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王磊斌:外婆山


外 婆 山

文 | 王磊斌


1

那头,家人们还在跟大姨妈大姨夫一家子告别,而我独自一人悄悄地走向能看见那山的地方,那也是外婆家的方向,是外婆与外公安葬的地方,我轻轻地念叨:外婆,我走了。

那座白日里青葱油绿的山,此刻是那么的灰暗,那山的正上方,月儿只要稍微关照下缭绕的云雾,便衬得那山更是漆黑,我甚至开始害怕起这样的色调。

那山呀,我从不识它的名,但打我记事起,温暖鲜亮是那山给我的独特感觉。我犹记得去山中外公墓地的路上栽种着漫山遍野的橘树,随手一摘,剥开的橘肉是那么的甜美甘爽;犹记得山上有多条缓缓流淌的溪河,水里头有游曳跃动的河虾,我的母亲在山脚下那块溪水流经的大青石上捣浣过衣物;也犹记得山上的野葱、竹笋、芋艿随处可见,山风只要一经过,竹林沙沙作响,阳光忽闪忽现,是那般舒服且惬意。

可如今,曾那么温暖的那山,在我心里确实暗淡了下来,并不由于此刻入夜的缘故,而是那度曾经的暖意渐渐凉却甚至于在某一刻已然冰冷地冻结。要去溯源所谓的“某一刻”,是感怀且痛楚的,但只要看到那山,即便是再刻意的避闪,回忆也还是会不禁迸发出来。

茅畲乡东边村153号的一楼堂厅,我的外婆躺在冰棺中,大悲咒循环播放着,白色的蜡烛摇摇晃晃。我就站在冰棺的一侧,看着棺内外婆慈祥的脸庞,突然觉晓至此我成了一个“没有外婆”的孩子。母亲、舅舅、姨妈们轮番为外婆守夜,好几次半夜里母亲回到三楼休息,我都被闹醒便再也无法入睡。因为是夏天,外婆的老屋也没有装空调,故而电扇打着,窗也敞着,我躺在临时架起的一张床上,面对着的就是那扇窗,而窗外便是那山。

2

那山,在这深夜里是乌黑一片,像是一块巨大的阴影横亘在眼前,冷峻的月光下云雾浮沉缭绕,似一缕万般留恋世间的幽魂四处飘荡,风来散开,风去又慢慢聚拢。夏里的闷雷忽闪,那山愈加显得阴沉。

我极遗憾没能见到外婆最后一面。最后一次见面是外婆住院时,她就躺在病床上,插满了管子,我们几个小辈陪了她几日,看着外婆气色渐好,便又匆匆返程上班。返程前,我依偎着外婆,她看着我,用半台州话半舟山话用力说道:“斌斌,你好好工作,好好工作。”外婆就像看穿我那几日的心思一般,那时我已被组织安排下社区主持工作,对于刚工作两年的我来说承载的压力还是巨大的。外婆的这一句叮嘱,既是鼓励也是让我安心放手去干的宽慰。

只是没想到,相别一个月不到,外婆便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和阳子表妹赶到茅畲的时候,我们那么爱的外婆就静静地躺在冰棺里,闭着眼睛,露着慈祥的笑,却再也无法一见到我俩便欣喜地叫我们“祖宗外孙宝贝”了。

这月的11日晚,台州黄岩的马路上,舅舅家,姨妈家,还有我家饭后散步消食,我和阳子两人走到黄岩中医院的门口,一起望向了住院部,我说:“走到这里,我好想外婆啊。”阳子说:“我们与外婆的最后一面就在这里,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在附近住着宾馆夜以继日地陪着外婆,虽然艰苦但因为是为了外婆,所以那时也感觉很幸福。”我又说:“每次来台州黄岩,都是我人生历经变故的时候,但每次来过这里,看到过外婆,我就充满了力量,无惧即将面对的任何未知挑战。有外婆的这里就像是我的加油站。”

随后,大人们也踱步到了医院附近,也都不知不觉地驻足了一会儿,他们沉默着没有说话,想来也肯定是念到外婆了。

3

雨季里的夏日,几道电光闪过,闷雷阵阵。

“妈,外婆走前,你在吗?”我看着窗外那块漆黑的阴影,突然问向还在整理床铺的母亲。

母亲没有因为我还未入眠感到惊讶,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以为是她太疲惫了,所以不愿再说起。

“我在,你外婆走前的那夜,是我守在她的身旁。她说肚子饿了,我便熬了一碗粥给你外婆吃,那碗粥你外婆吃下了大半。我本以为你外婆能吃下那么多是因为病情好转了,可谁承想这却是她这辈子最后的一顿饭,吃完这顿饭,没过几个时辰,你外婆自己悄悄地走了。”

那山的雾此刻正慢慢散开,一边散开一边努力地向山坡拢去。

伴着突袭来的凉风,我分明听得见母亲的抽泣声。

“我该知道,这是你外婆临行前的最后一餐,是你外婆想饱饱地上路,让大家安心,不存遗憾。你外婆,就是在人生最后一刻,也还在为子女们作考虑。我只是后悔,那最后一餐太匆忙了,太匆忙了……”

人与人生与死的离别,都是匆忙的,哪怕有预知,也会故意掩藏下繁杂的心思。外婆就只是说了一句饿了,没有说一定要吃一口心心念念的什么,而母亲也只是很自然地熬了一碗适宜外婆入口的甜粥。母亲后知后觉的这点遗憾,反而是我们任何人都极羡慕的幸福:至少,外婆的最后一餐是母亲做的;至少,外婆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刻是母亲守候的。


4

那山孤寂地耸立在蜜橘之乡黄岩茅畲,这个听名字就很乡土的小镇,但于我的人生而言,它的分量不亚于生我养我的泗礁小岛。我就是从这些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而来,所以对小地方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即便它们再没落再破败,但那种早已植入生命基因序列的各种感觉永远无法抹去了。

午前到了大姨妈大姨夫家,当地的大个橘子、坚果早已铺满桌面,大姨夫更是在灶台前翻炒着我最爱的什锦米面,大姨妈则忙着包裹清明前浙人必吃的糯米青饼。这两样,都曾是外婆最爱为我烹制的吃食。说实话,小时候我总是嫌大姨妈大姨夫的做饭手艺不如舅妈,每次去大姨妈大姨夫家吃饭,虽是一桌子的好菜但总是寥寥几口。而现在,看着这些本乡本土的特色小食,那种馋意真是空前绝后了。或许,人的味蕾也会怀乡念人吧。

长辈们在厨房在院内忙前忙后,而我独自一人去了乡里闲逛。乡里的中心大街,那些店铺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从未改变,零食店里还有我小时候吃的五分钱一颗的牛奶糖,还是塑料罐子装的;杂货店前还是会摆出一排可论斤卖的书籍,我还记得我小学在外婆家过暑假,在这家店铺买了本拼音标注的《三国演义》,然后一个暑假就光捧着这本书一遍遍看,一段时期我的作文里都充斥着《三国演义》的元素。我随意穿梭着,然后也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着照片,老式的民国建筑,颓弃坍塌的老屋,成堆晾晒的荠菜,街边屋外三五成群的老人们,甚至于一只打着瞌睡的老狗,都存入了我的相册。

就在这样放空的状态中,我已绕了大半个乡里,也不知不觉走到了外婆的老屋前,因为没有老屋的钥匙,便就在屋外隔着窗向里张望了下。隔壁屋的一个老婆婆正好在院内串着小铃铛,她看了看我,问道:“你是谁啊?”

“您好哈,阿婆,这是我外婆的家,亲外婆的家。”我回答道。

“这屋里已没人住了。”老婆婆特意补充了一句。

“嗯嗯,我的外婆走了有几个年头了。”我边回应着边向后撤了几步,拍下了老屋的全貌。转身离开的一霎,晴好的天里,那湛蓝的天空与闲逸的白云下是那山。

我想外婆要是还在,这难得一家团聚的几天她老人家该有多么开心与幸福啊。

5

午饭过后,全员按照约定的计划,上那山扫墓。

大姨妈拎着一篮祭品,姨妈与母亲携着纸钱香烛,大姨夫扛着把锄头,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地穿过东边村一路向着那山行进。

瓦片堆砌的屋檐、宅门前的石敢当、淙淙流经的溪水、大棚里新培育的橘树苗、田埂上散落了一片又一片的作肥的橘子皮,拨开一簇又一簇的竹林,终于来到了外公外婆的墓前。

男人们开始清理周边的杂草树木,女人们开始摆置祭供的物品。

除草的间隙,我无意间的几次转身看到了表妹翠翠在一旁悄悄地抹着眼泪。

这一幕,唰地一下,把我拉回了外婆出葬的那天。

雨下得极大,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包括身上的丧服。雨混淆了泪水,风淹没了哭声,一路都是阴郁的,舅舅捧着外婆的遗像,斜风密雨嗒嗒地拍打在外婆的脸上,走过泥泞的山路,来到墓冢前,舅舅把外婆的骨灰放进墓里,墓里也是湿漉漉的,接下来外婆生前的遗物一件件放进墓穴中,外婆那些生前常穿的衣物湿透了,外婆那些平日常用的物件也滴着雨水。水汽一次次模糊了我的镜片,我一遍接着一遍用力地擦拭着,心底里就一个念头:再多看一眼外婆吧,再多记一些关于外婆的回忆吧。然后转头一看,外婆唯一的亲孙女,我的表妹翠翠就呆站在一旁伤心地抹着眼泪,那眼泪流得是那么绝望且哀苦。

外婆最疼爱的翠,就是被外婆从小一手带大的。后来外婆一直住在舅舅家,每次家庭出游或吃饭,翠都要带上外婆,不愿让外婆孤单一人留守在家;每次有好吃的或新鲜的东西,翠一定要给外婆留藏一些;甚至于读了中学大学还时不时要跟外婆挤在一张床上睡。

翠,对外婆是那般孝爱。外婆走后,她整个人像是忽然长大一般,有时关于外婆所考虑的事或谈论的感受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叹为不及。

外婆的墓清爽明净了许多,然后我们一家接着一家轮流上香祭拜,母亲和姨妈在两边烧着纸钱,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上坟的仪式全都落定了。大家一一跟外婆与外公告别,翠是最后一个,她跟大伙说,你们先下山吧,我跟小彭俩人再待一会儿。

小彭与翠的婚期就在明年,论起来应该是我的准妹夫了。这几天,他特意跟单位请假,陪着我们走东访西,但无论去哪里,他的手都始终牵着翠,一个小小的细节便看得出,他和翠感情很甜也很暖。

我跟长辈们说,我们先下山吧,让翠跟外婆说些悄悄话。

下那山的途中,小姨妈感慨了一句:“翠,重感情,对外婆的感情是真的不一般。”

舅舅补充了一句:“是啊,咱妈一直随身带着的皮包证件,翠一直放在自己房间的枕头下,想奶奶了,便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前不久,我做梦梦到妈,妈开心地跟我说,翠的男朋友长得干净精壮,是个好小伙。这个梦我也跟翠提起了。”

“那看样子,翠现在正跟外婆外公介绍着小彭,让外婆好好看看这个好小伙,好孙女婿呢!”我的话音未落,大家轻盈的笑声便漾荡在了那山的林间与溪头。

6

下山后,午后的辰光还早,我在手机上无意刷到附近有个叫“天空之城”的地方,趁着如此晴好的天,我便建议一道驱车去看看,长辈们也都同意了。

“天空之城”是坐落于平田乡最高峰的一处正在开发的茶园景观,平田紧挨着茅畲,在“天空之城”亦可以望见那山。

崎岖的山路,一弯接着一弯,不断攀升的高度,加上30迈不到的速度,足足40分钟的胆颤心惊,抵达“天空之城”的那刻,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腿也麻了,踩到地面的一瞬犹如航天员登月。

穿过漫山翠绿的茶园,在山顶的风车长廊处,我看到了这一生最美的景致。远眺,一轮金光四射的柔阳,触手可及,第一层是绿油油的茶园,五彩的风车还有透明的蘑菇屋,第二层是倒映着湛蓝天空的如镜湖面,第三层是错落有致的苍郁的岛渚,再回到第四层轮廓尤明显的蓝天白云,四散的金光洒下,风摇着祈福的木牌,偶尔入景的风筝增添了不少梦幻与童趣。

这样的景,我梦里似曾相识,但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梦境了。

我跟舅舅万分欣喜地说道:这山上得虽然艰辛,但看到这景,觉得太值得了,一切都太值得了。

家人们有拍照的,有喊山的,有做着深呼吸的,也有就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景,雀跃的,安然的,梦幻的,惜时的。

我环拍着眼前的美景,镜头里突然闯入了一处熟悉的身影,是那山,应该是那山,就是那山了。

那山包裹在阳光里,曾经的灰暗瞬间褪散,青葱油绿的明亮,在那山上熠熠生辉。

这偶得的“天空之城”像是外婆特意邀我们齐聚的地方,外婆在告诉我们她在天上和外公很好很好,也慰藉着我们她与外公一直在我们身边,不曾离去,永远护佑着我们,爱着我们。

那山,在粼粼的漾着波纹的水面上摇啊摇,摇啊摇,摇到了外婆桥,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那山,在我与外婆那些珍贵的回忆中摇啊摇,摇啊摇,摇到了外婆桥,外婆说,好宝宝,外婆给宝一块糕……


王磊斌,1991年生,供职于山东省泰山学院。曾在《散文》《中国报告文学》《读者》《中国青年》《中国青年作家报》《中国教师报》《上海故事》《海中洲》等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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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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