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亚平:缝缀岁月


缝缀岁月

江亚平


生为女子,我最早使用的针和线,应该从母亲给我制作的串落叶的长竹签算起。拆下破旧竹耙子的一根,一端削尖,另一端刮圆滑,圆头往里一点刻出一道槽沟,系上长长的细麻线。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奔走在树林里,大路边,寻找着不知为何跳下树来的梧桐叶、杨树叶。往往是几个人同时发现了一片大叶子,不等她们蹲下去捡,我的“长尾枪”已经手到擒来了。太阳掉进西边小河沟的时候,大家都收获满满:有的脱下外衣包着,到处乱掉;有的也找来小木棍串起来,片片都捅个大窟窿;只有我蹲下,放平竹签,解下麻线,拿两头打个活结,斜挎在脖子上绕三圈,扛着走。

回到家里,趴在羊圈旁,几片几片地摘给咩咩觅食的小羊羔。有时也一股脑地撸下来,撒进母亲垛的越来越高的柴火垛。歪着头,咬着手指头,想,等冬天,等过年。

慢慢地长大后,我却极不善针黹,怕扎手。再后来出去打工,在江南杭州,找到的第二份工作,竟然是在服装厂做缝纫工。昼夜通明的生产车间,一排排的工业缝纫机,一批批的裁好的布块,经过各组每人一道工序的缝纫,合成一件件衣服,任务完成。


我就是流水线上的一个小部件,机械而重复地踩着踏板,盯着针脚缝呀缝。闻不见街头竹篮里白玉兰花的清幽;触不着小巷深处青石板上的烟雨;连每日过手上千遍的天堂丝绸,也分毫感觉不到它的轻盈与柔软。偶尔有靠窗的工友突然站起来大叫“落雪哉,落雪哉!”,我就知道,又湿又冷的季节来了。

好在南方的冬季并不长久。有一天,吃过午饭回车间早一点,我看到和我机器并排的那位大姐在“做私活”,她说她选购的花色妈妈一定很喜欢的。我奇怪她怎么会裁剪?她说学的呀!我又奇怪她如何量的尺寸?她“嘁”我一声:自家阿妈的衣裳,毛估估也裁的合身哦!说话间,爱高声唱歌的大眼睛车间主任进来了,朝这边瞟了一眼,忽而拐向了另一边过道,紧接着就听到她深情款款的“线儿长,针儿密,眼含热泪绣红旗,绣呀绣红旗!”

好巧不巧,就在我跃跃欲试也想“缝”点手艺的“热烈”时刻,还真有人让我小试了一把“牛刀”:原来一起在商场打工的同租屋的女孩来找我,她说今年特流行超短“一步裙”,她扯了一块布料。她说可简单了,一道缝,装个拉链,绱个腰头,就成。我听着也是:“一布裙”嘛,顾名思义,三条缝我也能缝合起来的。于是乎,在她的激励陪同下,我到百货大楼买了一把真正的裁缝剪刀,张小泉牌的;砸碎了好几粒大米研粉代替粉饼打记号;她裹着我拽着剪下了我们心中期待的“超裙”。

然后的然后是:拿走裙子的第二天中午,她来向我索赔,除了布料钱,好像她还多要了我十几块钱的加工费。在楼梯拐角处,我的车间主任从旁边经过,她没有看到我懵圈的复杂表情,我却听到她在楼上高亢嘹亮的《驼铃》歌声。

阿珍老师是我在裁缝培训班学习时的授课老师,尽管她一直把“臀围”写作“屯围”,把臀部说成“顿部”,但是她年轻漂亮,开朗美丽。见我听课认真,常常把以后实际操作中需要注意的小细节,单独指点给我。看到我的笔记本上印着“西湖之声广播电台赠”,她拿出一张三人合照,和我扉页上的签名照片对照,她说中间那个嘎有气质的女播音是她的小姊妹,另外一个“下海”了,是在“南边”还是在西湖里的小岛上,开了一个咖啡屋,我记不太清楚了。但是一直很感恩她,使我在以后织补剪缝的平淡岁月里,不但熟稔了曾经最打怵的数学公式,而且,偶尔还能感受到一抹恬然优雅的“卡萨布兰卡”咖啡香。

遵循学以致用的初衷,老师教给我的裁缝技艺,终于在若干年后某一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让我体验到了“艺多不压身”的自如和坦然。

儿子正当疯跑疯玩的年岁,中午刚换上的新棉衣,晚上回来吃年夜饭时,已经泥头巴脑的看不清眉目了。儿子自己低着头用指甲抠擦,我告诉他没关系的,妈妈是洗衣小仙女呀;他说能晒干吗?我弯下腰点他嘟起的小嘴,笑道:咱们今天正好验证那句歇后语呢:除夕晚上洗衣服 ——今年不干明年干;他差点急出眼泪:明天要早起放鞭炮的。我赶紧安慰他:放心吧!妈妈会变魔术,坏变好,一定会给你变出干干净净的新衣服的。

岂料一语成谶!贪看了一段小品,烤在厨房炉火上的棉衣真的变废了。

呸完“乌鸦嘴”。说变就得变,略做思考,从柜子里取出了我那件牛仔蓝配方格长袖的新衬衫,拆开了陪嫁的新棉被的一边,嘴里自语着“大改小,使不了”,心中自信着飞针走线。等我钉好最后一颗纽扣拿给儿子试穿时,电视上正好零点钟声倒计时,小家伙早已坐在被窝里睡着了,嘴角微微翘,手里攥着两张崭新的压岁钱。他一定梦想到了,妈妈给他变出的新衣,成为了那个春节,不与任何美服撞衫的潮款。


最惬意和温馨的是每年翻新季,半夏时节,落絮入泥,天空清湛,新蝉在土,鸟雀无声。午后,在庭院,搬出一方矮桌,展开家人或加长或簇新的棉衣片,铺上新棉绒,穿针引线,慢慢缝。眼前玫瑰飘着余香,脚边百合擎着清蕊。正宁静着,猛然飞来一只小蜜蜂,没头没脑的不知该停落哪瓣芬芳。“哎吆”,针尖扎了指尖,赶紧捏挤出一粒鲜红,冲探头探脑张望的石榴花儿挑逗:笑啥笑,有人这么疼你吗?!

不知不觉中,针线成了我缝缀日子的必需,也成了我打发闲暇的乐趣。在“沾衣欲湿杏花”的雨天,在家,给褪了色的小圆座墩做个鲜亮明媚的新外套,量出直径求周长,居然还用到了圆周率,自得窃喜许久。盛夏,童心萌动,靠回忆《少儿频道》的手工节目,缝成了一只布偶恐龙,端详来观察去,贴在脸上亲昵半天,就是想不出一个可意的名字来。晚秋,经过地摊,捡一块印有倒挂卷尾猴的细绒布,借势做一个调皮抱枕,午后小憩,抓过来塞到脖子底下,闭上眼,梦想我能不能也变得像它一样猴精猴精。

顶顶超级可爱的,是开学季,三五个邻家小女孩来找我,你推我拥的,想给新发的统一被罩缝个特别的记号。我便摊出绣十字绣剩下的七彩丝线,任由她们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一边灵巧的绣缝各自要求的名字或拼音字母,一边笑着给她们讲我在“古时候”,如何学做女红,享受着一个个羡慕不已的眼神,欣喜满足。她们齐声对我说谢谢,我揽着她们纤柔的肩膀,说我应该感谢她们,是她们的开心笑容,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穿上了母亲连夜给我缝补的“新口袋”裤子,因为原来的两只口袋被拆下来,补了膝盖破洞。她们稍愣数秒,继儿大笑,我也大笑,笑得双手抚膝,眼泪都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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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8

标签:麻线   西湖   竹签   裁缝   棉衣   记号   儿子   母亲   岁月   妈妈   老师   江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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