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丨朱克俭:贺兰山

骏马驰城/摄

贺兰山

文/朱克俭

1

岩画,早两年看过一个画展。

一位民间诗人,突然不写诗了,看遍各地的岩画,全身心地把岩画移情于宣纸,全国巡展。

何以会有如此的魅力?

硬朗如方石的银川世界岩画馆,坐落在一横画屏似的贺兰山前。有种山石一体的和谐。

解说员领我们步上几级台阶,指着宽广的前坪说:这块上百平米的浮雕石刻,就是放大的贺兰山岩画中最具代表性的太阳神。据考证,凿于新石器时代。

我们在太阳神前合了个影。

镜头里,裸石贺兰山,满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大小斧劈皴,不事任何渲染,劲峭洗练,力透纸背。

入馆当面,有冯骥才先生的八字金句:

岁月失语,惟石能言。

冯先生是位极重传统文化的作家兼画家,这八个字,道尽岩画存在的意义。

馆内的展示,让人胸襟为之一阔。世界各地不同的岩画,如从四面八方传来远古的空谷回声,用我们半懂不懂的表达,絮叨着原始人的生存状态、理想和信仰,以及对未知世界最初的探索。

亚非欧美的各个角落,是如此的相隔,又如此相通。人类文明的成长,从一起步,就呈现着殊途同归的特性。

摆渡车把我们从全球视野,载往贺兰山腰谷。

顺着解说员所指,祼石上到处可见历经数千年数万年风吹雨打而不朽的原始艺术的真迹。深深浅浅,以石凿石而成。

我知道,这些艺术品是陆陆续续长达千万年的累积;我知道,这些艺术品是来来去去无数种群分合更替的留痕;我猜测,这些艺术品背后,也不乏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爱恨情仇的故事……

但我无法辨析出这一切隐秘的信息。

我只能在解说员的指点下,略略看出一些人类共进的符号:生殖器的突显,是对生命之神奇的关注;方形直线,多关乎男性,圆弧曲线,多关乎女性;女大男小,为母系氏族,男大女小,转向父系社会;带框线的动物,标志着由狩猎到驯养的进化,人头上饰条的多少,标志着社会地位的高低……

没有留下姓名的最原始的人类历史的记录者,他们是否曾料想:千万年后,会有人从千万里外,以这种观望的形式,来分享这片山谷,进入他们的世界?

我不是历史学家,我只是个艺术爱好者。我最感兴趣的,不在岩画所表现时代和生活;而是人类原始绘画的概括力、想象力和表现力,是岩画本身的原始美。

眼追千古不朽的线条,是在与绘画的起源,文字的起源,乃至文明的起源对话。

我迷惑:艺术,从远古到现代,到底是先具象后抽象,还是先抽象后具象?

最本质的艺术,到底是从心还是从物?

是否,愈现代的艺术,愈近人类的初心?

摆渡车继续前行。

往哪去?

山坡上,出现了一幢精巧的现代极简风格的建筑。

韩美林艺术馆。

原来,痴迷于岩画的,何止一位民间诗人。印在一块透明玻璃上的说明告诉我:韩美林捐以千幅画作,感恩贺兰山岩画对他艺术新生的启发。

馆藏前台,悬挂着他手书的一横数十米的草书长卷:岳飞的《满江红》。随后,是一幅占满一整面墙,深得岩画神韵的水墨画,画上题字激情四溢,满纸生风:

……

忆得三十年前惊见贺兰雄姿,岩画满山,顿觉老叟与贺兰有八世情缘,于是坐定银川,几经往复,此间老夫已走九州大地,深得各地岩画艺术之启迪,一日梦醒顿悟,前人之手引领美林几十载艺术之路徘徊踌躇之时,悟性大发,遂下地铺纸捉笔,寻其一二,忽觉眼前一亮,拍案向天一吼:我的路在这里……没有民族的,不可能走向世界!

我突然想起福克纳的名言来:

过去其实没有过去,过去就活在今天。

只是,地老天荒,我不知道,还有谁,真能追溯出这远古的岩画,源于哪个原始民族?

据说水洞沟的始祖,居然是从西伯利亚来。

2

镇北堡影城与贺兰山岩画,在一条笔直的公路连线的两端。可遥相对望。

影城基础,是明清两座边塞古堡的废墟,满目苍凉。由废墟而成为电影拍摄点,由拍摄点而建为影视城,由影视城而转化为长盛不衰的旅游胜地,这个奇迹的创造者,是张贤亮。

走进电影城,如同走进一连串的记忆。

《一个与八个》、《牧马人》、《红高粱》,伴随我从青涩走向成熟的大量影片,都出自这里。成为新时期电影一部部走向世界的里程碑。

张贤亮本身,也是记忆里的传奇。

记得当年,杂志上每有他的作品问世,便有同学交口称赞。

看,从饥饿中的一个馍,印在馍上的一个指印,指印里的螺纹,引发的感情荡漾,写得多好呀!

随即有人忘情地朗读起来。

记得那年热议所有制,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真正的主人翁是无须进行主人翁思想教育的。你看柜台前买电视,买主付款后,你动他的电视机试试,他敢跟你拼命。主人翁意识紧随物权的转移,立马就转移了。

风蚀得百孔千疮的清城墙内,有个庭院,曾是张先生写作之处,已作为他的纪念馆。

1957年,21岁的张贤亮在《延河》上发表轰动一时的抒情长诗《大风歌》:

我来了!

我来了!

我来了!

我是从被开垦的原野的尽头来的

我是从无数个深藏在地下的矿穴中来的

我是从西北高原的油田来的

啊!我来了!

我是被六万万人向前飞奔所带起来的呀!

……

显然,这是崇尚大我的时代,一首典型的马雅可夫斯基腔调的高昂的革命诗篇。然而,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张贤亮,却由此如一飞冲天,一头栽地的风筝,被打成右派,劳改22年。

击落他的重炮手,是另一位革命诗人:公刘。

而不久,公刘也成了右派。

那年我刚出生,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人类的自残。

张贤亮在牢中研读《资本论》,又在劳改中偶遇镇北堡。

磨难造就了后来的他,也造就了后来的镇北堡。

相传有一天,劫后重生的江苏人张贤亮,与天津人冯骥才、山东人韩美林会于这并非故乡的故乡,于是衍生了前文的冯骥才岩画之题和韩美林的贺兰之悟。

3

贺兰山缺到了——

司机轻轻一唤,把我从半醒半梦中惊起。

没想到,车过贺兰山,会如此的平缓。

我下了车,站在山顶豁口的路边。四顾茫茫,除了抚面的风,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司机告诉我:这里海拔三千多公尺。阻断了风沙漠化的脚步。塞上江南的银川,称黄河为母亲河,视它为父亲山。

山顶几乎寸草不生,全是褐黑色的碎石。路边立着界碑,后面宁夏,前面内蒙。若无界碑提醒着,你根本感觉不到路前路后有任何差别。

顺着司机所指,在公路两边,仰面发现几处古长城遗址。据石土夯,断断续续,隐隐约约,至脚下完全断于公路。

唯路对面一处高耸的烽火台,逆着光,显出几分险峻。

我突然发现,烽火台上站了个人。无法想象那是怎么爬上去的。因为太高太远,看上去只是一个黑点。

夫人说:那是个雕塑吧,一动不动?

于是,一行人的眼睛全都盯住了那个点。一秒、两秒、三秒……

"喂,你好!"

夫人挥手喊了一声,余音有点回荡。

终于,那个点有只手高高地举起来。他也看见了我们?徒步与车行,看风景的人互为风景。

那奋力挥手向前又突然凝固的剪影,在示意着什么?是在自拟岳飞气壮山河的英姿吗?

我忍不住回首天边,想象着岳家军万马扬尘,奔袭而来的气势。

千百年前,从大宋残都,席卷至此,谈何容易?据说,"踏破贺兰山缺",其实,不过是岳飞的豪迈之想,他,从未到过贺兰山下。

如果他真能至此,会看到些什么?在路过与山共存的岩画时,会作何感想?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5-13

标签:太阳神   银川   界碑   指印   岩画   具象   右派   解说员   主人翁   远古   艺术品   起源   随笔   原始   人类   艺术   贺兰山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