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捻军统帅,魂归黄骅大洼

说是墓,实则坟,因为它与这块土地上普通的坟茔无二。虽是孤坟,却又是被红砖固砌。看得出有人在精心守护和打理。脚下的日子与刚过去的清明节挨得不远,墓前的红砖槽里遗留着烧纸燃过的灰烬。墓主与他的家乡安徽涡阳县张大庄有千里之遥,上坟祭祀者当然不会是他的后代家人。此墓不仅有人看护,而且也有人在节里祭扫。
这位墓主是1868年8月被李鸿章、左宗棠所围困,兵败徒骇河,亡命孔家庄,躲避了清廷追杀,20余年隐姓埋名的西捻军领袖张宗禹。
“荒冢一堆草没了”。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地貌形状,四周盖满了高低不一的民房。它的地势显然低洼而偏陋。各样杂草从坟的砖缝间挺长得茂盛。这个景象,与其在晚清以降历书史志上的名气比,有点过于寒酸。尽管这个风水穴——当年长薒子的村南高地界儿,是他自己给自己看的美穴地。正像人生如茶经不起岁月冲泡一样,再高的地界儿也经不起历史风雨的冲洗。坟地还是当年那个坟地,但已经不是当年的高岗,准确地说是在村居民宅的脚下。这让我联想起当年大泽乡那个站过陈胜吴广振臂一挥揭竿而起的土台子,它在几经周折冒雨崎岖前往朝觐的作家石英笔下,比这个土墓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这里和那里一样,随便向当地老乡打听“张宗禹墓”,不但都知道,而且极热情指引。这真让人高兴,不是因为得益于老乡的指认节省了寻找的时间,而是由此看出的当地百姓对张宗禹的熟知与好感。
德高望重的华北先生在电话里,用散文家的流畅记忆和质性语言,把我想知道的极耐心极细节性地简述给我。后来我又找到了华北先生提到的一九九0年10版《黄骅县志》,所记与先生口述无差。
1867年1月在西安东郊十里坡设伏全歼陕西巡抚刘蓉所部湘军的西捻军,于1868年初,为解东捻军之围,34岁的张宗禹以围魏救赵之计挥师东下,进山西直隶,紧逼北京。然而,西捻军在抵近芦沟桥后,方知东捻军已败,各路清军已集结东郊,正以逸待劳。西捻军兵临绝地,连遭重创,5月先失利于杨柳青,8月再被李鸿章、左宗棠围困于黄河、运河、徒骇河之间狭长地带,几经苦战,不得突围,终于8月16日在济阳玉林镇被清军放水冲淹,全军覆没。《清史稿》记载:“围贼徒、黄、运之内,而令马队周回兜逐,贼无一生者,张宗禹投水死”。而民国版《沧县志》载:“清同治七年,西捻张总(宗)禹之乱,官书谓捻窜在茌平镇之广平镇,被围于徒、黄、运之间,大股歼灭。张宗禹携八骑至徒骇河滨投水死。然故老或谓此督师之饰词也。张酋败后,逃至邑治东北之孔家庄,变姓名为童子师,后二十余年病死即于其庄,至今抷土尚存焉。其临殁时告人曰:吾张总(宗)禹也。”
冀东南大平原的渤海之滨有一块特殊的地表地貌,苇洼百里,村庄如蚁,茫茫苍苍,洼大村稀。莫说官兵少至,外人也是稀罕。历史让这块古道热肠、侠骨道义的民风民俗之地破天荒拥有了一次能写进历史的接纳义举。遭遇8月兵败死里逃生的张宗禹,单衣散发误走误奔,只身潜入大苇洼里的孔家庄(今渤海新区孔庄子)。


英雄末路。流传下来的说法,张宗禹,长宽脸,黄眼珠,身材魁梧。时,一直在村上行乞求活。村人善良,只疑其踪,无人多事。时至初冬,厚道的孙玉祥之母,亲缝一身棉衣,送到张宗禹栖身的小屋。叱咤风云的义军首领,悲欣交集,感激万分,伏地拜孙母为干娘。至此,应该说张宗禹的反清梦已经破灭,他的余生命运已无可选择地隐姓埋名,埋骨他乡。
我忽地想出一个个不可能会有答案的问题来,假如当初张宗禹的围魏救赵之计实现了,那么接下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故事呢?再假如说,他率领的西捻军真的把同治赶下龙椅并取而代之,那么他会是朱元璋呢,还是第二个李自成?但一定不会是黄巢,黄巢有充满豪侠之气的菊花诗传世。他也一定不会是宋江,宋江的反诗写得实在不坏。会不会写诗不要紧,能做一回义军领袖也值了,因为那毕竟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就这足够为血性的爷们,一条不屈服于压迫势力的汉子。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成功的英雄分量头一样。说实话,我一直把陈胜、吴广的名字当作崇拜的图腾。“揭竿而起”,这四个字,还要够多血性,多男儿,多爷们!张宗禹墓值得朝拜!
横刀按下英雄梦,改头换面做布衣。既然大势已去,无力回天,那么朝天一笑,回归自我,再换一个活法儿,未尝不可。张宗禹在这块土地上从此活了二十多年。他会阴阳看风水,还能治病救人。身上的民间绝技,开始派上了用场。
《黄骅县志》上的相关记叙文字,简约而美,生动可信,只是不知出自谁人手,三五细节便能窥见其二十年隐居生活状——

张宗禹操南方口音,村人多称其为“蛮子”。
一年秋,孙玉祥之子孙希章在野外看洼,因饮食不周风寒以致形成痼疾,至今性命垂危。“蛮子”言可救之,遂写成一药方,上有硫磺、巴豆、砷之类。取药人至韩村(今城关镇)复回,言药铺见方均大毒而不予,“蛮子”大怒,自持方步行几十里去韩村取药回。晚间,将门紧抵,任孙氏兄叔在门外唾骂,自管煎药成汤,为孙希章服下,少顷,病人肺腑如炙,大汗淋漓,张持冰镩凿冰取坑泥,置于孙胸部,不多时,即成干泥片,复置数次。至晨孙希章起便,倾肠而尽,至此病体好转,不久痊愈。孙家遂视其为救命恩人。由此全村震动,知其医道高明,纷纷前来求医。“蛮子”乐于助人,治病分文不取。四乡有请医者,只要孙家点头言是亲戚者即欣然而往。病家送白酒、点心则携回,点心予干娘、酒自饮。时寇村(现扣村,距孔家村7公里)有中药铺,其常去药铺,一住数日,为村人诊病。
“蛮子”嗜酒,逢年过节常醉饮。或举杯微呼“杀啊”!或紧闭房门手执长棍喊“杀!”吼声如雷,四邻俱惊。逢祭奠亲人之际,总要买上大抱烧纸,于大道口向南而跪,边烧边哭“我的儿啊!”悲声盈野,时村人不解。其死后,方忖度是在痛悼捻军阵亡将士。
庄人下葬,“蛮子”常随行野外,并指划何处风水最佳,久之,均知其懂阴阳风水。干弟遂为他置一罗盘,为四村观阴阳看风水,乐此不疲。
一年,来一壮汉寻到“蛮子”,后即在村内帮人做工,自称“燕五”。此人力大,饭量惊人,常不得饱食。一日晨求主家给足饱,下洼打草后扔下钐镰离去,单撇一趟草主家拉了两大车未尽。张宗禹去世后,村人猜其人或是张的亲兵。
张宗禹晚年常外出,少数日,多则十天半月而归。张宗禹曾孙张宝钦等言,其祖上传闻,每年终,张大庄人辄见其张家祖坟上有烧纸灰烬,而不知何人所为。有一年,一人住进附近客店,问店主:认得我否?店主回忆不出。翌晨此人起身远去,店主方想起他是张宗禹大帅,追出数里未见,以后再未见此人来过。店主是当初张宗禹手下扛大旗者。
那年,自知病体难愈,置酒请兄弟及村内好友共聚。席间,言要走了,众人问是要回老家吗?答:不是,我将归西了。众俱笑,只道他酒后戏言。不久,他又告知干兄弟,将归天,但不能空身而去。弟始信其为实言,即于韩村购回一棺木,他入内以身试之,长短合适,材质也好,甚满意,即携弟为己察看坟地。不几日,他果卧床不起,此时方唤弟于炕前告知:我的真名叫张宗禹,乃捻军之首领,死后葬村南坟地,头冲西南,后人将寻我,遂不食而逝。死后干弟遵其嘱下葬,几代人均为其培坟烧纸,祭奠不息。
张宗禹遗有一子。现后裔均在故里。

1982年华北先生与何香久、田云鹏去过一次张宗禹老家——安徽涡阳张大庄,见到了他的第四代孙、第五代孙。家乡没有忘记他,除了有他的衣冠冢,还成立有捻军研究学会。那里的《文史资料汇编》刊过华北先生的专题“考察报告”。孔庄子孙玉祥后代对“张宗禹墓”的维护与祭扫也是几代不辍。只要见到有人来为张宗禹墓拜瞻,孙家后代隔窗就能望得到,便会走出来热情介绍情况。我们去的那日,刚下过一场透雨,村子里面的土路低洼处还积着水,车行其中,泥泞不堪,几次几乎陷在里面走不出来。农场那边的朋友正在“洼里乡”虚席以待,声声催急,张宗禹墓前的停留很短暂,也望到从北面的高宅地住屋里慢慢走出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来,看到我们匆匆离去,也就停住了脚步。想必他就是孙家后代,可惜错过。
我见到的墓碑即为华北先生所为,碑文为其兄铧东先生撰写。墓中的棺,1958年被当时农场的机务队拖拉机试耕时割开过,孙家后代又择穴移葬,即为我此次所见。据说当地政府已将张宗禹墓列为“省级保护单位”。政府的意见,是结合湿地开发统一规划,将墓址往北挪至湿地边上,一来方便人们拜谒瞻仰,再是让半世英雄半世民的张宗禹有一个安身立魂的清静风水脉,这个主意多好。
“亡命徒骇河,魂葬孔家庄”,对于张宗禹本人来说,或许是壮志未酬心有不甘,但“乐道张宗禹,闲话西捻军。至今大洼人,不忘‘蛮子’亲。”要我说,身后有此民间论,他该九泉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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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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