瘩又问,这到底是吗药?

马金匮慢声细气地说,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人中白。

于大疙瘩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问,人中白是吗药?

马金匮噗地笑了,看他一眼说,我说了,你可不许急。

于大疙瘩说,不就是个药吗,有吗可急的,你说吧,我不急。

马金匮说,尿碱儿。

于大疙瘩一愣,你说,是人的尿碱儿?

马金匮点点头,对,就是人的尿碱儿。

说完又笑了,放下这药罐说,不过,这可是好东西,还不好淘换呢。

接着又摇摇头,嗯嗯了两声说,就是气味不太好,有点儿臊气。

说完,就转身走了。

于大疙瘩在床上躺了几天,越想心里越有气。当初韦驮庙杠房的谭老四在街上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梅家祖上传下一个奇方,吃了这药,就是浑身的骨头砸碎了几天也能长上。后来说得多了,于大疙瘩还真有点信了。这回去找梅苡仙,本以为他会给自己用这种药,可没想到,药是用了,却不是这种药,竟然是人的尿碱儿。尿碱儿于大疙瘩当然见过,街上的犄角旮旯总有人撒尿,日子一长,墙上会长出一层白霜儿,看着跟盐差不多,不光白,也臊气。现在梅苡仙把这东西当药熬了让自己喝,这不跟喝尿一样吗?当然,街上的混混儿“开逛”,受了伤也喝尿,可那是童子尿,能败心火,跟这种用尿碱儿熬的不是一回事,这不是成心拿自己找乐儿吗?于大疙瘩想到这儿,就觉着自己一打嗝儿,冒出的都是尿臊味儿。

其实真正让于大疙瘩生气的,还不只这个。不光是于大疙瘩,这锦衣卫桥一带的人都知道,梅苡仙有洁癖,平时去趟茅房回来,都得打着胰子洗三遍手,上回自己在他的凳子放个屁,他都要让人用碱水刷,现在就为给自己治病,竟然认头鼓捣尿碱儿,他这回怎么就不嫌脏了呢?于大疙瘩再想,也就明白了,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自己这回是先去找的马金匮,而马家跟梅家当年虽是师徒关系,可现在梅家的名气已经反过来远远盖过马家,这一下,不光马家不舒服,其实梅家自己也未必自在。于大疙瘩曾听人说过,梅家和马家毕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再早还局着面子,逢年过节偶尔有来往,但后来因为金钟河对岸开绒线铺的徐拐子,马金匮跟梅苡仙两家的关系就彻底掰了,虽没掰到脸上,两家也就再不来往了。

那回的事,起因是徐拐子成亲。

徐拐子已经五十来岁,老婆死了七八年还一直没续弦。不是不想续,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这徐拐子有个癖好,喜欢模样俊的女人。模样俊的女人男人都喜欢,但一般的男人是喜欢归喜欢,遇上不太俊的女人也凑合了。徐拐子却不凑合。这徐拐子虽已五十来岁,又是续弦,但还开着一个绒线铺。绒线铺是街上人的说法,其实就是杂货铺子,买卖也不错。所以,这徐拐子找不到满意的女人,这个弦就宁肯不续,这七八年高不成低不就,也就一直这么晃荡下来。这回是旁边锦衣卫桥村的一个小寡妇,常来徐拐子的绒线铺买线,一来二去,徐拐子就看上了。但徐拐子知道,人家这小寡妇只有二十多岁,跟自己的年纪几乎差着一半儿,自己又是个瘸腿,怕人家瞧不上,就请韦驮庙杠房的谭四爷当媒人,去跟这小寡妇说说。谭四爷爱管闲事,去跟这小寡妇一说,还真就成了。徐拐子一高兴,还谢了谭四爷一个十多斤重的猪头。但这小寡妇过门没几天,徐拐子就发觉自己不行了,还不光自己觉着不行,这小寡妇也觉着不行。人家这小寡妇正是青春年少的年纪,又已经守了几年寡,现在好容易又有了男人,一到晚上也就如同干柴烈火。徐拐子虽然已经是这把年纪,但娶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到了夜里心气儿也很高。可心气儿越高,跟这小媳妇干事时,越觉着一只脚蹬不住床板。后来才意识到,还不是这只脚的事,是这条瘸腿的事。小媳妇一回一回总不尽兴,完了事就难免抱怨几句,说岁数大点倒不是事儿,当初就没想到,这条腿这么耽误事。小媳妇总说这话,徐拐子就有点儿受不住了,一咬牙狠下心,这条瘸腿,必须彻底想个办法。于是又来找谭四爷商量。谭四爷一听就乐了,说,早就想到了,知道你这毛病出在哪儿吗?

徐拐子没好气地说,我要是知道,干吗来找你。

谭四爷说,你既然打算娶个这么小的媳妇儿,就该先把这腿治好了,没治好就急急忙忙地把人家娶过来,你也不想想,人家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伺候得了吗?

徐拐子一听忙问,我这腿已经瘸了二十几年,你的意思,还能治?

谭四爷说,能不能治不敢说,我的意思是说,你心里该有个数儿。

接着,谭四爷就告诉徐拐子一件事。谭四爷说,他也是听韦驮庙杠房的管账先生说的。当年杠房的老掌柜,再早也是抬杠的。有一回小关儿北口儿有一户人家儿办白事,请了杠房的一个“四人杠”去。那时老掌柜正年轻,也是头杠,可出殡时抬着棺材一出北口儿,没留神一脚蹬空,人往前趔趄了几步。这一下要是摔倒了,后面抬着的棺材肯定也得摔在地上。问题是棺材里还装着人,倘真把棺材摔开了,人也得摔出来。杠房这一行自古有个规矩,摔棺见尸是大忌,丧主儿不光认为这是凶事,且是大凶,真出了这种事,你就是赔房子赔地人家本家儿也未必答应。当时老掌柜眼看着已经要摔倒了,急中生智,也是仗着年轻豁出去了,在倒地的一瞬一个鲤鱼打挺把身子翻过来。这是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光棺材盖就有半尺多厚,还挂着阴沉里,再加上里面装的人足有大几百斤。老掌柜在倒地的一瞬翻过身来,这一下,这口棺材也就整个儿都落在他的一条腿上。棺材有腿垫着,泄了劲,也就没硬摔,只是颠了一下就放在地上了。但与此同时,老掌柜的这条腿也嘎巴一声给砸断了。那时老掌柜还只是个抬杠的,手里没几个钱,于是在街上随便找个扛招幌儿的游医就把这腿给接上了。可没想到,骨头是接上了,却接错了茬儿,等长好了才发现,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拐一拐的。老掌柜一看就急了,自己是指着腿吃饭的,年轻轻的成了这样,后半辈子还怎么过?后来有人告诉他,找个正经接骨大夫,兴许还能治。于是老掌柜就打听着来找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大夫。当时的马大夫已是马杏春的儿子,也就是今天马金匮的爷爷,叫马静轩。这马静軒大夫看了老掌柜的这条腿,先把接错茬儿的骨头砸开,才重新又接上了。

其实谭四爷跟徐拐子说的这话也有毛病。他说韦驮庙杠房的老掌柜当年腿瘸了,后来又让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大夫给治好了,这确有其事,但问题是哪个马大夫,马家当年的马静轩马大夫跟今天的马金匮马大夫根本不是一个人,也就不是一回事。所以,谭四爷说的这只是半句话,后半句倒不是故意不说,而是觉着就是不说,徐拐子也应该明白。但徐拐子住在金钟河对岸,平时不常过来,对这边的事也就并不清楚,听谭四爷一说,也就认定现在这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大夫跟当年的马大夫是一回事。这时已经等不及,当天下午就来马家胡同找马金匮。马金匮毕竟已经行医多年,又是家传,虽然医术早已不及上辈,但也知道这一行的深浅。正经的医家诊病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能治就说能治,不能治就说不能治,再神的神医也不可能包治百病,有的病不能治不丢人,但如果不能治,还硬说能治,这就是江湖庸医了。所以,这时一看徐拐子的这条腿,也就明说,这腿治不了。但马金匮好面子,说完治不了还是又加了一句,他说,不光他治不了,就是到别处也没人能治。徐拐子听了谭四爷说韦驮庙杠房老掌柜当年的事,本来满心欢喜,是抱着热火罐儿来的,这时一听马金匮说不能治,立刻凉了,可再听他说,不光他不能治,就是到别处也没人能治,还不死心,就问,为吗不能治?马金匮说,你这腿已经瘸了二十几年,早长死了,你看那街上的老槐树没有,长歪了就是长歪了,再想正过来还能正吗?况且你已经这岁数,就是把骨头重接也未必能长上。

徐拐子一听,这才彻底泄气了。

马金匮又说,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个方子,你回去吃几天药,吃完了再来,咱再说。

徐拐子倒听话,拿了马金匮的方子就去抓药。但回去吃了几天药,越吃心里越不踏实,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现在自己是腿瘸,就是再神的神药,也没有能把腿吃过来的。于是药还没吃完,就又来找谭四爷。这时谭四爷才对徐拐子说,我上回说的话,你没听明白,我说的当年杠房老掌柜的事,意思是说,他的腿瘸了,还能治,可并没说,当年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大夫能治,现在的马大夫就还能治,这是两档子事,你怎么给当成一档子事了。

徐拐子丧气地说,是啊,我头几天去问马大夫了。

谭四爷问,马大夫怎么说?

徐拐子说,他说,我这腿已经歪得像老槐树,别说他不能治,到哪儿也治不了了。

谭四爷一听乐了,摇头说,那可不一定。

徐拐子立刻瞪起眼问,你的意思,还有人能治?

谭四爷说,能不能治我不敢说,不过,马大夫这话也有毛病。

徐拐子问,有吗毛病?

谭四爷说,话没有这么说的,他不能治说他不能治,可不能说别人也不能治。

徐拐子这时已听出谭四爷的话里有话,就说,你也甭说绕脖子话了,干脆就照直说吧。

谭四爷这才说,你每回过河来这边,一下桥,干货店的旁边有个梅家胡同,知道吗?

徐拐子说,知道。

谭四爷又问,梅家胡同有个梅大夫,听说过吗?

徐拐子点头,好像听过一耳朵。

谭四爷说,你去让他看看吧。

徐拐子一听就明白了,扭头又来梅家胡同找梅苡仙。

徐拐子来找梅苡仙,这趟果然没白来。梅苡仙不像马金匮,先看了看他的腿,然后却不说腿的事,只是问,当初这腿是怎么伤的。徐拐子想想说,年头儿多了,也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一天晚上喝了酒,回家的路上没留神掉沟里了,当时摔得还挺疼,但仗着年轻,也没当回事,可当天夜里腿就肿起来,这一肿也就再没下去,磕膝盖上一直鼓着个大疙瘩。

梅苡仙点头说,你这疙瘩不是磕膝盖上的,是骨头上的,这叫骨包肉。

徐拐子一听忙问,骨包肉是怎么回事?

梅苡仙说,咱们人一般都是肉在外面,骨头长在里边,可你当初这一摔,把骨头摔成了两层,骨头外面又长了一层骨头,中间夹着肉,你见过大饼夹酱肉吗,就成这样了。

徐拐子一听,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问,这还能治吗?

梅苡仙说,我既然看出毛病,当然就能治。

徐拐子立刻说,能治就治,我不怕花钱,多少钱都行。

梅苡仙说,治病治的是病,不是治钱,这跟钱没关系。

徐拐子觉出自己的话有毛病,连忙点头说,是是是。

徐拐子一听梅苡仙说,自己这腿的毛病这么严重,本以为得开刀,但梅苡仙并没动刀动锯,只给开了几贴特制的膏药,叮嘱他,回去把这膏药的膏油子烤化了,趁热贴在膝盖上,每贴贴十天,中间停一天,都贴完了再回来。徐拐子过去见过膏药,可没见过这么大块儿的,光膏油子就像一张发面饼。回来烤化了,贴在腿上,几乎能把膝盖包起来。等把这几贴膏药贴完了,就又来梅家胡同找梅苡仙。这回,梅苡仙又给了几贴小膏药,都只有茶盏这么大,另外又开了个方子,叮嘱他,这几贴小膏药也是每贴十天,中间不用停,贴完了,再去按这方子抓药,这是洗药,把膝盖洗十天,都完事了,换上一双轻巧鞋,从这锦衣卫桥大街一直往南走,过了海河,再往南,一直到南市牌坊,再走回来。

说完看看徐拐子,你回来以后,再来找我。

徐拐子回到家,就按梅苡仙说的一步一步做了。两月以后,膏药贴完了,洗药也洗完了,这天一大早,换上一双轻巧麻鞋,就从家里出来。一开始还没觉出什么,等来到南市牌坊底下,再往回走,才突然觉出腿底下轻快了,走起来两腿生风。低头一看,这条瘸了二十几年的腿竟已经跟好腿一样了。徐拐子兴冲冲地回到锦衣卫桥大街已是将近中午,径直来梅家胡同见梅苡仙。梅苡仙出诊了,只有徒弟李布衣在。徐拐子让转告梅先生,改天再来道谢。

几天以后,徐拐子备了一份厚礼,来梅家胡同谢梅苡仙。但梅苡仙一见徐拐子,脸色很难看。徐拐子不知怎么回事,这时诊所里正有几个人看病,只好在一旁等着。见这几个人走了,才过来。梅苡仙抬头问他,你这次来我这儿治腿之前,还去找过谁?

徐拐子一愣,想了想,只好如实说,找过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大夫。

梅苡仙喘了口气,你去找过马大夫,来时应该告诉我。

徐拐子一听这话,心里就有点儿不乐意了。俗话说,有病乱投医,谁得了不好治的病都是东撞一头西撞一头,没有一棵树上吊死的,不可能每找一个大夫,都得先把前面找过谁一个一个说一遍,也没这规矩。可梅苡仙毕竟把自己的腿治好了,现在是来谢承人家,为这点事,也没必要掉脸子。这一想,就赔着笑说,我当时,没多想。

梅苡仙又问,你既然去找了马大夫,干吗又来找我?

徐拐子到了这时,也就只好把话都说出来。

他说,马大夫說,他治不了。

梅苡仙听了,抬眼看看徐拐子。

徐拐子又说,他还说,不光他治不了,别人也治不了。

梅苡仙问,他是这么说的?

徐拐子说,是,我是听了他这话不死心,又听韦驮庙杠房的谭四爷说,你梅大夫的医术如何好,才来找你。说着,就把手里的两瓶酒和一包上好的绸缎放到梅苡仙跟前的诊桌上。又感叹一声说,这回听谭四爷的,来找您真对了,难怪街上人都说,谭四爷是个好人。

梅苡仙瞥一眼徐拐子拿来的东西,摇了摇头。

李布衣过来说,先生从不收病人的谢礼,你的心意领了,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说着,就把桌上的东西拿起来,又递给徐拐子。

徐拐子曾听谭四爷说过,梅苡仙给街上的人看病分两种,没钱的人,病该怎么看怎么看,但分文不取,就是给有钱人看病,也只收脉礼,额外的谢礼一概不收。据谭四爷说,梅苡仙曾去金钟河对岸的一个人家儿出诊,这病人是个瘫子,儿子也有残疾,是个半瞎,家里只有爷儿俩过日子。梅苡仙给看完了病,这病人过意不去,非要给脉礼。梅苡仙再三推辞,告辞走了。可出门没走多远,这半瞎的儿子追出来,不高兴地问,你不是在街上说,不是有钱人就不收脉礼吗,我爹的钱干吗还收?梅苡仙听了笑笑,就把身上的钱掏出来,又给了这半瞎的儿子。但过了几天,这半瞎儿子又来梅家胡同找梅苡仙,一见面就连连作揖赔礼。徒弟李布衣一问才知道,他爹的病已经好了,可这时才发现,当时给梅苡仙的脉礼,他并没拿,塞在病人的枕头底下了。这半瞎儿子非要把后来梅苡仙给他的钱再还给他,又问,当时为吗不说明白。梅苡仙笑笑说,病人的心眼儿都小,大夫对他们察言观色,他们对大夫也察言观色,我当时要说明白了,你爹心里不踏实,他这病还能好这么快吗?

这时,徐拐子也就明白了,带来的这谢礼梅苡仙肯定不会收。

徐拐子后来听谭四爷说,才知道梅苡仙这天不高兴是怎么回事。起因还是徐拐子自己。徐拐子把这条瘸腿治好了,夜里不光蹬得住床板,走路也有模有样了,心里一高兴,就请几个相好不错的朋友吃了一顿饭。这顿饭谭四爷也来了。酒桌上,众人问徐拐子,这条腿到底是怎么治好的。徐拐子一听,先给谭四爷敬了三杯酒,然后才从头说起。先说当初谭四爷怎么给自己当媒人,娶了这么个称心如意的小媳妇,又说这条腿怎么不跟劲,当然不好意思说是夜里蹬不住床板,只说有了这小媳妇家里的事也就多了,走路不方便,忙不过来。谭四爷又怎么让自己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梅大夫。这梅大夫果然是高手,一眼就看出自己这腿的毛病在哪儿,说这叫骨包肉,但不用开刀,先给了几贴大膏药,后来又给了几贴小膏药,最后开了个方子,用汤药洗了十天,又叮嘱自己从这锦衣卫桥大街一直走到南市牌坊。再回来时,这条腿就跟好腿一样了。众人一听连连称奇,都说,早就听说这梅大夫的医术高明,可没想到竟然这么神。这时谭四爷才把梅家当年祖上的事,又给众人说了一遍。这顿饭吃完,本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这几个来吃饭的朋友回去又当新鲜事跟别人说了。街上的人一听,金钟河对岸绒线铺的徐拐子瘸了这些年,让梅苡仙几贴膏药就治好了,这事一下就传开了。后来越传越神,竟然有人说,徐拐子的瘸腿让梅大夫一摸就摸出来了,是磕膝盖上又长出了一只脚,不过没给开刀,梅家有一种特制的膏药,只贴了几贴,这只脚自己就掉了,这条腿也就好了。锦衣卫桥大街上有个“名园茶楼”,离三元庵不远。前几天马金匮来茶楼喝茶,正听见有人议论这事,先听了一耳朵,也没在意。后来这几个人越说越热闹,有人不信,说徐拐子早就认识,已经瘸了这些年,要说他腿上长个东西还有可能,长出一只脚,这就是瞎说了。说长脚的人不服气,说这事儿有人亲眼看见了,这脚上还长着指甲,怎么是瞎说。这样来回一说,就矫情起来。正在旁边喝茶的人一听也都凑过来,在旁边看热闹。这时马金匮才注意了。这一注意,也就听明白了,原来说的是徐拐子的事。再一听,心里的气就大了,敢情那次徐拐子从自己这里一走,又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了。去找梅苡仙倒无所谓,问题是自己已跟他说了,他这腿不光自己治不了,到别处也没人能治。既然已经跟他说了不能治,他还去找梅苡仙,就说明根本没拿自己的话当回事。当大夫的都要脸面,最忌讳病人拿自己的话不当话,这时越想心里越气,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几个议论的人一回头,才发现马金匮正站在旁边。有人认出来,是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大夫,就说,正好,马大夫也在这儿,您是内行,您给说说,这人的磕膝盖上好好儿的又长出一只脚,脚上还有指甲,这事儿可能吗?

马金匮笑笑说,这年月,万事皆有可能。

问的人没听懂,把眼眨巴了眨巴,又问,这话怎么讲?

马金匮说,俗话说,林子大了吗鸟儿都有,我行医这些年,各种稀奇古怪的病见多了。

他这一说,刚才说长脚的人就逮着理了,连声说,看看,看看,马大夫这才是内行话。

马金匮立刻又说,不过,这话也分怎么说。

众人一听,立刻都收住声儿,看着他。

马金匮慢声细气地问,这街上的陈傻子,都知道吧?

锦衣卫桥大街上的人当然都知道陈傻子。这陈傻子是倒脏土的,整天拉着一辆破排子车在各个买卖家儿的门口转。马金匮说,陈傻子有一回有钱了,去馒头铺买了五个馒头,一口气都吃了,等吃完最后一个,想想说,亏大了,早知道吃这个馒头能饱,那四个就不吃了。

众人一听都乐了。

但也有人听出马金匮的弦外之音,问,您的意思是?

马金匮不慌不忙地说,这徐拐子去梅家胡同之前,先来的我这儿。

有人醒悟了,说,是您,先给他治的?

马金匮没直接回答,笑笑说,我马家有个祖传的方子,叫消骨汤。

有人哦了一声。

马金匮又说,这徐拐子看着是个精明人,可照这样,他哪天也得倒脏土去。说完扑哧一笑,就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对众人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怨他,是有的人,太不实在,都在一条街上住着,砖墙都没有不透风的,况且就这几步道儿,能瞒得住吗?

说着又摇头叹了口气,这一行凭的是真本事,连蒙带唬,也就是一时。

说罢又啧啧了两声,就扭身走了。

显然,马金匮最后这几句话,指的是梅家胡同的梅苡仙。不过也正像他说的,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没几天就传到谭四爷的耳朵里。三元庵后身儿的马家胡同有个张老太太死了。这张老太太的儿子是做干货生意的,在锦衣卫桥的桥头有个干货店,这回就想给老娘把这堂白事办得体面一点,不光请了僧尼两棚经,还设了“开吊”的流水席,在“鹤年号”订了一口上好的杉木寿枋。出殡这天,又特意从韦驮庙杠房请了一个“四人杠”。谭四爷这天一早带人来抬灵,在胡同口等着时,听见几个人在闲聊,正说徐拐子这事。谭四爷一听就明白了,当时没说话。谭四爷是抬杠的,街上的人都认识,跟马金匮当然也熟。当初马金匮卖后面的一进院子,就是谭四爷给牵线找的买主儿。但谭四爷有个脾气,不爱跟没本事的人来往,如果这人没本事,还不承认自己没本事,用街上人的话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种人谭四爷就更不爱搭理了。所以,平时跟马金匮也就很少来往。这天把张老太太的灵柩抬到坟地,回来时越想这事越有气。谭四爷没进过学堂,可平时最爱听书看戏,俗话说书文戲理,讲的也是人情世故。徐拐子治腿这事,谭四爷从头到尾都清楚,不管怎么说,马金匮在街上也不该这么说话,吹嘘自己可以,戏词儿上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不能用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这就不光是不厚道了,也是人品问题。谭四爷本想去找马金匮,当面跟他理论一下,但转念又想,这马金匮也不容易,眼瞅着把祖上留下的这点家业跟切西瓜似的一块一块卖了,自己的医术又不行,眼看已经快吃不上饭了,在街上说两句便宜话也就让他说算了。

可心里这么想,这口气窝着还是出不来。

谭四爷知道,梅先生不仅是厚道人,也很有心。都说同行是冤家,但梅大夫不是,尤其对马金匮,一直还念着梅家跟马家当年的这点旧情,平时只要有机会,也就总是不动声色地帮这边一下。有一回,东门外铁狮子胡同的佟老板托着一根胳膊来找梅大夫,说这个中午办事回来,一下人力车,不知怎么扭了一下,肩膀就不能动了,让梅大夫给看看。梅大夫用手一摸就知道了,没大毛病,是肩膀脱臼,俗话说就是“掉环儿”了。只要稍懂点骨伤的大夫用手一托也就上去了。梅大夫知道,这佟老板是个盐商,不在乎钱,这一下如果给他治好了,礼金肯定不会少。于是说,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当大夫也如是,最讲专科,自己虽然也懂骨伤,可毕竟不擅长,三元庵后身儿马家胡同的马大夫是专治骨伤的,不如去让他看看。这佟老板一听连连道谢。于是,梅大夫就让徒弟李布衣把他引到马大夫那边去了。事后听说,马金匮一看这佟老板的肩膀只是掉了环儿,果然没费事,稍稍一托也就给托上去了。佟老板当然不懂,就觉着这马大夫的医术果然高明,已经不是妙手,简直就是神手,一高兴给马金匮备了一份厚厚的谢礼。但事后,马金匮却像没这么回事,对梅大夫这边连个谢字也没说。

这回谭四爷想,这马金匮到底是个吗人,估计梅大夫不会不知道,只是不想跟他一般见识,可这次徐拐子这事,马金匮在茶楼说的这番话,就得让梅大夫知道了。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梅大夫虽然厚道,但这厚道如果用错地方,就是傻了。

果然,梅苡仙一听这事,气得半天没说话。

徐拐子这事,于大疙瘩是听舅舅陈一亭说的。有一回谭四爷跟几个朋友来陈一亭的羊肉馆儿吃饭,一边喝着酒,在饭桌上说起这事,陈一亭就在旁边听见了。后来陈一亭跟于大疙瘩说,也不是当新鲜事说的,只想告诉他,他整天在街上舞刀弄棍的,哪天自己或朋友受了伤,这马金匮和梅苡仙的医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得有个数。只是于大疙瘩当时想想,自己真受伤还指不定是哪辈子的事,也就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往心里去。

但现在想起来,也就认定,梅苡仙肯定是因为自己先去找了马金匮,所以来他这儿治腿,才故意让自己喝尿碱儿。于大疙瘩到底是街上混的,也知道治病这种事的深浅,别管梅苡仙的心里怎么想,他毕竟是这街上有名有姓的大夫,让自己喝这尿碱儿也就不会是随便喝的,怎么说也得有点道理。这一想,就还是咬着牙捏着鼻子把这罐儿叫“人中白”的尿碱儿都喝了。这以后,虽然这两条腿真能打弯儿了,可一打嗝儿,还总觉着有股尿臊味儿。

马金匮要卖前面半进院子倒坐的两间南房,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在这之前,锦衣卫桥大街上刚出了一件事,陈一亭让人打了,不光打了,连他的羊肉馆儿也让人砸了。

陈一亭的羊肉馆儿是在玉皇庙跟前。但说跟前,其实还隔着十几丈,本来生意挺好,跟周围的买卖铺子也相安无事。但几个月前,街对面又开了一家饭馆儿。这是个素斋馆儿,据街上人说,是跟玉皇庙里的人合伙开的。不过后来又有人说,这饭馆儿只是打着素斋旗号,跟庙里没一点关系。素斋馆儿的掌柜姓田,叫田寿,过去是个拉胶皮的。所谓“胶皮”也就是人力车,到北京叫洋车。这田寿膀大腰圆,又能吃苦,当初起早贪黑,拉了几年车攒下几个钱,后来就不拉车了,光养车,租给别人拉。再后来有了点底子,就把车卖了,改做“勤行儿”,也就是开饭馆儿。先在南门外开了个炸酱面馆儿,生意一般。后来发现,这玉皇庙的香火挺旺。田寿是个有脑子的人,知道这开饭馆儿不像拉车,只做大路菜不行,得做点儿隔路的。玉皇庙每逢初一十五香客最多,如果在这跟前开个素斋馆儿,赚香客的钱,应该能行。于是就在这庙门附近找了一间临街的门脸儿房,开了个“发心素斋馆”。田寿为了让这素斋馆儿显得正宗,还故意在街上放出话,说这饭馆儿跟庙里也有关系。香客一听信以为真,每逢初一十五到庙里烧了香,出来就在这里吃饭。一来二去,饭馆儿的买卖果然挺火。

按说陈一亭的羊肉馆儿跟这素斋馆儿一荤一素,应该没多大关系,当初就是没有这素斋馆儿,来玉皇庙烧香的香客也不会进这膻气烘烘的羊肉馆儿吃饭,所以别管那边的生意多火,也就并没抢这边的买卖。陈一亭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素斋馆儿开张时,还特意让人送去一副对联作为开张志禧。可这素斋馆儿开了些日子,街上就有传言,说玉皇庙里的人说了,跟这素斋馆儿没半点关系。这话传到素斋馆儿掌柜田寿的耳朵里,田寿一听就急了,眼下饭馆儿生意好,仗的就是玉皇庙的旗号,没有玉皇庙,自己这素斋馆儿也就成了冒牌儿的,就说是素锅素油素菜,香客也不会信。接着再一想,就明白了,这毛病肯定是出在对面的羊肉馆儿上,谁都知道同行是冤家,自己这边火了,自然抢了那边的生意,肯定是这羊肉馆儿的掌柜陈一亭在街上放出的话。这田寿虽不是街上的混混儿,但有三个儿子,老大叫田龙,老二叫田虎,老三叫田豹,这仨儿子都随田寿,个个儿生得五大三粗。田寿跟这几个儿子一说,几个儿子也火儿了。老大田龙当时就要去对面的羊肉馆儿找陈一亭。但老三田豹有心路,立刻拦住说,这事儿先别急,古人说,出师有名,咱得等个合适的机会。

果然,第二天中午,就让这老三田豹逮着机会了。

陈一亭的羊肉馆儿每天得用大量的羊肉,厨房伙计图省事,每回端着洗肉汤子或刷锅水出来,懒得多走几步,就往门口的当街一泼。这个中午,一个小伙计又端着一盆血汤子出来,刚泼在街上,素斋馆儿这边的老三田豹噌地就窜出来,一把薅住这小伙计问,谁让你往这儿倒的?小伙计登时吓得脸上变了颜色,结结巴巴地说,没有谁,天天都是这么倒。

老三田豹一巴掌掴在这小伙计脸上。小伙计刚十几岁,一下给掴得摔在地上。老三田豹还不依不饶,跟上去又踹了几脚。小伙计一下给打懵了,趴在地上连哭帶叫地嚎起来。陈一亭在里边听见动静,出来一看,见对面素斋馆儿的老三田豹正打自己的伙计,登时也来气了。但陈一亭在街上开饭馆儿这些年,也是外场人,心里有气,脸上却不气,只是走过来皮松肉紧地笑着说,这是为吗啊,有事儿说事儿,小孩子这么打,还不打坏了。

老三田豹就等着陈一亭出来,这时一见他过来了,就又给了这小伙计一脚。这一下陈一亭真火儿了,把脸撂下来说,三掌柜,你这就不对了,打狗还得看主人,我已经出来了,你还打,这是成心打我的脸还是怎么着,我姓陈的好像没招着你吧?

老三田豹瞪着眼说,没招我,你是成心装王八蛋吧?

陈一亭见对方出口不逊,就还了一句,冲着王八蛋,我还用装吗?

老三田豹一听,扑过来冲着陈一亭的面门就是一拳。但这老三田豹并不知道,陈一亭年轻时曾在金钟河边练过摔跤,身上有些功夫,这时虽然已经四十多岁,还比一般人利索,见老三田豹的拳头打过来,并没躲闪,只往旁边一侧身,一只手接住他这拳头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扔,说了声,去你的!老三田豹没料到他这一手儿,一下就给扔出去,趔趄了趔趄一个趴虎儿摔在地上。这时素斋馆儿里的老大田龙和老二田虎也都闻声出来了,一见兄弟让陈一亭打倒了,立刻跳过来把陈一亭围在当中。陈一亭毕竟已上了点年岁,又这些年不练了,人也比田家的这几个兄弟瘦小,况且好汉难敌四手。这时田豹也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三个兄弟一拥而上,就把陈一亭按在地上。这一下陈一亭吃了大亏,田家三兄弟一顿拳打脚踢,就把他打得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了。打完了还不罢休,这三兄弟又闯进陈一亭的羊肉馆儿。这时羊肉馆儿里已经有人吃饭。这三兄弟已红了眼,进来二话不说,见一个桌子掀一个桌子,登时碗碟菜盘子稀里哗啦地摔了一地。正吃饭的食客一见不知怎么回事,都吓得一哄而散,伙计们也都躲进后面的厨房不敢出来了。转眼间,这羊肉馆儿就给砸成了破烂摊儿。

田家三兄弟看看砸得差不多了,这才吐着唾沫回对面的素斋馆儿去了。

这一场事闹得很大,不光把陈一亭的羊肉馆儿砸了,也让街上的人都知道了,田家的这个“发心素斋馆”果然是真正的素斋馆儿,容不得半点荤腥儿。

在这个中午,这田家三兄弟直到回了素斋馆儿,坐在窗前一边喝着茶朝外看,见陈一亭还趴在当街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见羊肉馆儿的几个伙计出来,把他搀回去了。打架就是这样,不在乎打人还是挨打,关键是这口气,只要这口气出来心里也就痛快了。田寿见几个儿子给自己出了这口恶气,心里一痛快,觉着喘气儿也顺溜多了,接下来也就只管做自己饭馆的生意。可他就忘了一点,不光他忘了,他这几个儿子也忘了,其实还不是忘了,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这陈一亭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还有一个叫于大疙瘩的外甥,而且这于大疙瘩还曾是混星子,当初在当街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其实真正的老天津人都知道,所谓“混混儿”,不一定就是地痞流氓,但比一般的地痞流氓还不好惹,你如果讲规矩,拿面子局着,怎么都好说,可真要动浑的就麻烦了,再浑的人也浑不过混混儿,更别说是混星子。

这时于大疙瘩虽不在混混儿里混了,但总得吃饭,也就又找了个事由儿,用街上的话说也就是又找了个打八岔的饭辙。这饭辙是来找谭四爷时无意中发现的。上一次于大疙瘩去北门外的鑫友宝局“开逛”,让人家把浑身的骨头都打碎了,回来后让三元庵后身儿的马金匮把骨头接上了,但把两个膝盖的骨头接反了。后来又去梅家胡同找梅苡仙,把这两块骨头砸下来,又重新接上了。可接是接上了,梅苡仙又给了一罐奇怪的汤药,说叫“人中白”。再后来听马金匮一说才知道,敢情是尿碱儿。这一下于大疙瘩就火儿了,咬着牙把罐“人中白”喝完了,就来找谭四爷。当初找梅苡仙,是谭四爷让找的,可没想到这梅苡仙这么不地道,他得跟谭四爷说道说道。当时谭四爷正带着杠房的几个人在一堂白事上,于大疙瘩气哼哼地来了,把谭四爷拉到一边。谭四爷一见他这架势,就知道有事。

于大疙瘩说,不错,是有事,这回这事儿还不小。

然后,就把梅苡仙让自己喝尿碱儿的事,怎么来怎么去都说了。于大疙瘩说,这梅苡仙就算是个名医,也没有这么干事的,是啊,我是先去找的马大夫,你不乐意说不乐意的,实在心里过不去,不给我治也没关系,可既然已经治了,还让我喝尿碱儿,这不是成心拿我开涮吗?谭四爷一听就乐了,说,咱先别说别的,我问你,你这腿,好没好?

于大疙瘩說,好是好了。

谭四爷说,这不就结了,你去找梅大夫,为的不就是治腿吗,甭管人家心里乐意不乐意,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儿,既然已经给你治好了腿,你还有吗说的?

于大疙瘩说,我现在说的不是腿的事儿,是药的事儿!

谭四爷说,这药怎么了,如果不管用,你这腿能好吗?

谭四爷这一问,于大疙瘩才没话了。

谭四爷又说,跟你说句到家的吧,你别不爱听,你是吗人,人家梅先生是吗人,能跟你是一样的心思吗?用句戏词儿的话说,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因为你先去找的马大夫,就成心让你喝尿碱儿?他梅苡仙要真像你说的这么小肚鸡肠,也到不了今天。

说着瞥了于大疙瘩一眼,又乐了,我知道,你这些年在街上混,也是茅房拉屎脸儿朝外的人,我说的这话你要是不信,就自己找梅大夫去。

于大疙瘩眨巴眨巴眼,找他,干吗?

谭四爷哼一声,去听听他怎么说啊。

于大疙瘩翻一眼谭四爷,没再吱声。

就在这时,这丧事的本家儿过来一个管事的,要拉于大疙瘩去吃饭。于大疙瘩起初不知怎么回事,可这时自己正有一顿没一顿,既然让去吃,也就乐得跟着过来吃。

等在桌前坐下了,才明白了。

按街上规矩,谁家有丧事,亲戚邻居或死者生前的朋友都要来吊唁,无非是行个礼烧烧纸,关系真近的再哭两声,俗话叫“吊纸”。丧事的本家儿为表示感谢,要把来“吊纸”的亲友留下吃饭,叫“开吊”。这“开吊”是流水席,随来随吃,随吃随走。于大疙瘩一边吃着饭,朝旁边溜一眼,心想,这本家儿管事的一定是把自己也当成来“吊纸”的亲友了。

这个中午的这顿饭吃得挺饱,既然是“开吊”席,酒菜也好。于大疙瘩直到吃完了,打着饱嗝儿出来,才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个现成的饭辙,以前怎么没想到?

这以后,街上谁家再有丧事,甭管认识不认识,于大疙瘩就去“吊纸”。一开始还带点香烛锞子做做样子,后来干脆就空手去,到丧事上,管事的也闹不清他跟本家儿是什么关系,也不好多问,看着他行完礼,又烧了纸,就赶紧招呼着让人领去“开吊”。吃“开吊”席的客人自然也未必都认识,这样抹下脸,使劲吃一顿,回来就能饱一天。于大疙瘩起初也心虚,怕被人识破,挺大的人为蹭一顿“开吊”饭,真让人家本家儿轰出来,这脸就没处搁了。可后来渐渐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丧事上本家儿只顾着哭,来“吊纸”的人也是各种关系都有,且越是大户人家,人来人往的越乱,一乱也就更没人注意,只要行完了礼,自然有人领着去“开吊”,吃饱喝足一抹嘴只管走也就是了。但日子一长,也难免有细心的本家儿看出来。不过看出来也无所谓,街上有句老话,“有钱难买门前吊”,谁家办丧事都是越闹越好,来吊纸的人越多,才越显得这丧主儿平时的人缘儿好。于大疙瘩也就越干越熟,每次去谁家“吊纸”,都穿得干干净净,各种行礼的规矩也早都烂熟于心。丧主儿的本家儿即使看出于大疙瘩是来蹭“开吊”饭的,也就并不点破,大不了在流水席上添双筷子也就是了。

陈一亭的羊肉馆儿让对面素斋馆儿的田家三兄弟砸了,人也给打了,这事于大疙瘩当天下午就知道了,还不是听说的,是陈一亭让伙计把他叫来的。于大疙瘩这个中午刚去小关南口“吊纸”回来,正在家里喝茶。这茶叶也是从丧事上顺来的,出来时见一个桌上放着个茶叶罐儿,挺好看,就随手揣在袖子里了。回来一沏,竟然是“小叶儿双熏”,味儿挺地道。正喝着,就见羊肉馆儿的伙计来了,说那边出事了,让他赶紧去。于大疙瘩一听顾不上多问,就跟着来到羊肉馆儿。陈一亭的家在羊肉馆儿后面,是连着的,于大疙瘩从前面一进来,见满地碎碗碴子,桌椅板凳也东倒西歪,就知道是有人来闹事了。到后面,一见躺在床上的陈一亭,立刻吓了一跳。陈一亭的脸已经让人打得走了形,两个眼窝儿漆黑,都跟金鱼似的鼓着,看意思门牙也掉了。于大疙瘩倒沉得住气,来到跟前问,怎么回事?陈一亭这时已经有气无力,用手指了一下旁边的伙计。这伙计就过来,把中午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

于大疙瘩听完想了想,点头说,行,我知道了。

说完,就扭头朝外走。

陈一亭费劲地叫住他问,去哪儿?

于大疙瘩说,你别管了。

在这个下午,于大疙瘩从羊肉馆儿出来,先回自己家转了一圈儿,然后就直奔素斋馆儿来。这会儿还没到上人的时候,素斋馆儿里挺清静。于大疙瘩进来,先朝四周看了看,拎起一个凳子啪地一扔,扣在地上,用一只脚踩着凳子腿儿,冲里边的伙计说,去把掌柜的叫出来,有一个算一个儿,都给我叫出来。伙计一见这来人不是善茬儿,赶紧一溜烟儿地进去了。一会儿,田寿捧着水烟袋出来了,身后跟着三个儿子。于大疙瘩随他娘舅,身量儿不高,看着也挺瘦。但田寿一见于大疙瘩这架势,还是愣了一下。田寿过去是拉胶皮的,街上这点事儿都明白,一看这来人把自己的板凳扣在地上,就知道是个混混儿,应该是来“闹砸儿”的,说白了也就是成心找事儿来的。接着就意识到,八成是为对面羊肉馆儿的事。这时他身后的几个儿子已经不干了,见这来人细胳膊细腿儿的像个瘦猴儿,根本没放在眼里。老大田龙走过来,用手冲他一指说,哪儿来的你是,怎么着,活腻歪啦,想找死啊?

说着就撸胳膊挽袖子,要过来动手。

田寿伸手拦住他,回过头笑笑说,这位小兄弟,有吗事儿,说。

于大疙瘩扭头朝窗外挑了一下下巴说,这羊肉馆儿,是我的。

田龙说,甭管谁的,我就砸了,人也打了,你怎么地?

田寿眯起眼说,我这饭馆儿就在这儿,你要想砸,你也砸。

于大疙瘩说,现在人打坏了,还躺着,饭馆儿也成这样了。

田寿点头哦一声,说,是吗,行啊,我挺忙,你怎么个心气儿,就照直说吧。

于大疙瘩没说话,突然从腰里扥出两把明晃晃的攮子。所谓攮子,也就是匕首,但比匕首的刀锋短,把儿也长,用的时候尖儿朝后,一般是倒拿着。田家父子一见他把攮子掏出来,都一愣。于大疙瘩把这两把攮子在手里一转,把儿朝上,当当两下插在跟前的桌上。田家父子还没回过神来,他又从腰里拽出两把,插在桌上。这四把刀刃飞薄的攮子立在桌面上,登时插得满满当当。田家的父子几个这才明白,看来这于大疙瘩今天是来玩儿命的。田寿毕竟见多识广,这些年街面儿上三教九流的事都见过。这于大疙瘩刚进来时,他并没太当回事,看这人瘦小枯干,长得也其貌不扬,以为是个生瓜蛋子,想着拿大话一拍,再让几个儿子三拳两脚扔到街上去也就算了。但这时才意识到,看意思这不是街上一般的狗食狗爛儿,应该有点来头儿。这时,于大疙瘩朝这田家父子扫一眼,伸出两手,把跟前的两把攮子在桌上晃了晃,一使劲拔下来,又一转,刀尖儿朝后握在手里。田寿一见不由得倒退了一步。田家三兄弟也立刻都拉开架势。于大疙瘩没抬头,突然一使劲,咔哧一下,就把一把攮子扎在自己的大腿上。接着又一下,把另一把攮子扎在另一条腿上。于大疙瘩穿的是一条月白色的灯笼裤,两条裤腿立刻就让流出的血染红了。田家父子一看,脸上登时都变了颜色。这时再看于大疙瘩,眉头皱也没皱一下,伸手把另两把攮子拔下来,往左一使劲,插在自己左胳膊上,又往右一使劲,插在右胳膊上。这田家的兄弟几个平时仗着膀大腰圆,又人多势众,在街上没有怕的人,但还从没跟混混儿打过交道,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这时一看,立刻都傻了。于大疙瘩本来是站在桌子跟前,一只脚踩着凳子腿儿,这时两条腿上都插了攮子,就有点站立不稳,两个胳膊上的血,也顺着手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他又朝这田家父子几个看了看,一伸手,先把腿上的攮子拔下来,又把胳膊上的也拔下来,咕隆一声都扔在桌上,把手上的血甩了甩,对田寿说,咱先说这一道吧,后面的道儿你们划,我随着。

田寿明白了,于大疙瘩这回真是来玩儿命的,他这几刀当然不是白插的,按街上规矩,自己这边也得有一个人,他怎么插也怎么插,如果怕疼,不敢,也就是尿了,只要一尿,那边陈一亭治伤的钱连羊肉馆儿的一切损失,当然也包括这于大疙瘩在自己身上插的这几刀,就都得包赔。但他知道,自己这几个儿子平时看着在街上咋咋呼呼,吆五喝六,其实真到裉节儿上都没多大脓水儿,别说让他们往自己身上插四把攮子,在手上拉个口儿都嫌疼。

田寿没想到,自己这回竟然捅了这么大的马蜂窝。

这时已经没别的办法,再这么耗下去,只会更丢人现眼。于是,他朝身边的几个儿子看一眼,就转身回里边去了。这三兄弟一看,也赶紧都跟着进去了。

田寿明白街上的这潭水有多深。事后一打听,才知道,敢情这于大疙瘩是陈一亭的外甥,当初果然是街上的一个混星子,还曾在北门外鑫友宝局“开逛”,只是没开成。田寿懂混混儿的规矩,真要是“开逛”了,也就有了身份,一有身份反倒更讲规矩,最怕的就是“开逛”不成的混星子,从此也就破罐子破摔,不光不讲规矩,干脆就没了王法,索性浑不论了。

田寿打听清楚这于大疙瘩的底细,也就明白,幸好这回没有硬碰硬。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再跟几个儿子一商量,这几个儿子到这时也都已没了底气。田寿听街上人说,韦驮庙杠房的谭四爷跟这于大疙瘩还能说得上话,就请谭四爷出面,在小关南口儿的“天合居”摆了一桌,把于大疙瘩请来。田寿倒也能屈能伸,在酒桌上,带着三个儿子规规矩矩地给于大疙瘩敬了三杯酒,又拿出几十块大洋,算是赔偿陈一亭和于大疙瘩的损失。这顿饭之后,就把这素斋馆儿兑出去,从此离开了锦衣卫桥大街。

但素斋馆儿的事完了,陈一亭这边的事还没完。不光陈一亭,于大疙瘩的事也还没完。于大疙瘩那天去素斋馆儿,在田家父子面前往自己身上扎了几刀,这种刀伤看着吓人,其实只要豁出疼去,倒没太大的事,抹点儿刀伤药,有几天也就好了。但于大疙瘩这回却遇上了麻烦。麻烦就出在这几把攮子上。于大疙瘩的这几把攮子当初总带在身上,倒不一定真有用,就是在街上壮一壮门面。但自从不在混混儿里混了,门面没了,这攮子用不上了,平时也就都扔在个破箱子里。可是于大疙瘩就忘了一点,还不光是忘了,也是不懂,攮子过去经常带在身上,磨来磨去已磨得锃亮,问题还不大,可后来不用了,放的时间一长,这刀刃上也就生了一层锈。这种锈跟一般的锈还不一样,表面看不出来,但毒性很大,一旦扎在身上,进了伤口,这伤口就很难再封口儿。这回于大疙瘩在田家父子面前威风凛凛地扎了自己几刀,当也就是个疼,还没觉出什么,但过后就感到不对劲了。当初于大疙瘩在街上混时,虽没抽过“死签儿”,打架时也挨过刀。刀伤当时疼,但疼劲儿一过也就没事了。这回却不一样,感觉越来越疼,后来不光疼,还火烧火燎的。于大疙瘩本来是用几根布条把伤口都勒起来,这时打开一看,立刻吓了一跳,这几个伤口都已烂成了血窟窿,用手轻轻一按,还往外流黄水。于大疙瘩慌了,赶紧来找陈一亭商量。陈一亭这时也还躺在床上,脸上的瘀青虽然下去了,但还不能动,一动就疼得浑身冒汗。陈一亭一看于大疙瘩的伤口,也摇头说,这么下去不行,得赶紧想个办法,再耽误,咱爷儿俩的命就都得交待了。

于大疙瘩知道,如果让舅舅请大夫,自然又得请马金匮。可经过这几次的事已经看出来,马金匮的医术确实不行。但这时,又不想去找梅家胡同的梅苡仙,心里转了转就没说话。

果然,陈一亭说,你去马家胡同,把你二舅请来吧。

陈一亭说的二舅,自然是指马金匮。

陈一亭的心里也清楚,马金匮的医术确实不如梅苡仙,可自己毕竟跟马金匮是拜把子兄弟,放着自己的兄弟不找,却去找外人,马金匮又好面子,这就如同打他的脸。陈一亭就是想到这一层,这几天寻思来寻思去拿不定主意,才一直没请大夫。这时于大疙瘩来了,事情已到这一步,眼看不光自己,爷儿俩都不能再拖了,索性就让于大疙瘩先去请马金匮。马金匮来了,如果能治更好,不能治,也给个痛快话,这样再请别人,他也就没话说了。

于大疙瘩也已看出陈一亭的这层意思,就来三元庵后身儿请马金匮。

这个下午,于大疙瘩来时,马金匮正把两个人送出来。送完了回来,问于大疙瘩,是不是有事。于大疙瘩说,我舅的羊肉馆儿头几天出事,你听说了?

马金匮说,听了几耳朵,这两天事儿多,还没顾上过去。

于大疙瘩说,我舅让你去一趟。

马金匮想想说,你先进来。

于大疙瘩就跟着进来了。马金匮的屋里挺乱,看意思像要搬家。于大疙瘩朝屋里看看,又看看马金匮。马金匮说,实话说吧,这房子,我要卖了。

于大疙瘩听了一愣,问,怎么回事?

马金匮叹口气说,要说我马家,祖传是干这行的,这些年在这街上虽不算名医,提起来也有名有姓,有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其行医也一样,到我这儿,也就算干到头儿了。说着又摇摇头,我也看出来,没吗意思了,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不如干点儿别的吧。

于大疙瘩一听就明白了,想想说,要我说,这房子还是别卖。

马金匮说,不卖,看着也腌心,再说也没吗用了。说着又苦笑了一下,不光是你,街上别的朋友也劝我,还是别把这南房卖了,不卖,有这两间房立在这儿,当初的行医马家也就还在,房子一卖,人一走,再过几年,这马家胡同的行医马家也就没人知道了。

于大疙瘩嗯一声,没接茬儿。

其实于大疙瘩的心里另有盘算。当初谭四爷说的,关于梅苡仙的爷爷当年如何带着一个药方来拜马金匮的老太爷为师的事,于大疙瘩虽然起初不信,但后来经了几件事,慢慢也就信了。于大疙瘩倒不是信別的,是相信真有这个药方。于大疙瘩那回去北门外的鑫友宝局“开逛”,让人家把浑身的骨头都打碎了,懂行的人曾断言,已经伤成这样,换第二个人这辈子也残了。可是经马金匮的手一治,不光把浑身的骨头都接上了,吃了他的药,也就真的很快长好了,虽然膝盖不能打弯儿,但据梅苡仙说,是因为把一块骨头接反了,并不是药的事。事后于大疙瘩想来想去,还是不敢确定这药的方子是不是就是谭四爷说的当初的那个方子。不过有一点,于大疙瘩确信,这个方子应该确实存在。于大疙瘩的这个判断,后来在梅苡仙的徒弟李布衣这里也得到证实。李布衣一次说话时露出来,梅先生确实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秘方,治骨伤有奇效,不过梅先生曾说,这方子虽然是个奇方,但越是奇方,往往剑走偏锋,也就有一定风险,所以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大的伤筋动骨不可轻易用。于大疙瘩自从听了这话,心里一直寻思,李布衣说的这个方子,是不是就是梅苡仙这回给自己用的呢?如果是,这方子可就值钱了。也就从这以后,于大疙瘩就开始寻思这个方子。显然,听李布衣这话的意思,他说的这方子跟谭四爷说的那个方子应该就是同一个方子。但于大疙瘩知道,凭梅苡仙的为人,要想从他手里把这方子要出来,根本就不可能。他倒不是舍不得给,而是知道,于大疙瘩这种人真把这方子要过去不会是去治病,说不定又有什么歪门斜道的用处。这一想,就来找陈一亭商量。于大疙瘩想的是,这方子如果真是当年的那个方子,梅苡仙手里有,马金匮的手里就应该也有。但既然梅苡仙不会给自己,马金匮也就不会轻易给自己。陈一亭跟马金匮是磕头兄弟,如果让陈一亭跟马金匮要,没准儿能要出来。可是来跟陈一亭一说,陈一亭立刻摇头,对他说,你以为这治病跟打八岔一样啊,哪那么简单,别再想斜的歪的了,以后干点正经事。于大疙瘩正色说,现在想要这方子,就是想干正经事,要这方子不是为了给人治病,说白了,是想卖钱,如果真能卖个好价钱,手里有了本钱,再想干别的也就能干了。陈一亭听了仍拨楞脑袋,说不行,这马金匮虽说是我的异姓兄弟,可他的脾气我知道,就算真去张这个嘴,他也未必给,我可不想白饶这一面儿。

于大疙瘩在陈一亭这里碰了钉子,还不死心。这时听马金匮一说,想把这两间倒坐的南房卖了,心里立刻又忽悠了一下。看意思马金匮这回是真打算金盆洗手,彻底不干这行了,如果把这两间南房一卖,一拍屁股远走高飞,以后再想找他都难,这药方也就更别想弄到手了。这时再想,也就明白了,刚才马金匮送走的那两个人,大概就是买主儿。既然马金匮去意已定,自己在他这儿又人微言轻,真劝他,肯定也是耳旁风。倒不如先把他拉到羊肉馆儿去,也许让舅舅陈一亭跟他说说,还能管用。这一想就说,先跟我去吧,我舅那边还等着呢。

马金匮想了想说,去一趟就去一趟,正好,这事儿也想跟他念叨念叨。

马金匮和于大疙瘩来到羊肉馆儿,一见陈一亭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就知道伤得不轻。坐到跟前先给他摸了一下脉象,脉也是乱的。马金匮毕竟祖传是骨伤,内科不行,知道这脉象不好,可具体怎么不好,又说不太清,一边把三根手指搭在陈一亭的腕上,就只是微闭着两眼不语。陈一亭也看出来,知道他确实说不出所以然,想给他个台阶,就说,你是骨伤大夫,我这回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今天叫你来,也难为你了。

马金匮借着这茬儿嗯嗯了两声。

这时,于大疙瘩已在旁边打开自己的伤口。马金匮一看,立刻吓了一跳。马金匮终究已行医这些年,知道外伤不同于内伤,虽是看得见的病,可一旦治不好也真能把人烂死。于是也不硬撑了,说,一亭啊,你说得对,我说到底是治骨伤的,对内科外科,还真不在行。

陈一亭一听,心里也就有数了。

马金匮又说,我今天来,也是想跟你说一声,行医这行,以后不想再干了。

陈一亭已经有耳闻,马金匮一直想把马家胡同的那两间南房出手。这时一听马金匮这样说,也就明白了,嗯了一声说,你既然这么说,也就肯定已想好了,以后打算干哪行呢?

马金匮说,南门外有个朋友,经常跑外,是做药材生意的,想跟他一块儿试试。

陈一亭说,也好,总算没离开这一行。

于大疙瘩觉着这事儿办砸了,越想越堵心。

本来盘算得挺好。这回请马金匮来羊肉馆儿,陈一亭是想让他给治伤,但于大疙瘩另有目的,知道那个药方从他手里要不出来,本想让舅舅陈一亭劝劝他,那两间南房别卖,先把他稳住,药方的事后面慢慢儿再说。可没想到,他来了这一说,反倒把这事儿坐实了。这以后,他如果真一拍屁股改行去卖药材,这药方的事也就更没指望了。

但这时,于大疙瘩已经顾不上想这个了。

马金匮来羊肉馆儿的当天晚上,于大疙瘩就发起烧来,先是一个劲儿地冒虚汗,接着又打冷战,浑身抖成一团。陈一亭一见不放心,这个晚上,就让于大疙瘩先住在羊肉馆儿这边了。到后半夜,眼看于大疙瘩越烧越厉害,再这么挺下去不是办法,陈一亭只好打发伙计去梅家胡同请梅苡仙。羊肉馆儿离梅家胡同不算太远,一会儿,伙计回来了,但请来的不是梅苡仙,是梅苡仙的徒弟李布衣。李布衣这时在街上也已经有些名气,来之前先听伙计说了,也就已估摸出大概是怎么回事,先带了药。这时一看,果然跟自己估计的差不多,就把带来的药先让于大疙瘩吃了,又拿出一小罐洗药,把于大疙瘩胳膊和腿上的伤口挤出脓水,清洗干净。忙完这边,又过来给陈一亭诊脉。摸了两手的脉象,才说,陈一亭这回受的外伤并不重,好了也就好了,但真正严重的是内伤,现在腹内还有瘀血,得想办法尽快排出来,否则再耽误,恐怕会有生命危险。陈一亭没想到自己的内伤这么重,但这李布衣说的话又不太相信,还是想请梅苡仙给看看。李布衣也看出陈一亭的心思,就说,梅先生眼下出不来,但分能出来,他也就来了。这时于大疙瘩在旁边哼一声说,他来,也不见得怎么样。

陈一亭看了于大疙瘩一眼。于大疙瘩才不吱声了。

李布衣回头冲他笑笑说,我知道,上回梅先生给你治伤,最后开了一罐“人中白”,你为这事心里一直不痛快,还在街上跟人说,是梅先生成心拿你开涮。

說着摇了摇头,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于大疙瘩一听李布衣把这事儿说破了,再想,自己那回的伤也明明是让梅苡仙给治好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李布衣又说,今天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就跟你说明白,这“人中白”虽然是人尿里的东西,可跟尿碱儿还不是一回事,这是尿里的沉淀,听着脏,其实并不脏,不光不脏,还是好东西,自古人尿就能入药,在《黄帝内经》里叫“轮回酒”,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叫“溺白垽”,也叫“还元汤”,这是大凉泻火的上好药材。

说完,又给陈一亭开了方子,就卷起医包儿夹着走了。

陈一亭到底比于大疙瘩心细,听李布衣说,梅苡仙出不来了,当时没好多问。这时看着李布衣走了,才问于大疙瘩,在街上听没听说,梅苡仙怎么回事,是不是病了。于大疙瘩听了哼一声说,他是当大夫的,就算真病了,给自己开两服药也就没事了。

陈一亭摇头说,那可不一定,常言说,医不治己。

过了些天,于大疙瘩果然就听说梅苡仙的事了。于大疙瘩吃了李布衣给开的药,身上的烧很快就退下来。后来李布衣又来过两次,都是给清洗伤口,又把前面开的方子做了加减,眼看着伤口封了口儿,又结了痂,也就没大碍了。一天水梯子大街这边的一户人家办丧事,于大疙瘩又来蹭“开吊”,在丧事上遇见谭四爷。谭四爷一见于大疙瘩就乐了,说,看来你的伤是没事了,又有心思出来吊纸了。于大疙瘩知道谭四爷这不是好话,只是装作听不出来。这时忽然想起梅苡仙的事,就问,这一阵梅家胡同的梅大夫是怎么回事,一直没见出来露面儿,回回出诊,都是打发徒弟李布衣,是不是有吗事儿?

谭四爷说,梅大夫头些日子出的事,你没听说?

于大疙瘩说,我这一阵一直闹病,没出来。

谭四爷这才告诉于大疙瘩,梅大夫让人打了,打得倒不厉害,但窝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就卡在嗓子眼儿了。于大疙瘩一听,问怎么回事。谭四爷看看他说,你是真关心梅大夫,还是当新鲜事儿听?要是当新鲜事儿听,你就问别人去。

于大疙瘩支吾了一下说,是我舅陈一亭,他想知道。

谭四爷这才说,这回又是东门外铁狮子胡同佟老板的事。

谭四爷也是听街上人说的。这佟老板前一阵刚娶了个姨太太,是个唱戏的,大概当年坐科练功坐下了病,总腰疼,自从进了佟家的门,这腰疼病就一天比一天厉害。佟老板看着心疼,想起当初自己的肩膀掉了环儿,是让锦衣卫桥大街上的马金匮马大夫治好的,就派人去请马大夫。去的人回来说,马大夫已经不干这行了,听街上的人说,其实真正医术好的不是马大夫,是梅家胡同的梅苡仙梅大夫。佟老板一听就想起来,这个梅大夫自己也是见过的,当初去锦衣卫桥大街,就是先找的这个梅大夫,但这梅大夫没给治,又让人领着去找了马大夫。这时一听回来的人说,敢情这梅大夫的医术比马大夫还好,心里就有点不高兴,既然你医术好,又已经投到你门上,干吗还成心支到别处去,怕我给不起脉礼是怎么着?但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出来,也是给这姨太太看病心切,就还是让底下人去把梅大夫请来。梅大夫一听又是这佟老板的事,也就跟着来了。到佟府一看,这姨太太的腰并没有太大的毛病,就给开了个方子,说先投石问路,喝几天看看。但这姨太太喝完了这药还不见效,说还疼,而且好像比过去疼得更厉害了。佟老板就又让人把梅大夫请来。这时梅大夫的心里已经有数,这佟家姨太太并无大碍,于是这回来了只看了一下,说,骨头没事,脉象也没事,应该没吗大毛病。这姨太太一听就不干了,说骨头没事,脉象也没事,那就是我自己没事找事了?佟老板的心里本来就憋着这梅大夫的火儿,这时一见姨太太急了,立刻也急了,说街上的人都说你梅大夫是个名医,敢情也徒有虚名,自己没本事不说自己没本事,反说病人没病,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个庸医。梅大夫一听佟老板这么说自己,也有点儿要急,说自己行医大半辈子,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见过,还就是没见过这种无病呻吟的。佟老板这姨太太是唱戏的出身,当然懂得无病呻吟,这一阵闹腰疼,本来也有点跟佟老板撒娇的意思,这时一听梅大夫这么说自己,索性就哇地哭起来。她这一哭,佟老板也拍了桌子,说梅大夫自己医术不行,还出口不逊,要不是看他是个大夫,这事儿肯定不会就这么过去。说完就让底下的人把梅大夫轰出去。佟家底下的人都是看著佟老板眼色行事,这时一听,立刻过来两个人,连推带搡地就往外撵梅大夫。梅大夫这时已是六十多岁的人,在街上也一直受人敬重,哪里受过这个,被佟府的下人往外一推就真急了,立刻跟这两个人撕巴起来。但梅大夫毕竟瘦弱,又已经这把年纪,哪里是这两个下人的对手。幸好这时徒弟李布衣及时赶来,但梅大夫的身上也已经挨了几下子。梅大夫从佟府出来,站在外面的街上,脸色惨白,浑身已经抖成一团。李布衣赶紧叫了一辆胶皮,才把梅大夫拉回来。梅大夫进了家,一头扎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于大疙瘩一听是这么回事,当天下午就去羊肉馆儿,把这事跟陈一亭说了。陈一亭这时也已经痊愈,又把羊馆儿收拾出来,重新开业了。听于大疙瘩一说,想了想叹口气说,不管怎么说,这梅大夫也算是对咱有恩,要不是人家梅家,咱爷儿俩这回受的这伤还指不定怎么着呢。于大疙瘩听出陈一亭的意思,是想去梅家胡同看看梅苡仙。

但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太情愿。

陈一亭说,你过去虽是在街上混的,有的事还是不太明白,谁都有个仨亲俩厚,说话办事,也有让你痛快的,有让你不痛快的,可跟谁结怨也别跟大夫结怨,还不光是因为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主要是当大夫的不容易,况且就是再不济的大夫,在街上也有个人缘儿,你跟他结怨,别人在旁边看不过去,也就等于跟别人也结了怨,这又何必呢。

于大疙瘩听了哼一声,没再说话。

这个晚上,陈一亭和于大疙瘩来梅家胡同看梅苡仙,这时梅苡仙脸色蜡黄地躺在床上,闭着眼,不吃不喝已经几天了。陈一亭本来给带了点儿“核桃酥”,李布衣说,先生已经吃不了了,头两天还喝点水,现在已经汤水不进了。陈一亭来到床边,叫了声梅大夫。梅苡仙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动了动,看意思是听见了,只是说不出来。陈一亭和李布衣来到外面说,怎么一下就成了这样,按说你也是当大夫的,得给梅大夫想想办法啊。

李布衣叹口气说,办法是有,可又不行。

陈一亭问,怎么不行?

李布衣说,有一种药能治,可一是不好踅,二是不能用。

陈一亭说,我是外行,不明白你说的这是吗药,不好踅可以踅,不能用是怎么回事?

李布衣说,这种药叫“人中黄”,眼下,先生用这药最合适。

陈一亭说,既然合适,又不是龙肝凤髓,再难踅也得踅啊!

李布衣摇摇头,叹口气,还不光是难踅啊。

李布衣告诉陈一亭,这“人中黄”说白了,就是甘草,可又不是一般的甘草,须先研成末,装进竹筒封严,再放到人粪坑里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捞出来洗净,再倒出来晒干。

于大疙瘩在旁边一听就嗤地乐了,说,让他吃这个,还不如杀了他!

陈一亭也听说过,梅苡仙有洁癖,这时也就明白了。但想了想,还是说,不管怎么说,救命要紧,再说梅大夫现在这样,真找来这药不跟他说,只管让他吃,他也未必能吃出来。

李布衣点头说,这两天,我也这么想,实在不行就只能这样了。

陈一亭说,药的事,我想想办法吧。

李布衣看一眼陈一亭,嘴动了动,没说话。

陈一亭说,梅大夫在街上行医这些年,现在他自己病成这样,咱大伙儿帮他想想办法也是应该的,我虽是外行,但还有几个朋友,问问他们能不能淘换来。

于大疙瘩在旁边一听就明白了,陈一亭说想办法,应该是去找马金匮。马金匮自从卖了三元庵后身儿的那两间南房,就去跟朋友做药材生意了,这以后再没回过锦衣卫桥大街,但听人说,生意倒做得挺顺手,又是行医出身,干这行也就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

果然,陈一亭一回来,就让人去给马金匮捎口信,说有点急事,让他来一趟。如果脱不开身,就定个时间,自己去找他也行。第二天,马金匮的回信就来了,说生意上的事正忙,没时间见面,陈一亭如果有事,说一声就行。陈一亭这才让人告诉他,要用点上好的人中黄。但这口信捎过去,却没了回音。又过了几天,马金匮才让人捎来一个纸包。陈一亭打开一看,是几根又粗又黄像棒槌一样的东西。捎这东西的人说,马金匮刚去外地进药材回来,听说陈一亭要用人中黄,特意带回来的。于大疙瘩伸头一看就乐了,说,这东西,还真像。

陈一亭横他一眼,正色说,这事儿,你烂在肚子里。

于大疙瘩没再吭声。

当天下午,陈一亭就把这人中黄给梅家胡同送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谭四爷和几个朋友来羊肉馆儿吃饭。陈一亭知道谭四爷跟梅大夫的关系好,平时有走动,就过来问,最近去没去梅家胡同,梅大夫的病怎么样了。

谭四爷一听,看看陈一亭,你没听说?

陈一亭愣一下问,怎么?

谭四爷叹口气,人已经没了。

陈一亭听了一惊。

谭四爷说,他也是事后才听说的,李布衣找来一种药,可没说是吗药,就给梅大夫吃了。本来病已大见好,眼看有了转机,可一天晚上,马金匮去了一趟。

谭四爷说,马金匮一走,当天夜里,梅大夫就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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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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