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曾多次想自杀,谁能想得到?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北宋时期最大的文学家,是宋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其诗、词、文、赋乃至书法、绘画都自成一家,在美食界同样享有盛名,是少有的文艺全才。他22岁中进士,26岁又中制科优入三等(宋代最高等)。

入仕后奋厉有用世之志,由于注重政策的实际效果,苏轼先是反对王安石变法,后又反对司马光完全废除新法,由此两不讨好,毕生屡遭遇贬谪打击。但苏轼在外任时始终勤于政事,为民做了不少好事。儒家固穷的坚毅精神是苏轼的底色,但同时他又兼备了老庄的超然态度,以及禅宗平常心的理念。这种执着于人生又超然物外的人生观,使得苏轼即使在逆境中也保持着浓郁的生活情趣和旺盛的生命力,进退自如,宠辱不惊,成为了后代人景仰的范式。

而他与妻妾、兄弟、朋友,甚至是政敌的深情厚意,亦是后世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雅事。这些都与他天真活泼,正直可爱,慈悲豁达的人格魅力息息相关。

在宋代,乃至整个历史长河的文人中,苏轼毫无疑问是最受后人欢迎的人。

作者:秋吉鸟



苏东坡,大名如雷贯耳,妇孺皆知。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他的名字一直备受吹捧,道理很简单。就是在漫漫人生中,你总会遇到困境,而苏东坡最擅长的,就是教人如何与困境共生,在困境里开心地活下去。


古人和今人的烦恼差不多,在烦恼面前,困惑其实也大同小异:


豁达如苏东坡,也会在倒霉时给自己算命起卦,怨自己八字不好;豪迈如苏东坡,也会在遭遇飞来横祸时,恐惧狼狈,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像一只被束待宰的鸡;国民偶像苏东坡,也会在被贬后,被故交避之如瘟神,写出的信石沉大海,无人敢回。



他不是生来就豁达如仙,他有着我们有过的所有烦恼、情绪。只是他最终找到了一个无需再祈祷命运怜悯的解决办法,并且用天才的文字,告诉后来的你:我是怎么过来的,而你也可以像我这么活。他用让人读之心头如暴雨洗尘的文字,告诉我们,人生到头,无论顺境逆境,终究是“也无风雨也无晴”。遇到人生的“斜风细雨”时“不须归”,可以也应该以 “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通透与豁达,去接受,去包容,去热烈拥抱生活。


这才是一个完整的苏东坡。



虎子无犬父


苏轼曾经很认真地分析过自己为何这么倒霉,结论是,自己是摩羯座。


他说得有理有据,还把同为摩羯座的韩愈拉下水,倒推出“是岁生者无富贵人”的结论。


“吾平生遭口语无数,盖生时与韩退之(韩愈字退之)相似,我命宫在斗、牛之间,而退之身宫亦在焉。”


韩愈一生屡次被贬,和苏轼确实颇有几分相似。


但苏轼的命,谁又能说不好呢?


他可是北宋最大的文学家,其诗、词、文、赋乃至书法、绘画,都自成一家,并达到了当时的最高造诣。



连神宗皇帝都得意地说道:“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连李白的学问都没有苏轼深。


而苏轼所生活的北宋,在中国文明史上又属于何种地位呢?有“教授中的教授”之称的民国大师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四舍五入一下,苏轼可称中华古今第一才子,比他还厉害的文化大家,要么还未出世,要么是在爽文杰克苏的小说里。


我们现在来看,苏轼出生时,实在是集齐了一手好牌。


苏轼的爹,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洵。而且这个老爹可不单单是个文章圣手,却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异端。



苏洵


苏洵早年并不好读书,甚至还曾因为学不会写诗作文而干脆辍学,游历四方去了。直到二十七岁才突然发奋读书,《三字经》里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就是在说苏洵。


苏洵有天赋异禀,又有后天的四方游历,所以他与一般的儒生很不同,他最爱的书是儒家不喜的《战国策》。


他向往战国,喜欢谈论兵法权谋,文章风格带着浓浓的战国策士之风,颇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而这些都与儒家提倡的为人应温厚忠实,治学应求正大宏旨的理念不同。


他还不认同孔圣人的话,孔圣人说向上进言要用温柔敦厚的“讽谏”,他偏说向上进言应该不拘一格,该刚烈时要刚烈,该直切时要直切,不必一定讽谏。


这句话在今人看来好像是很简单的道理,甚至是正确的废话,但在那个儒学统治的时代里,苏洵的质疑,不可谓不勇,不可谓不异。



挑战完孔子,他又挑战孟子,孟子提倡的要善养浩然正气,重义轻利,苏洵则公然肯定人们追求利益的合理性:“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


气得朱熹大骂:“苏文害正道,甚于佛老。”


骂完古人,皇帝和朝廷,他也不打算放过。


他生于北宋光景最好的“百年盛世”的顶峰里,当政者是以“仁”著称的宋仁宗。但他却大胆地批评北宋王朝的统治“因循”、“不振”;将起义造反的农民领袖陈胜、吴广,比喻为反对暴政的商汤王,周武王。


当时的北宋,虽是处于近百年无战事的承平年代,但和平的背后却是用越来越重的“岁币”买来的,国家财政已渐渐不堪重负。


苏洵对这一国策极为不满,直接尖锐地讲它称之为“覆溺之道”,成名作《六国论》开篇第一句,就如秦剑一样刚烈而至,直指脏心,令人胆颤。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

——苏洵《六国论》


文章里,用齐楚燕赵四国不能支援前方的韩魏对抗暴秦,来暗讽宋军将士在前方奋力拼杀,而朝廷却在后方苟安,甚至拆台的行径。


文章最后,更以黄河滔天之势再度升华显志: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苏洵《六国论》


全篇充斥着浓烈的忧患意识,激切的慷慨意气,将胆、才、力体现得淋漓尽致。


苏洵写文章,往往注重史实,而轻圣人训,往往全文没有一句“子曰”、“诗云”,却能拥有极强的说服力。


清代学者就曾说过自己“受骗”的经历:


“我以前也很喜欢看老苏的文章,可后来才渐渐发现不对劲,怎么我学的东西到他这里都变成错的东西了?我再研究才发现,原来是文笔越好,议论越畅快,就越能洗人脑,看他的文章,连我这种有学问的都被带偏,普通人看实在危险危险!”

——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三苏文引》


苏洵这种务实,善辩的纵横家气质,和敢于挑战圣训权威的胆气魄力,直接而深刻地影响了苏轼。


而苏洵为苏轼选择的老师也很不简单。


苏轼8岁即拜道士张易简为师,老道甚爱灵气逼人的少年苏轼,而苏轼也在这段启蒙中,始拂仙风,初练道骨,为日后写下“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类仙家文章打下了童子功。


更幸运的是,苏轼有一个在《宋史》上留名的母亲——程夫人。



程夫人是富商之女,嫁到祖上既没显贵,也没什么家财的苏家后,硬是靠自己操持了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没跟娘家要过一分钱。


在那些苏洵四处游历不着家的岁月里,程夫人担起了教儿读书的重任。


程夫人爱教苏轼读史,带他看古今往来,人事代谢,从中明得失,学义理。


她不是教子“书中自有黄金屋”,而是教儿子,“读书人切忌只为搏虚名而去。如果哪天你是为了正道真理而死的,我也会舍得,不会太过哀戚。”


程夫人更重要的教育,是言传身教了一副慈悲心肠,苏轼曾经在笔记里记载过这么一件事:


苏轼少年时,他的书房外院中有一些翠竹松柏,这些树引来了许多鸟儿筑巢。程夫人特地嘱咐了家里的小孩、奴仆,不准捕捉和惊扰鸟雀。


几年下来,鸟巢把树枝都压弯了,低到人都能看见鸟巢里在孵的小鸟。


而这一小片树林,简直成了鸟的天堂,甚至吸引了一种平时很少见,名叫桐花凤的鸟儿。而这样罕见的鸟竟也多达四五百只,还不怕人,就那么自由自在在苏家院子里嬉闹生活。街坊四邻都对这件事叹为观止。


程夫人好义、好生的品行,对苏轼的人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至于作为一个美食家,苏轼后来却一直在劝诫好朋友多吃素,别杀生。



苏轼漂泊流浪一生,足迹遍及天涯海角,无论到哪里,他都能始终保持一颗悲悯之心,连对路边无人问的枯骨都心生悲悯。纵然穷困潦倒,他依旧能以在荒灾之年“岁活百个小儿”,即救助那些被父母抛弃的婴孩,为“闲居一乐事”。即便是面对曾经排挤、迫害自己的仇人,同样能一笑了之,甚至好言宽慰。


有父母如此,师友如此,还有一个一辈子既是兄弟又是知己的弟弟苏辙。


苏轼的命,怎能说不好呢?



太平宰相


苏轼年方二十就一举登科,以无名小卒之身,让当时的文坛盟主惊呼:“三十年后就没人记得我欧阳修了”。


嘉祐二年,公元1069年的皇榜,被称为“千年第一榜”。


这张皇榜,一口气收录了唐宋八大家里的三家:苏轼、苏辙,曾巩还有写下后世读书人经常拿来作标语的“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学先驱张载,以及开创了统治中国千余年的程朱理学创始人,程颐程颢两兄弟。



这张皇榜上,后来在《宋史》里立传的就有24位,仅仅是官拜宰相的有8人之多。考官同样不简单,是宋朝等了快一百年才等来,把宋文从五代的“亡国文学”里解救出来的大家,欧阳修和梅尧臣。


在这“千年第一榜”里,苏轼本该得第一,但他却得了个比第一名还有传奇感的第二名。据说,当年欧阳修看到苏轼的文章,以为这么漂亮的文笔,只有自己的学生曾巩写得出来,为避嫌,只给了个第二名。


等揭开试卷的糊名后,发现上面赫然写着“眉山苏轼”,身为文坛老盟主的欧阳修忍不住惊呼:“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苏辙也同样高中,仅仅稍逊色哥哥一等而已。


两兄弟把宋仁宗高兴得心花怒放,跑回后宫去跟皇后兴奋地说道:“我给子孙找到了两个太平宰相。”



这哪是屡试不第,天天发牢骚的韩愈所能比的。


但苏轼自比韩愈,也有他的道理。


宋仁宗的金口玉言,不但没有应验,还跑调得很离谱。别说做宰相了,苏轼连京官都没做几年,他大半生都在外地、边地做官。临老了还被贬到海南这个只能吃老鼠、蝙蝠,甚至是蜜制鼠胎的荒岛上。海南,在当时是真正的天涯海角,贬官海南只稍微比死刑好一点而已,或者说生不如死。


苏轼中了“千年第一榜”后不久,程夫人病逝,苏家兄弟回家服丧。丧期满后虽又考中了最优等,但没过多久,就再遭父丧。


等到他服丧再满回到京师时,不仅赏识他的仁宗已经去世,他还迎面碰上了自己一生“悲剧的源头”,就是那个几起几落,搅起了宋朝近百年党争风暴的大刺头——王安石。



新上任的皇帝,是年仅20岁,心急气盛的宋神宗。柏杨对宋神宗的评价很高,说他是历史上少有的英明君主。


神宗英明,所以他也看到了太平盛世下的深重危机,求治之心非常急切,希望自己能像支持商鞅变法的秦孝公一样,给北宋来了一场王安石变法,试图力挽狂澜。


可儒雅之宋,毕竟不是虎狼之秦。正如此时34岁的苏轼,也不复十几年前的好运。


很快,他就从最传奇的天子门生,变成王安石变法中最著名的受害者。


接下来等待他的,唯有:贬!贬!贬!



惹不起躲得起


变法之初,苏轼就旗帜鲜明地反对。


王安石变法,不仅初心立意很好,实际上也起到了富国强兵之效。


可惜中国历史上历来重文轻武,宋朝尤其如此。


轻武的后果很显而易见了,两宋几百年,只有两种时代,一种是“暂时用钱买到了和平”的时代,另一种则是“想用钱买和平没买到”的时代。


王安石想要创造的,是“不用花钱也和平”的第三种时代。


重文太过,导致的恶果则是士大夫阶层过于庞大,庞大到尾大不掉。


“冗官”一直是宋朝的大问题,养这一大帮子人让国家财政吃力得很。何况这帮子士大夫还有另一个身份——大地主。


他们利用手上的权力,从农民手里夺走了大量的土地,以4%的人口,占有了全国90%以上的土地,广大农民,沦为了士大夫们的农奴或家仆。大地主们还大量偷税漏税,于是豪强世族越来越富,国家却越来越穷。



而王安石变法,就是为了强兵,富国。


军队没有战斗力,就加强军队训练,淘汰老弱残兵和落后武器。改革后的宋军,战力和过去简直判若两国,一举扭转了北宋被西夏钳制的被动局面,不仅创下了宋史上的唯一一次大胜,收复了大片失地,甚至还拓疆两千余里。


国家没钱,就清查全国耕地,这一查就查出三百六十万亩之多。还在中央设立 “计划部”,确立了预算制度,每年为国家节省了40%的开支。经此一役,王安石就为国库攒下了能花20年的财政支出。


百姓没有耕地,还要饱受地主高利贷的盘剥,就建立政府贷款制度——青苗法:春种时由政府低息贷款给农民,秋收后农民再还钱给政府。


王安石变法中,还有一些非常超前的设想,比如改革考试科目和学校课程,他把默写填空题考试,改为考查士子思考能力的议论文。除了这些,王安石还在学校里开设了地理学、经济学、史学、法学、医学等国家治理中的刚需专业。



一切听起来都很不错,也得到了皇帝的大力支持。


但变法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招来了旧党的激烈反对,而宋朝又从开国时就立下了要厚待士大夫的规矩。神宗只能将反对者从中央贬到地方去做地方官。而新法的执行,靠的就是地方官。


新法在基层执行落地时,就被旧党有意地扭曲,阳奉阴违,加上本就有人手段粗暴,操之过急。比如 “青苗法”,从政府可贷款给穷人,变成强制贷款给穷人,搞得底层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还有非常复杂的政治斗争。新党不加辨别地大量提拔了表面上支持变法,其实只是政治投机,不顾百姓死活的新人。


变法逐渐失控变味,富国最终变成了穷民。


苏轼,坚定不移站在底层平民一边。


穷民,正是苏轼最激烈反对的,也是他和王安石最根本的分歧所在。



苏轼回京的第一年,先是以国子监考试官的身份,借着出考试试题的便利,出题讽刺变法。随后,他干脆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上神宗皇帝书》驳斥新法,彻底得罪了新党。


神宗记得仁宗对苏轼的赞扬,几次要重用,都被王安石阻止。王安石是新党的领袖,上行下效,新党的很多人把苏轼当成政敌,把和苏轼的分歧视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甚至不惜污蔑他贩卖私盐。


就在新法全面执行的这一年,不堪排挤的苏轼,只能自求外调,去杭州做官了。


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在地方上,对新法的执行并没有横加干扰,反而是着眼实际,有序推行,比很多新党人执行得还好。


苏轼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飘零在各个地方。


既然不能在京城高居庙堂,得到君王的器重,他就去地方为百姓谋福祉,书写他传奇的一生。


千年明星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苏轼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流量明星,而且一红就是一千多年。


苏轼一生足迹遍布十四个省,如今全国尚存的跟苏轼有关的纪念场所,就多达一百多处。连他只做过五天太守的登州,都建有苏公祠。


因为苏轼的魅力,实在难以拒绝,只要是苏轼去过的地方,都会很快成为天下人的神往的景点。他去到哪里,哪里就会因为他身价大涨,“一从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他刚到任杭州没多久,就写下了这首让西湖封神的七绝: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京城虽好,好在天堂也不赖。苏轼在苏杭体会到了饮酒的乐趣,虽然酒量很差,却“殆不可一日无此君”。


苏轼作书作画,皆非酒后不可,特别是在写大字或草书时。“吾醉后乘兴作数十字,觉酒气拂拂从之间出也。”


东坡醉酒后写出的字,格外有灵气。书法大家黄庭坚,曾评苏轼醉后的字,是“笔落惊风雨”,简直如神仙下凡。


但玩归玩,闹归闹,苏轼为杭州的民众做了不少实事,以至于后来他因“乌台诗案”下狱时,杭州的百姓还自发为他设道场祈福。


苏轼一生两入杭州,第一次他协助杭州太守修复了唐朝白居易建的钱塘六井,解决了百姓的饮水问题。后来,他再次主政杭州时,钱塘六井的水源地——西湖,已被大量的淤泥和葑草吞噬,沼泽化非常严重。若再不治理,恐怕不消多少年,这个“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就要香消玉殒,而杭州百姓的饮水也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西湖原有长堤,是东西走向,南北方向却无堤,行人非常不便。刚好清理西湖挖出的葑草和淤泥无处堆放,他就作为建筑材料,再修建一条贯通南北的新长堤。


长堤修成后,天性浪漫的苏大人,还在两边植芙蓉和杨柳。芙蓉柳丝能动人心,盘曲的树根能固堤岸,这么美的湖景,又怎能没有可供休憩驻足的凉亭,于是,他又沿途设计了9个凉亭供行人休憩。


诗人苏轼,新建了一条充满了诗意的“苏堤”,引来了无数迁客骚人会集于此,览物作文,最有名的恐怕是汪元量的这首《鹧鸪天》:


潋滟湖光绿正肥,苏堤十里柳丝垂。

轻便燕子低低舞,小巧莺儿恰恰啼。

花似锦,酒成池。对花对酒两相宜。

水边莫话长安事,且请卿卿吃蛤蜊。

——汪元量《鹧鸪天•潋滟湖光绿正肥》



燕子低舞,莺儿恰啼,可爱得紧。


西湖原本只是杭州人一个饮水的池子,无甚特别,却因苏轼的一诗一堤而成为名扬天下的文化名片。这只是苏大人无数创造中的其中一件而已。


杭州任期满后,公元1075年,40岁的苏轼上书请求调到与弟弟苏辙邻近的地方做官,出任密州太守。


就是让“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那个密州。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同时也是那个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以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密州。千万别以为密州是什么滋养诗心的福地洞天,相反,苏轼初到密州,见到的就是人间地狱。


苏轼刚上任时,密州正闹蝗灾。在当时,这可是非人力所能有所为的天灾。蝗灾之后,就是大饥荒。


没有活路的百姓们,凶悍的上山为盗贼,怂的就只能卖儿鬻女,甚至直接将孩子抛弃,只为了让家里少一张嘴吃饭。密州路边随处可见盗贼留下的枯骨,和奄奄一息的婴孩。


当朋友来信问苏太守这第一次当地方一把手的感觉可快活时,苏轼回复道:


何人劝我此间来,弦管生衣甑有埃。

绿蚁濡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已三回。

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

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

——苏轼《次韵刘贡父李公择见寄二首》其二



是谁劝我到这鬼地方啊,我是什么闲情逸致的心情都没了,带来的乐器和厨具都被尘封发霉了。最爱的酒还没来得及喝上几口,蝗虫扑面倒是遇到过好几回了。我这一天天的,不是磨刀进山追盗贼,就是满城捡那些被抛弃的小孩。这一把手当的,真是狼狈!


不过,苏轼最大的特点就是,苦归苦,累归累,只要环境允许,他总是尽力有所作为,还能在苦中作乐。


为了不让百姓因为贫苦而扔掉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苏轼想了一个办法,他筹措了一笔经费,告诉那些养不起婴儿的父母,只要不抛弃孩子,孩子出生的第一年每个月都可以在政府这里领六斗米。


没有哪个父母舍得丢掉自己的孩子,扔掉孩子,只是迫于生存的无奈。苏轼出此对策还因为考虑到孩子刚出生时,父母与其之间的感情淡薄,只要能让他们多生活一段时间,日久生情,到那时就是要求他抛弃他都会不舍得。


仅靠这一个方法,苏轼就救活了几千个婴儿。


作为太守,苏轼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斋厨索然”,挨饿是常事。本来申请到密州是为了离弟弟近一点,可以多相聚一些。怎奈总是忙于公事,到了中秋佳节,竟还是连面都没见到。


中秋月圆,浊酒入愁肠,倍加思亲,于是,一首让后世中秋词尽废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酣畅而出,流传已然千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

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这首词之所以能成为中秋词里不可逾越的巅峰,正是里面有苏轼骨子里最重要的东西——真情真性。苏洵认为写文章一定是先有感情后有文字,“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苏轼受此影响,不可谓不深。


苏轼毕生严格践行这一点,所以元好问评苏轼的词,说他“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一切发自胸臆,所以气象万千,可壮阔,可柔软,正如密州的某个夜里,他梦见了已辞世十年的亡妻,醒来后写下的那首后世最著名的悼亡词一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心中充沛着无限凄凉。但彼时,命运还只是请刚到不惑之年的苏轼,浅尝了一杯苦酒而已。


密州任后还要再过三年,苏轼此生真正的苦难、顿悟、精彩、成就,才真正到来。



乌台诗案


从密州离任后,苏轼又先后担任徐州、湖州的知州。公元1079年,苏轼赴湖州做知州。一到任,就上了一篇《湖州谢上表》。


本来只是一封走走流程的上任表,只要感激皇恩浩荡就可以了。可苏轼过于实在,忍不住在上表中发表了真情实感,在所难免流露出了一些抱怨的情绪,让人借题发挥,抓到了他“讥讽新政”的把柄。


再加上苏轼在主政地方时,确实实事求是,写了不少反应新政给民众带来各种苦难的诗。以苏轼的才情,这些诗自然得到了广泛的流传。


苏轼的成败福祸,皆源于他的文名和巨大的流量。


他生来就是一棵招风的大树。可却偏偏缺乏做大树的自觉,风不来招他,他自己都能先摇晃起来。总是直言不讳,要命的是文章又写得好,每写一首新作就天下传诵。这与儒家传统所讲究的韬光养晦、要知收敛的风气格格不入。真正是“一肚子不合时宜”。


这样的人,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自然而然就是活靶子。


神宗就钦点了苏轼,要拿这个刺儿头开刀。


事实上,苏轼反对新法,只是反对那些伤害百姓的条款,对百姓有利的点,他都积极贯彻执行。


但“党争”向来是只问立场,不问对错。好事者拿苏轼几首诗,说他讥讽朝政,对上不忠。湖州知州的椅子才刚坐了3个月,苏轼就在官衙里就被御史台的吏卒当场逮捕,押解到京师,下了御史台的监狱。因为御史台上终年有乌鸦栖息,故称乌台。苏轼入狱又被称为“乌台诗案”。


苏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在监狱里写下了绝命诗。面对死亡,苏轼最舍不得的还是弟弟苏辙,身后的事情,他也只和弟弟说。


“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苏轼《狱中寄子由·其一》



事涉天下闻名的苏学士,来劝皇帝三思的人多如牛毛,又重如泰山。


先是仁宗的曹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她带着神宗一起回忆当年仁宗皇帝对苏轼兄弟的赞叹,就差指着皇帝鼻子说一句:“你怎么敢的啊!”


还有毕生都在“捞哥哥”的苏辙,写了一篇言辞动人的奏表,表示愿意辞去官职为兄赎罪,只求皇帝饶苏轼一命。


就连当时已经退休南京的王安石,都上书神宗:“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在多年以后,苏轼在被贬汝州的路上,特地去拜访了告老还乡的王安石。苏轼都还没来得及换上官服,王安石早早就在江边等候他。一见这个斗了半辈子,又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的老宰辅,苏轼五味杂陈,作揖恭敬道:“今日子瞻斗胆穿着野服见丞相了”。


哪知王安石哈哈大笑道:“这世间的俗礼,岂能适用我等二人?”二人一道回府,相谈甚欢。告别时,王安石还感叹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也许是王安石和曹太后的劝说起了作用,也可能是神宗不想背负杀名士的历史骂名,在经过了一百多天的牢狱折磨后,苏轼终逃死罪,被贬黄州,时年44岁。


回忆在狱中的时光,苏轼说自己终日恐惧绝望如“待宰之鸡”。出狱后,美食家苏轼,再也不亲自杀生,别人送他的活物,他也都会放生。还常常写诗劝人不要杀生。


想来,是那段在狱中的日子,让苏轼更加体会到了“待宰”的感觉是多么凄凉煎熬,对程夫人的慈悲好生,又多了不少深切的体悟。


乌台诗案,是苏轼人生最大的劫难。但被贬黄州,却才是他留名青史的关键转折点。从此以后,苏轼的生活只有一贬再贬,四海飘零。晚年时,他曾给自己的画像题了一首小诗: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自题金山画像》



黄州、惠州、儋州,都是苏轼被贬黜,功名不得志的地方,却也是他迎来创作高峰的时期。所谓“文章憎命达”,此话在天才苏轼身上,似乎尤其贴切。


我们现在说起苏东坡,都说他豁达潇洒,好像他不会恐惧,不会沮丧,不会抑郁。


其实不是。我们有的情绪,苏轼都有。不同的是,苏轼最终在一路的曲折中,完成了和解与救赎,找到了出路。


事实上,初到黄州的苏轼,不只一次想过就此逃出官场,回乡下种田作老农,甚至多次想过自杀。在那段时间里,他不敢作诗,不敢填词,不敢给朋友写信,甚至不敢喝他最爱的酒,因为怕喝醉了之后说错什么话,又会惹祸上身。


他每天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太阳下山,等到傍晚才从床上爬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散步。看着凉白的缺月,苏轼心中有无尽凄凉,感觉自己像落单的孤鸿: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孤鸿心中虽有无尽遗恨,但无论多么寂寞孤独,它依旧自有骄傲和坚守。这是夫子教的,君子固穷。


唯一让他消遣放松的,就是跑到城南的安国寺泡温泉澡。泡在热腾腾的泉水中,微闭着双眼,时不时用热水搓搓脸,洗洗身上的风尘与疲惫,让情志得到顷刻的放松。


可越放松,越是能感受到旷日持久的孤独,和飘摇无着的彷徨,他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无趣,日子如此难挨: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苏轼《答李端叔书》



名满天下堂堂苏学士,竟沦落到在边苦之地和山夫渔民杂处,时不时还会被路上偶遇的醉鬼推搡。不过慢慢的,他也觉得没人认识也挺好的,毕竟连往日的亲友,都会怕被他连累,不敢回复他的来信。所以写了几封没人回后,他索性也就不写了,直接和外界断了联系。


苏轼也会陷于困境中彷徨无依,无法自拔。


但苏轼和我们的区别不只是才智。


还有他不会允许自己永远陷于痛苦之中,而是在痛苦中找到自洽的出路。


东坡居士

苏轼开始了自己的自救之路。他的这条自救之路,对今天的我们来说,都有相当的借鉴意义。


脱困自救的第一步,就是先接受现实,然后找点事做。


苏轼作为犯官来到黄州,没有俸禄,只有一点点实物。一家20口人,都在坐吃山空,马上就要无米下锅。解决生存问题,是他当下的第一要务。


在好友马梦徳的帮助下,苏轼向官府申请到了城东的一块军营废弃的坡地。他从此就在这块土地上耕耘,做一个老农。

低点的地方比较湿,种大麦;平点的地方干燥,种枣树。再留一小角视野开阔高地的盖间茅屋。当然不能少了竹子,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是又怕竹根蔓延影响其它作物的生长,只好作罢。毕竟,不吃肉可以,什么都不吃,就活不下去了。


有了这片地后,苏家全员齐上阵共劳作。绿油油的麦苗冒出土地的时候,这可比去安国寺泡热汤还治愈。


苏轼找回了自己的豁达和信心,又开始写诗了,他一口气写了《东坡八首》,歌颂着丰收,记录了耕种的点滴。他想起偶像白居易,当年也是在忠州的东坡垦地种花,所以他便把这块城东土地命名为东坡,如此一来也能和陶渊明的“斜川”遥遥相对,颇有情趣。他对这个想法很满意,此后遂自号“东坡居士”。


劳作让苏轼这个天之骄子尝到了底层农家日日年年都要耕作的辛酸,但他的身体却也因劳作变得更加强健,精神也会也紧随其后。他已经没有开始那么抑郁了。


在黄州,苏轼交上了一些新朋友,时不时地叫上大伙儿到东坡的茅屋里饮酒。借着美酒,抒发胸臆,苏轼对人生的体悟也渐深、渐豁达了起来,开始思考这种白首为功名的人生,意义究竟几何: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榖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少年时的道骨仙风,在这首词里勾出了一幅夜阑人静的听江图。据说这首词写完后,就有传闻说苏轼真的乘着“小舟从此逝”了,吓得黄州太守赶紧亲自去找。苏轼罪责在身,他有监管之责。苏轼跑了,他可吃罪不起。


苏轼当然不会跑。是大家小看了苏轼。



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是虔诚的佛教徒。苏轼少年时,在进京赶考的路上,就已经做了一首参悟了因缘的诗,“人生到处知何似,恰如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寄东西。”


人的际遇,就像飞鸿偶然在雪上留下的足迹,纯属偶然。这一刻留下,下一刻消失。一起都系于因缘,无常多变,不由人做主。


信仰,在闲时,可能只是一种帮你认识世界的工具。但在精神困苦时,它就会成为你超度苦海的舟楫。


到了黄州后,苏轼更加认真地研读起佛经来。


在佛理的启发下,他坦然平和地面对当下的困厄,并始终抱着悲悯和慈善的念头,布施众生。


他还时不时去安国寺找长老,学习修禅打坐。


修禅,是为了修定,定就是帮你排除杂念,带着你进入内心更幽深的所在去,从而更达本质,更生智慧,无欲见真。


何谓真?《金刚经》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家认为万物都因宿缘而聚合,缘深则长久,缘浅则短暂,不应过分执着。


读经和坐禅,教会了苏轼在困境中随遇而安,自得其乐。


有一回,苏轼和家人一起走在半路上,天空突降大雨,同行的人狼狈逃窜,唯有他吟啸徐行。


彼时的苏轼,早已能够在人生路上的风雨中,泰然自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风也好,雨也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内心的那一份平和与悲悯。



逍遥游


苏轼最爱看《庄子》。他曾说“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读庄子,像见到了知音。


如果说佛家的理论让苏轼停止纠结“为啥我这么倒霉”,那庄子的齐物论,则帮助苏轼明白,“倒霉和走运,其实没有区别”,从而使他走向了真正的逍遥自在。


庄子觉得,所谓的贵贱、贫富、大小、远近、高低……都没有本质的区别,无非是视角不同而已。


苏轼无疑是完全认同庄子的。


苏轼生不逢时,一生都被党争的漩涡所困扰。苏轼一生遭遇两次严重的政治迫害,第一次是“乌台诗案”。第二次则是59岁被贬惠州,62岁被贬海南,直到65岁才遇赦北归。


在苏轼50岁这年,雄心勃勃的神宗最终含恨去世,哲宗登基后,朝堂又回到了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的手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新法几乎全被废弃。


但苏轼并没有因此受益,因为他又站出来反对。他认为新法中一些对国计民生有好处的措施,不应被废止。苏轼又被视为新党,在短暂的回京做了几年京官后,苏轼又被以“文字讥讽先朝”的罪名,贬谪惠州。


惠州比黄州更加偏远,但此时的苏轼,早已能够超然物外。他的心情比当初被贬黄州时,平和很多,也轻松很多。他吃到当地的荔枝很好吃,欣喜之下写下:


罗浮山下四时春,

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辞长作岭南人。

—苏轼《惠州一绝·食荔枝》



本来是要贬他去惠州受苦的,他却活得如此逍遥快活,这让朝堂上的权贵们如何受得了。


再遭贬,直接被赶出了大陆,贬到了海南。


漂洋过海时,苏轼环顾着大海一片茫茫无际,心情于是十分悲怆。他想着自己这一去,必定客死他乡无疑,断没有再回大陆的希望。


在海南,他想到了庄子。


所谓的大陆和海岛,也是要看你以什么尺度去衡量而已。


如果从天上看,即便是九州之大,不也是全浮在海面上吗?海南固然是个岛,但中原大陆又何尝不是一个岛呢?


就像一只爬在稻草上的蚂蚁。如果倒一盆水在地上,让稻草浮起来,那蚂蚁看到这一片茫茫的积水,肯定也会感觉像漂浮在茫茫大海上,它也会不知道自己会漂浮到哪里去。


可没过一会儿,积水干了,蚂蚁照样能回到地上。它看见它的伙伴,也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到:“刚刚我差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谁知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的眼前就又出现了四通八达的大道!”


换个角度去看,去思考,豁然开朗。


林语堂评苏轼,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因为他无论去到哪里都能发现美,无论是吃多差劲的食物,游多普通的山水,面对多日常琐碎的小事物,他都能从中发现道理,得到快乐。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哺糟啜醇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苏轼《超然台记》



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快乐,在逆境中找到出路。这就是苏轼的伟大之处。


到了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野蛮的海南岛,苏轼依然觉得这片瘴疠之地,其实“风土极佳,人亦不恶”。


到海南时,苏轼已经是一个62岁的老人。彼时的海南岛,食肉的机会很少,苏轼每天吃得最多的就是白水煮青菜,连调料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苏轼也能看到“白水煮青菜”的好处,那就是有“自然之味”。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作为当代大儒,在海南岛的苏轼,最终成了后世士子的精神领袖。


“天其以我为箕子,要使此意留到荒”。


传说箕子是商纣王的叔父,以贤明著称。为了躲避纣王的迫害,他逃到了朝鲜,在那里开垦教化,最后被当地人推为国君,史称“箕子朝鲜”。


在料想自己此生应该无缘再回到大陆之后,苏轼不是沮丧地等待死亡,而是将此当作自己的“天命”,并认为这是老天有意要他在这里传播文明的种子。


所以,苏轼在海南劝民农桑,移风易俗。他设帐教学,许多人为此不远千里追到儋州,听苏轼讲学,让海南诞生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举人——姜唐佐。


后来,姜唐佐骄傲地用一句题诗,表达了对苏轼的崇高敬意:“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


虽然姜唐佐最后没能高中进士,但苏轼却当之无愧地成为海南人文兴盛的开世功臣:


“宋苏文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琼台旧事录》




唯有深爱


如果我们认真读苏轼,会被他永远充沛的生命力感动。


深究背后的原因,因为他永远深爱着所遇到的一切。


狎妓是宋朝名士最时尚的潮流。苏轼是最大的名士,但他却选择了深情。


苏轼一生有二妻一妾,第一人妻子,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主人王弗,她陪少年苏轼读书,交友,做小吏,在苏轼忘形时泼冷水,在苏轼被小人蒙蔽时打预防针,可惜年寿不永,二人只相伴了11年,她就化作了苏轼心口永远的朱砂痣。



王弗去世后,苏轼迎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这位夫人虽没有王弗聪慧通诗书,却是个贤惠温柔,永远陪伴着、支持着苏轼的战友。


苏轼爱浪漫,她就用理性勤俭持家来互补。苏轼喜欢交朋友,她就给予充分的自由;苏轼半生飘零,四海为家,她就无怨无悔,默默相陪。


富贵也好,贫困也罢,她总是不惊不喜。苏轼显达了她照样勤俭,苏轼落魄了她跟着一起下地种田。


她虽爱极了苏轼,却也时刻保持着自己的本色,并陪着苏轼走过了最长的一段岁月。


大才如苏轼,却没有过多的诗词写给王闰之。但在她死后,苏轼在悼文中写到:“我日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须,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说好一起归隐眉州老家的呢?你为何弃我而去?就算有一天我能归隐田园,还有谁能陪着我?现在可倒好,我眼泪也哭干了。只有等我死后,咱俩埋在一起,就当是履行了诺言吧。


最朴实的语言,表达了最深的情。宛若他们相伴的时光。


苏轼钟爱的妾室,就是王朝云,她最懂苏轼。


相传苏轼又一天晚饭后,和几个丫鬟散步。


他轻拍着啤酒肚,回头问丫鬟:“你们说我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有人说是满腹经纶,也有人说全是智慧。


只有朝云说“一肚皮的不合时宜。”


苏轼听罢,哈哈大笑。


王朝云入苏家时,只是一个12岁的小侍婢。从此一生,不离不弃。


晚年的苏轼差点被赶出了中国大陆,被贬到了荒无人烟的惠州。只有朝云随身相伴,既照顾他的起居,也帮他排忧解闷,说唱诗词。


只可惜好景不长,34岁的朝云病死惠州。


直到现在,惠州的朝云墓前还挂着苏轼亲手写的一副对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从一个命如飘萍的侍婢,到成为苏大学士的红颜知音,她的生命梦幻如泡影,却短暂得如露如电。


苏轼和苏辙的兄弟情同样让人动容。


苏辙与苏轼,性格相去甚远。苏辙是弟弟,现实中更像是兄长。为人行事成熟稳重,时时照看着苏轼,为他周旋。反而是苏轼,一生百无顾忌,天真洒脱,似乎从来都没长大,没受到过现实的沾染。


即便性格迥异,苏辙毕生都爱极了这个总是给他带来无尽麻烦的哥哥。每次见到哥哥,苏辙就苦口婆心地劝。等哥哥真的卷进麻烦里时,苏辙从来都是不计代价,义无反顾地救。


如此反复,从无怨尤。而苏轼也将自己毕生喜怒哀乐的一丝一毫,都分享给了苏辙。他只拿了对苏辙深情的万一,便写就了那首冠绝古今的中秋词。


《宋史》是这样记载这段兄弟情的:


“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关于苏轼,民国时期的大师林语堂对他如此评价:


“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苏轼给我们留下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论:用深情的爱,爱着人生所遇到的一切。


因为爱,会让我们变得心胸宽大,可以在这个可能没那么友好的世界里,发现美。


当你拥有宽广的审美眼光时,你不仅可以做到进退自如,宠辱不惊,你还能登高望远,举首高歌,以逸怀浩气,拥抱大千世界。任世界风云变幻,境遇如何,你自心安如归。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世道多有不公,人生多有不顺,如何才能同困境和平相处,保持内心的平和?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我们还喜欢苏轼。


宋徽宗即位后,终于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新旧党争。苏轼也逢大赦。


公元1101年,66岁的苏轼得以从海南岛渡海北归。可惜还没有到达京城,这位旷世奇才却因病逝于常州。


临终前,佛友维琳在东坡耳边大声喊道:“别忘了要去往西方极乐世界!”。苏轼微弱地回答道:“极乐世界可能有,但不知如何前往,空想有什么用。”


维琳更大声地跟苏轼说:“越是这样越要努力想!”


苏轼又是那样豁达地轻轻笑着,他说:“勉强想就不对了”,随后安详长逝。


是啊,怎么能勉强?勉强了,就不自如了。


本文为国馆原创,转载请联系作者

作者:丘吉鸟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4-24

标签:宋史   神宗   太守   东坡   惠州   新法   海南   杭州   北宋   想得到   人生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