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绿

春天的雨，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

太轻了，太柔了，太细了，太舍不得了，像给人间点染上薄薄一层清凌的水光，再多，就不肯了。

眼前的绿，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绿的。

太轻了，太柔了，太细了，太懵懂了，让人只远远瞧着的时候，能察觉出那丝明亮，凑近了看，只看得到一抹淡极了的光，润得能叫人心底都湿了。

无数人从这如梦似幻般的绿旁边经过，睁着眼睛，却未能察觉。这并不怪谁。那抹绿不声不响，自顾自地绿自己的，不等待，不犹疑，一天一天，往更明确，更深情里去。

得多么敏感，又多么轻妙的人，才能察觉这抹稍纵即逝的绿，才愿屏住呼吸，生怕打搅，又恨不能让这绿意化成一席湖水，卷进肺腑里。

二月，早春。说是春，可又春得不那么笃定。

像天上的哪位仙，执了雪白的羊毫，吸饱一汪泉水，往那画纸上大片大片涂开去，濡湿了，再蘸一笔尖绿，一笔尖黄，一笔尖红，轻轻点上去。颜料遇见水，迅速铺开来，于是绿化成了轻绿，黄糯成了鹅黄，红软成了薄粉——

早春是如此轻悄悄的，像微微回暖的风一样淡，像渐渐化冻的河一样清，像清晨朦胧的雾一样没有边界，像昨夜的梦一样醒来就再也抓不着。

这般轻盈的触感，回想起来，就像一个人的十四五岁。

像《大明宫词》里，那个举着皮影人偶，扬着纤细的脖颈，一脸无邪的少女太平。在电视剧里，她总是穿着一身淡绿的裙，在花园里，宫殿里，随心肆意地走动。闪着鹿一样的眸子，走到哪儿，哪儿就变成春天。

仍记得上元夜，太平与薛绍的初见。

“你是不是认错人，你在找人吗？”

“是，我在找昆仑奴。”

“昆仑奴仅仅是一张面具，面具后面的人脸通常是不同的......”

夜幕初临的长安城，花灯盏盏，人潮涌动，她眼里却只有一脉氤氲流转的月光。

越是轻盈无着的情绪，越是看不分明的梦境，就越叫人沉浸其中，不愿醒。

少女会一天一天长大，早春的绿也在一天一天变化。

今天的绿与昨天的绿已经不是同一种绿，明天的绿又会更深多少？不知道，不愿想。

研习画画的人或许知道，在历史上很长的时间里，绿色都是一种难以制造、难以留存的颜色，它的质地极不稳定，于是在很久以前，绿是与“短暂”这些意象相连的。

最是轻绿留不住啊。

倏忽见轻绿，不敢高声语。

望见那烟似的柳，若有还无的草，一蓬新生的藓，一颗挣出头来的芽，谁敢高声语？

只痴痴地盯着，心想，果然，这绿是新的，不愧人们总说“新绿，新绿”，这绿又是最嫩的，哪怕是花的苞也没法跟它比，这绿像水滴写的诗，缥缈无着似的，轻盈地，像是裙摆的影子。

轻绿，轻绿，饱满，娇柔，甘甜，清澈，像润过喉咙的茶水。轻绿，轻绿，只能兀自沉醉地念叨这样一缕早春的魂儿，如同念叨一个放在心底的，久远的名字。

对这稍纵即逝却又鼓舞人心的绿，人总是赤裸的，矛盾的。

少年时读陆蠡的《囚绿记》，第一次感受到那种赤裸和矛盾。当年陆蠡选择住在一间房子里，不是为别的，正是为了靠南的窗外生长着的常春藤，阳光透过叶的缝隙透到房间里来时，能恰好留下一片灵动的绿影。

陆蠡毫不迟疑地住了下来，每日快活地坐在窗前，痴痴地望着窗外的藤，爱那抹绿爱到心底里，爱到某一天，一股自私的念头触动了他，他伸出手去，把两枝柔条从窗子的破洞里牵进来，教它伸长到他的书案上，让这绿色离他更亲近，更无间。

这绿色被陆蠡“囚禁”了。

即便被“囚禁”，绿色的本能仍旧是朝向窗外，朝着阳光。这绿色是如此固执，固执得陆蠡几乎感到恼怒，怨它感受不到自己对它的爱抚和善意。

这世间的事总是如此。人以为自己囚得住那抹绿，可到最后也只是囚住了自己。

关于自由是什么，绿把能教给我们的，已经年复一年教透了。

关于岁月的滋味，绿把能告诉我们的，也一并告诉了。

早春的轻绿，在几里烟柳，在枝头点翠，更在那些自湿润的土地里蓬勃地生长出来的野菜。芦蒿，荠菜，艾草，马兰头......汪曾祺说，芦蒿有清香，是“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自从见过了这个说法，我就再也想不到比这更恰当的形容了。

那些初生的芽芽们，饱含着一股清新的涩，一股明媚的植物气息，这滋味，小孩子大约是很难懂的。

大人倒也不会怪罪，不会像对待胡萝卜芹菜那些着重标榜“有营养”的蔬菜一样督促小孩吃下去。野菜么，吃个鲜气，连那丝苦都是令人欢喜的，小孩子不爱吃，只是年纪太小，不能理解这滋味罢了。

小孩虽不爱这滋味，但他会记得这种感觉。在懵懂中，他会记得那抹绿的水汽与轻盈，记得那无拘束的时光是如何悠然与畅快。

他会记得邻家姐姐采茶去，他紧拽着纸鸢蹒跚地在后面跟着，会记得待太阳落山时回家来，爷爷们捧着茶缸坐在老槐树下闲谈。他会记得东家烙饼西家尝，小猫儿窜墙弄瓦躺树上。

日子好像浸在一条泛着绿色涟漪的溪水里，慢透了。

那都是好光景啊，牢牢地长在记忆里，叫人既回不去，又忘不了，像是成年累月沁透墙面的青苔。

浑不觉那到底是诗作的日子，还是那日子本来就是诗。

来源：谁最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