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岸散文:我的故乡卖欢乐

畅岸散文:我的故乡卖欢乐

(编辑/柯尔 文/漫泉河畔)

我的故乡兴镇,解放前叫旌仕坊。实说,这两个名字都不是故乡的本名。想当初,给故乡改名字的人一定是嫌老名字太土、太俗,就像穷人给娃娃上学报名时把“狗娃”、“牛娃”、“女女”改成“长命”、“富贵”、“牡丹”一样,图的是吉祥、文雅,想的是交好运、过上好日子。

兴镇的本名叫订纸坊。顾名思义,订纸坊就是买卖纸张双方签订合同的地方。这个名字很实在,言简意赅地告诉别人地方的产业、用处等等,而且有点历史味、沧桑感。

由此可知,早年的故乡是个四方商客签订合同的堡子、村子。仅此一斑,可知当年兴镇的造纸业是如何兴旺发达,各地商客是如何云集小镇,南来北往的茶叶、丝绸、木材、纸张、药物、铁器等是如何地车水马龙、源源不断。

时至今天,还没有一个叫订车坊、订石油坊的地方。好一个订纸坊!好一个大巧若拙的名字。

随着全民造纸的空前发展,应运而生的是鞭炮、焰火、灯笼、灶火爷像等新产品。

很快,新生的烟花爆竹产业因得传统文化之天时、数百家造纸坊之地利、男女老少好热闹之人和,后来居上地成了订纸坊的龙头产业。这一关键的转变,订纸坊成了旌仕坊、成了后来的兴镇,成了闻名北方的焰火之乡。从此,世世代代的兴镇人和烟花爆竹结下了不解之缘。

因为兴镇的烟花爆竹闻名遐迩,兴镇走红了;拉运烟花爆竹的马帮、驼队走多远,“兴镇”两个字就走多远;有欢乐,就有烟花爆竹;有烟花爆竹,兴镇人就有饭吃。

童年的记忆里,故乡的大街小巷全是鞭炮坊,乡村的亲戚朋友都做鞭炮。每年腊月是小镇最热闹的日子,一街两行是卖烟花鞭炮的摊子,四条大街挤满了八方商贾,从早到晚是拉运鞭炮的马车、马帮和远方的驼队。

五十年代初的鞭炮,全是老祖宗传下的黑药做成。所谓“黑药”,就是老百姓用“一硝二磺三木炭”配的黑色炸药。黑药的爆炸力远不及后来的黄色炸药,却比黄色炸药安全得多。做鞭炮人家的黑药,全是自给自足的土法制作。兴镇不出木炭,配黑药的木炭全是用麻杆、棉花杆在地窖烧成的炭灰代替。

那时的大街小巷,是烟花爆竹的大街小巷。每个巷道都有几个烧麻杆、棉杆的地窖,碾黑药的石碾子,向阳的台阶上晒着一排排六边形的爆竹盘、茄子大的礼花弹。冬天的晚上,星罗棋布的地窖红红火火,叮叮当当的钉炮声此起彼伏。千家万户的油灯旁,是穿爆竹稔子的孩子,钉爆竹的老祖母,擀雷子炮的斜凳子边,是满头大汗的父亲。

年关越来越近,兴镇的冬夜无人入眠。

乡亲们从春天干到冬天、从年头熬到年尾,是和火药打交的四季,是提心吊胆的三百六十五天。一年里,南街爆竹坊出过事,北巷焰火伤过人,西街药库爆炸了,东门口的药碾子着火了。一年里,兴镇城又抬出了七八个棺材。

外地人都知道兴镇的烟花爆竹美仑美奂,兴镇的四十八杆焰火闻名天下。不错,五十年代初的国庆节之夜,兴镇的焰火赢得了毛主席、周总理等国家领导的赞美;八十年代初,兴镇人以中国人的名义,用自己做的焰火点亮了巴黎夜空,轰动了欧洲。

然而,有谁知道,那火红的焰火渗透了兴镇人的鲜血和泪水?有谁知道,那五彩缤纷的烟花爆竹给兴镇造成了多少家破人亡?留下了多少孤儿寡妇?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祖祖辈辈靠烟花爆竹吃饭的兴镇人为了生计,为了活着人继续活下去,一次次伤亡后,一次次掩埋亲人后,又一次次做起了烟花爆竹。一年四季,他们没黑没明地干着、攒着,天天盼着、日日等着,就是要在年节几天把一家人做的鞭炮焰火卖出去,卖个好价钱。

终于等到了年节,等到了外地人放鞭炮、放焰火的日子。普天同庆的年节里,卖鞭炮的兴镇人肩背担挑着、大车拉着、小车推着、骡马驮着全家人做的鞭炮焰火,风餐露宿在前辈们走过的老路上,奔走在欢乐的城乡,叫卖在团圆的街巷,用自己做的烟花爆竹装点他乡的节日,把欢乐卖给团圆的人家。

兴镇人的年节就是离乡背井,就是在百里、千里之外的大街小巷奔波,把欢乐送到团圆的门前,在温馨的窗下叫卖欢乐……

普天同庆的日子,兴镇人被排除在外。

团圆的年节,兴镇人习惯了分离。

每逢年节,男人们面拼命地跑着、赶着,就是要把大半年做的鞭炮、焰火卖出去,把年节需要的欢乐卖出去。叫卖欢乐的兴镇人,抬头是熣灿的焰火,低头是放鞭炮的小孩;遥望故乡,冷寂寂的院子里是父母的等待,是妻儿的提心吊胆和牵肠挂肚。

十多年前,我在公社办的初中当民办教师,一边接受贫下中农教育,一边教育贫下中农子女。冬天的一个早上,我正在教室给学生上课。突然一声巨响,教室的门窗玻璃全震碎了,受惊的师生像兔子一样跑向校门。校门紧锁着,透过铁栅栏门望去,大队焰火厂上空一柱蘑菇状黑烟腾空而起,在苍天上划了个硕大无比的惊叹号;满天木料翻滾,砖瓦像雨点一样洒落到学校;校内、校外哭声一片,血腥味的硝烟熏黑了村落、校园;树梢上挂着滴血的肠肚,花坛旁落了个血肉模糊的小脚;天在痉挛、地在颤栗……

事过不到一个月,新埋的五个新坟还没干,孤儿寡母的心口还淌着血,新的焰火厂又生产了。外地的汽车一箱箱地拉走了制造欢乐的焰火。

去年,一个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我出差途经一别十多年的故乡。为了寻访儿时的伙伴、看看卖欢乐的老邻居,又一次踏上了回乡路。

推开熟悉的榆木门,我来到小学同学福寿家。空廓廓的院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东墙下的石碾子、石碌碡还在,北屋的高墙下斜撑着两根长檩条,顶着倾斜的墙。皂角树下的石板旁围着俩小姑娘,大的有七、八岁。姊妹俩好像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只顾埋头搓爆竹筒。

二十多年前,我和她们的爸爸也是围坐在这个石板旁。在这个石桌上,我们把饥饿的时光、父母的叮咛、荒唐无知、梦想等等全搓进了爆竹筒。今天,姊妹俩搓进去的是什么?看着她俩红肿皴裂的手指,我想起了遊乐园、公园、动物园里的城里孩子。比起他们,姊妹俩多的是成熟、懂事,缺少的是天真和娇气。

全民做烟花爆竹的兴镇,搓爆竹筒的孩子们不知道过家家,不知道遊乐园、巧克力,没听过旅游和夏令营。

“爸爸呢?”

两个孩子茫然地看了我一眼,难过地摇了摇头又忙起了手中的活。

“妈妈呢?”我急切地问。

孩子们又摇了摇头,眼睛里噙着泪水。

“会不会是……”我问着自己点燃了一支烟。正当我为福寿担忧时,一位妇人抱着玉米杆从门外进来。要不是孩子喊她妈妈,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是福寿的媳妇。她,脖子斜了,眼睛斜了。还有什么要问?二十多个春秋,她把自己的青春全部交给了钉爆竹眼的钉板。在故乡,这样的妇女太多了。我问起福寿,她说福寿四年前去兰州放焰火,除夕晚上被一箱焰火炸死在黄河边。十多年前,福寿的父亲就是死在大年初五晚放焰火的广场。怎会想到,父子俩走了同一条路。

我心头一酸,不知该问什么,也不想再知道什么,只想走。

福寿媳妇送我到大门外,转身跑回家拿了一大包烟花爆竹给我说:“快过年了,带回家给娃娃过年放。”

我再三推辞,她还是把一化肥袋子烟花爆竹塞到我手中。

提着红红绿绿的爆竹烟花,我的心一直往下沉,好象提着父老乡亲们血淋淋的心,提着故乡悲惨的昨天。

出了城不到一里地,我向着故乡点燃了一袋子鞭炮。劈劈叭叭的爆炸声中,我听到的是叮叮当当的钉板声、沉重的擀爆竹筒声、卖焰火爆竹的叫卖声、墙倒房塌的爆炸声、呼儿喊娘的哭泣声……

望着不远的巷子,望着皂角树下福寿的家,我用孤儿寡母做的鞭炮祭天、祭地、祭卖欢乐的故乡;祈祷卖欢乐的土地享有欢乐,期望福寿的千家万户有福有寿。

作者简介:畅岸,原名梁长安,陕西蒲城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青梅》《闲庭信步》《流年》等散文作品集。其中《闲庭信步》获首届杜鹏程文学奖,《解州关帝庙》一文荣获首届老舍散文奖,《草原落日》《你冷吗,祖母》《西出阳关》等10多篇散文先后在《散文》《文艺报》《北京文学》《读者文摘》《散文选刊》《延河》等刊物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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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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