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良田 - 认字识字与六书

谭良田

在公开场合表达文字学观点，因此而得罪人，这样的事儿我就摊上过。我说，以汉字的属性来衡量所谓拼音文字，拼音文字其实不是文字，只是拼音。不待我说完，当即有人愤愤接腔：“那外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了吗？”接话的是一位长辈，我当即伏喑，端坐而已。

其实，我只是想通过比较来凸显汉字的独特性，由此进一步阐明学习汉字、汉文有别字母与外文，无论方法还是理念，都应差别对待。

外国人学外文，首先要学的是拼写法；一旦掌握拼写法，口能发其音，笔下必有字，因为外文主音，故拼合其音便得其字。中国人学汉字则不同，古时普通话不普及，多数人操方言学汉字，口语有音，笔下未必有字；汉字表义，义由形构，故拼合其形方得其字。外文之义寓于音，汉字之义寓于形。各学各文，各习各字，方法能一样么？

据我观察，学习汉字一直存在认字与识字的深浅之别。今人多数只是认字，并不识字。就像认人与识人，能记住一个人的样子叫出他的名字，就是认人；而识人，则要进一步看清此人的性情、才干、决断力、执行力等，总之一句话，量才设位收功。认字，可以支撑一般的阅读；而写作的得心应手，必须以识字为前提。优秀作者必定像知人善任的领袖，笔下每一个汉字，其温度其气质，无不拿捏得死死的。

认字与识字，首先要明白三个关键范畴：字体、书体、字形。本质上说，字体只有三种：篆书、隶书、楷书；行书与草书则是前三者的辅助字体，非正式字体。书体是不同书写者写相同字体而自成一格，具有相对独立的美学风貌。比如同样写楷书，颜真卿所写叫颜体，柳公权所写是柳体。至于字形，则是写同一种字体或同一种书体，同样一个字写出的构形学差异；如唐伯虎《落花诗册》，通常情况下“國”字准此，有时也写作“国”，國与国就属于字形关系。

有人认为简化字是当代的字体，而繁体字是古代的字体，其实这是误解，问题就出在不明以上三大范畴。简化字与繁体字都属于楷书这一字体范畴，它们是楷书的不同字形。它们不属古今关系，而是雅俗归属不同。雅不离俗，典雅与通俗本就相生相绎；繁体字对应典雅，简化字代表通俗。繁简字古今并存，只是谁主谁从，今古有别而已。应付白话文，简化字基本足用；可是要进入文言文，繁体字是入门券，而《说文解字》则是贵宾券。读写文言文，皆以深入识字为前提，熟读《说文解字》正是积累深入识字功夫的捷径。

西方人学拼写法，从最初的字母发音、拼写口语到后来的前缀、后缀与字根，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旦融会贯通，单词可不学而能认且识，有必要时，可于写作中自创新词而不显突兀。中国的六书相当于西方的拼写法，从笔画的组合、部首的义类到造字的理路，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旦融会贯通，遇生字可不检字书而知大义，放回原文也不影响识文断句。

《周礼》载，儿童八岁入小学，先学六书。六书是文字学的核心理论，分别是：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这是根据造字实践总结出来的汉字构形思路。有人说，商周时期通行篆书，时代正好，条件优越，因而能将六书贯穿识字教学；而当今通行楷书简化字，小范围使用楷书繁体字，融汇六书进行识字教学已失去字体基础。这种观点其实不尽然。汉字简化只是简化了近三分之一的常用字，3500常用字中有繁简对应的只有1128组，那些没被简化的汉字绝大多数仍可运用六书分析其造字理据。而简化字本也有一部分适用六书，其造字理据可得而说。如“尘”字属会意，“递”字就属于形声兼会意。

就使用频率而言，汉字大致可分常用字、生僻字与孤僻字。生僻字很少使用，但毕竟还能寻见文献用例，孤僻字则只在字典中出现而不见于其他文籍。为着读写文言文的目标而运用六书深入识字，重点不在生僻字与孤僻字，而在常用字。比如：仁、智、礼、天、道、德等字，再常用不过；人人认得，而识者寥寥，不信放到古籍中读读原文便知。《论语》中直接论及“仁”字有百来处，形式上看没有两处相同的，光是这一个字就足以整懵不少读者。然而，我们翻阅《说文解字》，读到许慎这段解释：“仁，亲也。从人，从二。”将之与《论语》对读，用心揣摩后，终会明白：仁，是就人事物双向互动关系而言；亲，表示互动双方处于融洽亲和状态。而这种双向互动，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之身心。以此读《论语》，涣然冰释。

运用六书深入识字，关键在字象。字象，简单地说，是汉字构形中的意象。抓住意象，那么一个汉字看似毫无关联的多个义项瞬间可以融会贯通。比如“疾”字在文言文中有三个常用义项，快、病、中伤人。表面看，快与病以及中伤人毫无关联；然而观察字象，疾字是一支箭（矢）射向一个正立的人（大），三个义项都包含在这个画面中。就箭的状态而言，是快；就人遭箭射而言，结局是病；就人箭关系而言，是中伤人。再如：从“交”得声的字都含“两者交集”意：郊是城市农村交接处；饺是皮馅交集的食物；绞是丝物交集。而考察“交”的字象，本就是画出两脚交叉的状态。

通过字象识字，每一个汉字映入我们心与眼的不再是一堆笔画与几个部首，而是一帧帧动态的画面。写作讲究炼字，而诗文中的炼字范例，毋庸置疑，都用出了画面感与动态感。当每一个常用汉字在我们心中动态成像，炼字还遥不可及吗？

由字象来看，《说文解字》540部首就是540个意象，六书则是关于意象如何合理有序组合的六种途径。古人造字，暗合六书；后人总结，就有了六书这一理论。后人固然可以自觉运用六书再造新字，但六书对于后世，主要作用是在深入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