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千代女

女孩终究就是差劲。女孩之中,我这样的女孩或许算是差劲的,不过我一直痛切地感到自己真的很差劲。话虽如此,但内心一隅总还是执拗地觉得,自己总有那么一点点优点吧,我甚至能感觉到这份我赖以信恃的顽固,就像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根深蒂固地盘踞在我体内,这样一来,我便越发看不懂自己了。我现在,就好像顶着一口锈蚀的大锅一样,只觉得脑袋沉重,快要受不了了。我一定很傻。真的,我是很傻。明年我就十九了,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十二岁时,柏木舅舅将我写的作文投稿给《青鸟》杂志,被评为一等,那些很厉害的评选老师还狠狠地夸赞了它一番。从那以后,我就越来越差劲了。那篇作文,想想都让我难为情,那样的东西真的好吗?究竟好在哪里呢?那篇作文题为《小差女》,写我受父亲差遣去替他买盒烟时发生的一件小事情。烟纸店的婆婆拿了五盒烟递给我,全是绿色的,感觉有点单调,于是我退还一盒给婆婆,请她换了一盒红色的,但是钱不够了,我正发愁,婆婆笑着说道,下次再给吧,令我心里暖暖的。四盒绿色盒烟上放着一盒红色的,摊在掌心上,就像樱草一样漂亮,我心花怒放,“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路都没法好好走了。——作文中就写了这样一件琐事,总感觉自己太过孩子气,有点死皮赖脸的味道,以至我现在想起来仍是坐立不安。紧接着一期,也是在柏木舅舅的怂恿下,我将一篇题为《春日町》的作文向杂志投稿,这次不是刊登在投稿栏内,而是杂志的第一页,用大大的铅字刊登了出来。这篇《春日町》写的是,住在池袋的婶婶告诉我说,她家最近搬到了练马区的春日町,有个很大的院子,让我下次务必去她的新家玩。于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我从驹迂站乘坐省线,在池袋车站换乘东上线坐到练马,下了车眼前一望无际尽是田野,春日町在哪里呢?我没了方向,只得向田间的人打听,但都回答说不知道这个地方,我急得差点哭出来。那天天很热。最后,遇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拽着两轮拖车、车斗装满空瓶正吃力地朝前走,便向他打听,对方停下来,带着点惋惜笑了笑,用脏成了灰色的毛巾擦拭着脸上流淌不止的汗水,口中“春日町、春日町……”念念有词地想了一会儿,随后告诉我:春日町离这儿远着哪!你从前面的练马站乘坐东上线往池袋,在那里换乘省线电车到新宿站,再换乘开往东京站方向的省线到一个叫水道桥的车站下来……他用不太流利的日语努力详细地告知我这段遥远的路程怎么走,但我听下来,这似乎是去往本乡的那个春日町的走法。听他说话,我登时就明白了他是个朝鲜人,正因如此,我尤其受感动,对他也充满了感激之情。日本人即使知道,但是嫌麻烦,也推说自己不知道,但眼前这个汗流浃背的朝鲜人虽然并不清楚,却努力在将他认为知道的告诉我。我谢过了这位大叔,随后按照他所说的,返回练马站,重新乘上东上线,不过却回了家。我当时真的很想干脆乘到本乡的春日町去转一转来着。回到家后,我心情复杂,很有些伤感。我将这件事情如实地写出来,被杂志用大大的活字刊登在了第一页上,一下子成了一大事件。我家在泷野川中里町,父亲是东京人,母亲则出生于伊势,父亲在一所私立大学当英文老师,我上面没有哥哥姐姐,只有一个体质瘦弱的弟弟,弟弟今年刚升入市立中学。我绝对不是厌嫌自己的家庭,却总感觉落寞怅惘,让我受不了。以前真好。真的,那时候真好。在父母面前我可以尽情撒娇,言高语低的无所顾忌,家里始终充满了欢笑声。我对弟弟也很疼爱,算得上是个好姐姐。可自从《青鸟》杂志刊登了我的作文之后,我一下子变得神经兮兮、让人讨厌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和母亲吵嘴。《春日町》在杂志上刊出时,同一期上还刊登了评选者岩见先生写的感想文章,篇幅比我的作文还要长两三倍,我读过之后不由得心里发虚,感觉岩见先生被我骗了。岩见先生是个非常纯善之人,比我心灵美多了。在学校,我的班主任泽田老师上作文课的时候,带着杂志走进教室,将我的《春日町》全文抄写在黑板上,他显得十分兴奋,话音激越地整整夸赞了我一节课。我只觉得呼吸急促、眼前发黑,浑身僵硬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惊惶不安。我知道,老师如此夸赞我,其实我根本承受不起,以后我再写作文如果写得不好,被所有人耻笑,那是多么丢人、痛苦的事啊!我非常害怕,以至感觉自己几乎像死了一样。还有,泽田老师也并非因为我的作文而感动,只是因为我的作文被印成大大的铅字刊登在了杂志上,并且受到名人岩见先生的赞赏,所以他才会那样兴奋。我虽然是个孩子,但我内心还是能够体察到这一点,而这也令我愈加落寞怅惘,实在无法接受。

我的担心后来果然全部应验成为了事实,令我难受、愧惶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发生,学校同学突然间对我疏远起来,就连之前和我最要好的安藤也开始不怀好意地用讥讽的口吻,一口一个“一叶”“紫式部”地称呼我,最后离我而去,投向她之前极其讨厌的奈良、今井那一伙人,有时候远远乜斜着望向我这边,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我什么,随后“哇——! ”几个人一齐哄叫起来,用这种下作的方式议论我。我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写什么作文了!我真不该受了柏木舅舅的怂恿,糊里糊涂地将作文拿去投稿。

柏木舅舅是母亲的弟弟,在淀桥的区公所工作,今年三十四或三十五岁,去年夫妇俩有了孩子,可还是把自己当小青年,时常喝酒喝得昏天黑地的,听说还曾经被妻子赶出门过。他每次来我家,总会从母亲那里讨要一点零花钱才回去。母亲对我说起过,他进大学的时候原本立志当一名作家的,为此很是努力过,也深受前辈们期待,可惜交上了坏朋友,后来学习便一落千丈,大学也中途退学了。日本小说和外国小说他都读过不少。七年前硬将我写的蹩脚的作文拿去向《青鸟》杂志投稿的,便是这位舅舅,而这一年来寻找种种机会作践我的,也是这位舅舅。我讨厌小说。虽然现今自然不一样了,但当时,我写的拉拉杂杂的蹩脚作文竟然连续两期在杂志上刊出,导致好朋友对我心怀嫉妒,班主任老师对我另眼相待,弄得我感觉非常痛苦,对作文产生了厌恶,自那以后,不管柏木舅舅如何花言巧语地劝诱,我坚决不再投稿了,有时实在被纠缠烦了,我便放声大哭起来。

在学校上作文课时,我一个字也不写,只是在作文薄上画女孩的脸,有圆脸的,有三角脸的。泽田老师把我叫到教员办公室,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是千万不可骄傲自满,要自重,等等。我听了非常窝心。好在没过多久我小学毕业了,终于得以从那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进入御茶水女子中学后,班级里知道我的作文曾经被投稿到杂志并被评选为佳作的人一个也没有,我这才感觉轻松起来,上作文课时也能没有压力地完成作文,成绩普普通通。只是那个柏木舅舅,老是要啰里啰唆地数落我。他每次来我家,总是带三四本小说来,然后一个劲地要我读、读!可我一读之下,却发现内容对我来说太艰涩了,难解其意,所以总是假装读过了,然后还给他。在我读到女子中学三年级的时候,《青鸟》杂志的评选者岩见先生突然给我父亲写来一封长信,说觉得我颇具文学天赋——唉,真叫人难为情,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总之狠狠夸了我一通——假如就这样埋没掉了实在可惜,希望我继续写下去,杂志发表的事他可以帮我关照一下云云。岩见先生用令人惶恐的、非常客气的语词,一本正经地向我父亲提出这样的建议。父亲默默地将信拿给我看,什么话也没说。读完信,我发现岩见先生的确是位非常正派、非常好的人,但这背后,一定是多管闲事的柏木舅舅做了什么小动作,从信的字里行间很明显就可以猜到。舅舅准是使了点小计谋去接近岩见先生,然后央请岩见先生给我父亲写了这封信。没错,一定是这样的。“是舅舅拜托岩见先生写的,肯定是的!舅舅干吗要做这种让人讨厌的事呀!”我抬起头望着父亲,心里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父亲似乎也看穿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轻轻点了点头,不太高兴地说道:“你柏木舅舅也没有恶意呀,不过,我们怎么跟岩见先生回复倒是叫人挺犯难的。”父亲一直对柏木舅舅不怎么待见。之前我的作文被评为一等的时候,母亲和舅舅简直高兴得不得了,但父亲却认为不应做这种对我刺激太强的事情,听说还批评了舅舅一通。这是后来母亲带着不满告诉我的。尽管母亲一直数落舅舅的不是,但只要父亲批评舅舅几句,母亲就会很生气,母亲是个亲切、开朗、和善的人,但为了舅舅的事情,却时常会和父亲发生争执。舅舅简直是家里的恶魔。

收到岩见先生非常有礼貌的来信后的两三天,父亲和母亲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争执。吃晚饭时,父亲提出:“既然岩见先生满是诚意地那样说,我们也不能失礼呀,我想我得带着和子去拜访他一趟,把和子自己的想法跟他好好解释一下,希望他能理解。如果光写信回复的话,容易产生误解,万一让人家有什么想法就不好了。”母亲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答道:“是我弟弟不好,反而给大家带来了麻烦。”随后,她抬起头来,用右手小手指拢了拢垂落下来的鬓发,语速稍快地说道:“也许是我们一时糊涂了吧,和子能受到那么有名的先生夸赞,不知怎么的,我们就真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想请岩见先生今后多多关照一下我们家和子,假如她真有这方面的天赋,不如就让她往这方面发展发展也好呀。你呢,平时老是打击她,是不是也太顽固了点?”母亲说着,浅浅地一笑。父亲一听停住手上的筷子,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道:“发展?再发展也是空费心血。女孩子的文才,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使一时因为稀罕受到人们关注,但那只会毁了她的一生!就说和子吧,她现在已经害怕得要命呢。女孩子嘛,普普通通地长大、嫁人、成为一个好母亲,就是最最理想的人生。我说你们哪,根本就是想利用和子,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功名心!”母亲压根不想听父亲说,她伸手“咚”地将放在我旁边的小陶锅端下桌,随即“唔,烫!烫!”地叫道,一边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嘴边吹着气一边说:“啊呀,真烫,把我的手都烫红了!不过,我弟弟,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啊……”她视线望着旁边说道。此时父亲撂下碗筷,提高了嗓音说道:“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啊?!你们就是损人利己,想把和子当牺牲品!”父亲用左手轻轻按着眼镜,还准备继续往下说,母亲突然抽泣起来,她撩起围裙擦拭着眼泪,同时唠唠叨叨不客气地诉说起来,什么父亲的薪水啦,家里人购置衣服啦,总之说的都是有关钱的事。父亲朝我和弟弟努了下下巴,示意我们避开,于是我催着弟弟赶紧来到书房,但此后一个多小时,从起居室一直不断传来争吵的声音。平日里母亲是个爽快、不爱钻牛角尖的人,可一旦情绪激动起来,就会不顾一切地说出些激烈而极端的话来,令人难以入耳,因此我听着非常难受。

第二天,父亲从学校下班后去了岩见先生的家,专程向他表示感谢和致歉。这天的早晨,父亲想叫我一起去拜访岩见先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竟吓得下嘴唇簌簌发抖,根本没有勇气去。这天晚上大约七点钟,父亲回到家,告诉母亲和我说,岩见先生年纪轻轻,却非常优秀,他充分理解我们的想法,并且还向父亲致歉,表示自己其实也不很赞成女孩子朝文学方向发展,只是经不住别人的再三恳求(岩见先生没有说出名字,但显然指的是柏木舅舅),没办法才给我父亲写了那封信。我高兴地拉住父亲的手晃着,父亲微微眯起镜片后面的眼睛,露出了笑容。母亲则好像彻底忘记了之前的事,态度平和,合着父亲的话语不时地点头表示赞同,什么话也没说。

这之后有段时间不怎么看到舅舅的身影,即使来我家,也一反既往,对我十分冷淡,并且只待一会儿便回家去了。我将作文的事彻底丢到了脑后,学校一放学,我回到家便忙着照看花坛、出门买东西、在厨房帮忙干活、给弟弟当家庭教师、做针线活、复习功课、为母亲按摩,等等,替所有人分担事情,忙得不亦乐乎,日子却过得很充实。

暴风雨还是来了。

那是我读女子中学四年级时的事。这年正月里,小学时的泽田老师出乎意料地来到我家贺新年。父亲和母亲大概感到惊奇,又或者感到亲切,总之非常高兴地款待了他。泽田老师说他早已辞掉了小学的工作,现在这里那里的给人当家庭教师,日子过得倒也悠闲自在。不过依我的感觉——恕我失礼了——泽田老师好像一点也不悠闲自在,他和柏木舅舅年纪相仿,但看上去就像四十多岁,不,简直像个奔五十的人的模样,虽说一直长得比较老成,但仅仅四五年没见,似乎一下子就老了二十岁,样子疲惫不堪,笑起来有气无力的,由于使劲挤出来笑容,以至脸颊上堆起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看了叫人难受,与其说惹人同情,还不如说惹人厌嫌。发型倒还和以前一样,理着短短的平头,不过白发明显多了。泽田老师的态度完全不似从前了,现在是一个劲地对我恭维戴高帽,我先是惊惶失措,继而感觉浑身难受。说我长得又漂亮,人又温静贤淑,一听就知道是虚文浮礼的客套话,让人听了极不自在,并且遣词用语特别的客气礼貌,倒仿佛我是老师的尊长似的。泽田老师絮絮叨叨地对父亲母亲说起我小学时的事情,并且重新提起我好不容易已经忘掉的作文的事,直夸我有天赋,还说,我当时对于少儿作文不怎么热心,也不知道通过作文来引导少儿成长这种教育方法,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对少儿作文及其方法作过充分的研究,对于指导少儿作文很有自信,让和子在我的新式理念指导下,进行专门的写作练习,我保证让她很快就会有长足的进步,你们看怎么样?泽田老师借着酒劲,醉醺醺、大言不惭地夸着海口,完了还死劲拉着我的手说:来来,我们握个手吧!父亲母亲虽然脸上堆着笑,其实想必也是满心无奈吧。

谁料,泽田老师醉酒时说的并不是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大约隔了十天,泽田老师又煞有介事地登门来到我家,开口对我说,那么,我们就从最基础开始循序渐进地进行作文练习吧?我一时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泽田老师因为学生考试的事出了点问题,是被学校辞退的,离开学校后,生活困难,便到处登门造访之前学生的家,死磨烂缠地让学生家长请他当家庭教师,以此来维持生计。正月来过我家之后,他马上又给我母亲写了封信,除了一如既往地夸赞我的天赋,还讲到当时时兴的作文趋势,以及所谓的天才少女的例子,竭力怂恿我母亲。母亲对我在作文方面的期待从来就没有打消过,于是回信答应了下来,说好每周一次,请泽田老师上门做我的家庭教师。父亲那边,母亲解释说是想为泽田老师解决生活困难出一点点力。父亲心想,毕竟是之前教过我的老师,不好意思回绝,也就勉强同意了。

于是,泽田老师便每星期六登门,在书房向我嘁嘁喳喳地灌输那些无聊的东西,我实在是烦透了。什么“写作这事,最重要的是要把助词、助动词这类基本字词用准确”,这种理所当然的事竟然当作头等要诀反反复复地强调。什么“太郎在院子玩”是错的,“太郎去院子玩”也不对,应该说“太郎在院子里玩”。我偷偷地发笑,他便用一种遗憾的眼神盯着我看,好像要在我脸上钻出一个窟窿似的,随后叹一口气,说道:“你呀,就是不够努力,一个人如果不努力,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成功的。你知道一个叫寺田正子的天才少女吗?她出身贫寒,生活非常困苦,想读书却连书都买不起,可她的优点就是非常努力,始终牢记老师的教导,所以才能够写出那样优秀的名作,作为她的老师也觉得非常自豪哪。你要是肯再努力一点,老师也可以把你培养成寺田正子那样的作家呀。哦不,你拥有很不错的家庭环境,应该能成为比她更了不起的大作家!老师认为,自己在某方面认识要优于寺田的老师,那就是关于德育。你知道卢梭吗?让·雅克·卢梭,公元一千六百年,不对,是一千七百年,一千九百年……你笑吧,笑个够好了,你呀是依仗自己有那么点天才,就瞧不起老师啊。中国古代有个叫颜回的人……”杂七杂八的,足足讲了一个小时,最后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就留到下次再讲吧。”随后慢慢踱出书房,来到起居室和母亲又聊了一会儿家常,才离开回家。

泽田老师小学时多少给过我一些帮助,所以我不想对他说三道四的,那样不厚道,不过我真的觉得泽田老师的所谓新式指导简直让人越听越糊涂。比如,他会一边看着小本子一边指导我:“写作很重要的一个技巧就是描写,描写不过关,别人就不知道你在写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比如,形容下雪的情景,他将小本子插入胸前口袋,说道:“你入神地看着窗外漫天雪片,仿佛给大地铺了一层毯子,你如果写‘雪哗哗地下’就不行,雪的感觉没有出来,‘雪下个不停’也不行,‘雪片飘飘洒洒’怎么样?还是不够;‘雪扑簌簌地下’……这个比较接近,雪的感觉一点点出来了,这个好,有点意思,”他双手叉在胸前,摇头晃脑,一副独自陶醉的样子,“‘淅淅沥沥’怎么样?嗯,这个一般是用来形容春雨的词,好像还是‘扑簌簌’更佳;对,‘扑簌簌’和‘飘飘洒洒’一起用也是一种手法,‘雪片扑簌簌地飘飘洒洒而下……'”他眯缝起眼睛低声诵读,津津有味地咀嚼玩味着,忽然又想到什么:“嗯,好像还不够,对了!‘雪片像鹅毛似的翻飞飘落’!还是古人的文章描写传神啊,‘鹅毛’这个词用得简直活灵活现!和子,你明白了吗?”他这才转向我看着我说道,我却几乎要哭出来了,既替泽田老师感到可怜,又对他厌嫌得要命。

即使这样,对这种胡扯八溜、让人痛苦不堪的指导我还是强忍了三个月,到后来,只要一见到泽田老师我就难受,终于忍无可忍,一五一十全都向父亲说了,父亲听了道:“这可真是没想到啊。”父亲原本就反对给我请家庭教师,只是不好阻拦为泽田老师解决生活困难出一份力这个理由,才同意泽田老师来的,不承想泽田老师竟如此不负责任,还以为他每星期来一次至少能够帮助我有所提高呢。于是,父亲和母亲之间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我在书房听着他们的争吵,大哭了一场,他们为了我才吵成这样,我岂不成了世上最糟糕最不孝的女儿了?既然闹成这样,我只能在作文和小说这方面更加努力,争取有所成就,好让母亲高兴。想虽然这么想,可我实在不中用,我什么也写不出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具备什么文学才能。就拿形容下雪来说,泽田老师不知比我强多少倍呢。明明自己差劲,还要嘲笑泽田老师,我真是个蠢女孩,“雪片扑簌簌地飘飘洒洒而下”这种句子我根本想不出来。——听着父亲和母亲在起居室的争吵声,我真恨自己,自己就是个不中用的女儿。

母亲争辩不过父亲,于是此后泽田老师不再上我家来了,但是令人不快的事情仍接踵而至。东京深川有个叫金泽富美子的十八岁少女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广受世人好评,她写的书比那些小说名家的著作还要畅销得多,她也因此一跃成为一名年轻的富婆。柏木舅舅仿佛自己成了百万富翁似的,满脸兴奋地来到我家,向母亲一阵炫耀。母亲听了也兴奋不已,吃完饭一边收拾碗一边兴致勃勃地对我说:“和子你也很有文学才能的,你要是好好写也写得出来啊,为什么就不肯好好学呢?如今不同以往了,女孩子不能老窝在家里,不如让你柏木舅舅辅导辅导,也试着写写东西如何呀?柏木舅舅可不像泽田老师,毕竟是上过大学的,再说,到底是自家人,靠得住嘛。你要是靠写作挣了大钱,谅你爸也不会再反对的。”

从那时候起,柏木舅舅又几乎每天出现在我们家,拉着我进书房:“首先从记日记开始,把你看到的、感受到的,全都忠实地写下来,那样就能成为漂亮的文学作品!”接着又给我讲各种难以理解的理论,无奈我一点也不想写,每次总是敷衍一下,听过便忘记。

母亲的兴奋劲过去之后,总算很快清醒过来,那分兴奋劲大约持续了一个月左右,随后就忘记了。但柏木舅舅非但没有清醒,甚至愈加狂热。“我已经拿定主意,从今往后,要让和子也成为一名小说家”!趁父亲不在的时候,他扯着嗓子一本正经地告诉母亲道:“说到底,和子这孩子只能当小说家,不可能考虑其他发展路径。她头脑这么聪明,千万不可以像普通女孩子那样随便嫁人,那些你都不要去想了,就让她在文学这条道路上专心地努力吧!”听到舅舅说得如此决绝,母亲心里不是滋味,怃然而道:“是吗,那和子不是太可怜了吗?”

也许我还是被舅舅说中了。第二年,我从女子中学毕业后,对舅舅当时那恶魔般的预言一方面恨得要死,另一方面内心一隅却似乎又在暗暗肯定:也许是那么回事呢。然而,我是个不中用的女孩。我很愚笨。我越来越不懂自己了。女子学校毕业后,我仿佛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家务事一点也不愿意帮忙,花坛养护、练琴、辅导弟弟课业,等等,全都提不起劲来,整天背着父亲母亲偷偷沉浸于轻浮低俗小说的阅读。小说这玩意儿,为什么尽写些人的见不得光的阴暗丑事呢?我开始展开放荡的联想,渐渐地,我不再是个清纯的女孩了。于是我想,我要照舅舅曾经教导过我的,将自己看到的、感受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写下来,向神祇忏悔,但我没有勇气写。不对,是我没有能力把它写出来。我真的就像头顶着一口生锈的大锅,实在受不了了!我什么都写不出。

前一阵子,我忽然想试着写点东西。为了先练练笔,我以“睡眠箱”为题,将某天夜里发生的无聊事情写在日记本上,拿给舅舅看。舅舅没等读到一半,就将日记本扔了过来,狠狠地对我说道:“和子,女作家什么的我劝你别再做梦了,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吧!”他似乎醒悟过来了,说的时候一脸严肃。接着,他苦笑着又给了我一句忠告:“和子呀,搞文学,是需要具备特殊才能的,否则做不成的。”此时,倒是父亲笑呵呵地轻描淡写地鼓励我道:“你要是喜欢,不妨继续写吧。”

母亲时不时地听别人讲起关于金泽富美子及其他一举成名的文学少女的事例,便抑制不住兴奋地来谆谆开导我:“和子,你如果坚持写也一定会成功的,但是缺少毅力的话就什么都是白说。从前加贺千代女刚开始拜师学习俳句时,师父布置她先以“子规”为题写一首俳句,千代女写了好几首拿给师父看,师父都不认可,于是她彻夜不眠,苦思冥想,不知不觉天已发亮,便随口吟成一首:‘不如归去兮,子规夤夜啼月急,东方竟已白。’师父看了,终于拍手道:‘写得好啊千代女!’所以说呀,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毅力才行。”说到这里,母亲抿了一口茶,随后喃喃地轻声自语道:“‘不如归去兮,子规夤夜啼月急,东方竟已白。’写得就是好啊!”她独自在那儿赞赏不已。

可是母亲,我可不是千代女,我只是个什么也写不出来的低能的文学少女!我钻在被炉下翻看杂志,看着看着睡着了,于是联想到被炉似乎就是人的睡眠箱,就尝试写了篇小说,结果拿给舅舅看,他还没看到一半就扔了,后来我自己重读,也觉得确实很无趣。到底怎么样才能把小说写得更好看呢?

昨天,我给岩见先生写了封信,我在信里写道,恳请他不要对七年前的那个天才少女弃而不顾。我现在大概是疯了吧。

# 作家简介

太宰治(1909-1948),本名津岛修治,日本小说家,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从学生时代起已希望成为作家,21岁时和银座咖啡馆女侍投海自杀未遂。1935年《晚年》一书中作品《逆行》列为第一届芥川奖的候选作品。结婚后,写出了《富岳百景》及《斜阳》等作品。1948年6月13日深夜与崇拜他的女读者山崎富荣跳玉川上水自杀,时年39岁,留下了《人间失格》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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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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